第4章(1 / 3)

勤威的住處,好像也不很遠,仿佛是隻拐了一個彎,再走上一小段,就轉入了一條小巷子。

那個雨巷的情景,從此一生就銘刻在了錢瑩的心裏。

天色愈發的暗,雨聲也愈發大起來。巷子是夾在兩道白色圍牆之間的空巷,路麵是水泥的,細細直直的一條,沒有一點的含蓄。使這條小巷有了詩意的,是兩邊圍牆裏伸展出來竹子、丹桂、五眼果、蒲葵、棕櫚、羊蹄甲等植物濃密的枝葉,它們仿佛將小巷上的天空遮蔽起來,讓人聽得到雨聲,卻幾乎感不到雨滴。四周好像飄有一些白霧。偶爾有一輛自行車騎過身邊,那些穿著雨衣的人,讓人看不清麵孔。他們大概是要警告勤威和錢瑩這兩個步態蹣跚的行者,遠遠的,就會叮當叮當地打車鈴。那樣有些不耐煩的鈴聲便在窄小的巷子裏留下悠長的回音,讓錢瑩生出有聲有色的幻覺。她靠在勤威身上的,眼睛就眯起來,如癡如醉。

錢瑩的視線一片模糊,一身的躁熱,讓淅瀝的春雨澆著,在她的心裏發出響亮而清晰的嗤嗤聲。這響聲從此在她的生命中仿佛永不能消失,讓她在最歡樂和最悲痛的日子裏,都要依靠它的訴說,得以堅持。以至她後來在美國,每次在中餐館吃到鐵板燒,心頭都會泛起那份奇怪的快感,她非常喜歡那樣的嗤嗤聲,當成一種羞與人言的最深層的隱私,慢慢玩賞。

她的腿好像也漸漸使不上勁了,時時落在勤威的身後。勤威後來就抬手過來,將她一把攬住。她靠上去,頭有些往後掉著,身子軟軟的,像是個發了高燒的病人,還不時要有些囈語。瘋了,真瘋了,她在心裏說。她覺得她心裏還是明白的,可嘴上不停地冒出來的話卻是,勤威,要死啦,我要死了吧?勤威不說話,她抬眼看一看他,他的目光是堅毅的,隻是往前看,那樣完美的輪廓,配著臉上一股非常男性化的堅毅,讓錢瑩一陣陣地心醉。勤威偶爾答一句,我在這裏,不怕,不要怕,讓錢瑩聽了想哭。不怕,我一點也不怕,她喃喃地回應著。勤威的一隻手將傘拿得很低,好像是有點破帽遮顏的意思,而另一隻手將錢瑩架著,低聲地你一句我一句,好像是彼此鼓勵著,相依為命似的往什麼地方緊趕慢趕。

走到小巷的盡處,錢瑩記得是下了個台階。因為是毫無準備的,那一腳踩空的感覺,非常突然。她那迷糊的腦子相當奇怪地就閃過了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個句子,意識便隨之有點清醒過來。

這時就走到了一棟老舊的二層樓磚房的中廳。這樣有中廳有回廊的房子,在她們那個城市裏非常普遍,都是年代久遠的老式建築的格局。上樓的樓梯,總是從這中廳上去。而勤威的房間在一層。他們拐上回廊的時候,勤威的步子開始變得很快,可能是想要避人耳目,因為一扇扇住家的門,是麵向著回廊的,隨時都可能有人出入。走到他屋子的門口,錢瑩的身子已經挺直,勤威摟著她的手便鬆了開來,他很快地開了門鎖,將錢瑩推進去,轉身就帶上了門。因為動作的節奏很快,門關上的時候,弄出了很大的響聲。

錢瑩給那響聲一震,意識便完全恢複了過來。她站下,眼睛瞪得大大的,打量著這間黑暗狹長的屋子,心裏突然空空的,隨後是一陣驚悸。

勤威彎腰將傘擱在地上,過去將靠著窗子的書桌上的小台燈擰亮。那是一盞可以調控亮度的台燈,塑料的燈罩是暖暖的桔色。勤威將燈光擰得很暗。那樣的暗,由桔色的燈罩襯著,出了點曖昧的意思。

錢瑩立在門邊,一眼看到了勤威那張收拾得非常整潔、鋪著一張淡藍花色塑料布的床。這樣明明白白地看到勤威的床,她的身體很快地湧過一陣激動,有點要發軟。她抬起手來,扶了一下牆。轉眼又看到屋子的中央有一個矮台子,上麵是沒有收拾的一個圍棋殘局,黑黑白白的棋子,零散地撒在台麵上,還有兩個漂亮的藤編棋罐子。台子邊上還有個小茶幾,茶幾上有杯子,精致的小碟子,煙灰缸。矮台子周圍有幾張小椅子,還有一張他們這種南方地區特有的竹製長躺椅。躺椅上擱著幾本開著的書。地上有電爐、煤油爐和一些大小鍋子和暖水瓶。在屋子的深處靠牆的地方,有一個書架,書架上的書橫七豎八,稀拉零散,書架邊堆了好些紙箱子,給人的印象是為搬家打的包。在書架的旁邊,是一台縫紉機和凳子,遠遠看去,好些花花綠綠的布料整齊地疊在那裏,它們讓錢瑩想到了女孩子們的笑臉,心裏就有點酸起來,看上去有些走神。

勤威轉過身來,一邊將剛才在路上因為跟錢瑩一路過來弄濕了的夾克脫下來認真地掛起來,一邊說,不好意思,很亂,就要搬家了。我們台裏新建了房子,但過去就要幾人合住一個套間了。還是喜歡這裏,可這是電台的房子,人家要收回了。見錢瑩在那裏站著,馬上說,坐,坐,快請坐。錢瑩覺得很有些尷尬,心想,真的是來勤威這裏坐坐了?又想起自己一路的迷亂失態,反倒覺得有點難堪,混身上下不自在起來,一時立在那裏,連風衣也沒有想到要解下。

把風衣脫了吧!勤威這時走過來,伸著手,好像在等著接衣裳。他那雙不大的眼睛閃出很亮的光芒。錢瑩迎著他的目光,生出沉入他眼睛裏的幻想,整個人看上去是在發愣。突然,勤威就像那天在完玉家裏那樣,衝她眨了眨左眼,然後是明朗燦然的笑,那樣的笑裏,帶著孩子般純潔無瑕的天真,讓錢瑩有要漂浮起來的感覺。她順從地低下頭,開始解自己風衣的扣子。她的手有些哆嗦,一時竟使不上勁,那大大一顆的扣子好一會兒都沒能脫出大大的扣眼。錢瑩在心裏詛咒著自己的失態,餘光瞥見勤威的雙腳立著一動不動,就更著急。這一急,就更要哆嗦,難堪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這時,勤威一步上來,一下子抱起錢瑩,聲音竟也是抖的:你真的讓我心疼死了,讓我心疼死了!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的孩子,天!勤威的聲音一聲高,一聲低,說到後麵,還開始有點喘息,字跟字之間,由低低的呻吟聲做著間隔,錢瑩覺得自己一下好像便暈到在勤威的懷裏,口裏低聲地回應著,好冷,好冷,其實她心裏好像是想說別的,但控製不住,就一個勁地叫著冷。

勤威擁著她,一邊解開她風衣的紐扣,然後離開,跨過去從床上扯過一條毛巾被,嘴裏還一邊說,我這就去把電爐插上。勤威將毛巾被麻利地搭到肩上回身向錢瑩走來時,他的動作好像是放慢了的。對於這一點,錢瑩一直有點不太肯定是幻覺還是真象。在她的記憶裏,勤威是以電影裏慢動作的節奏,帶著迷離的表情,向她走來的。他的眼睛明明盯著錢瑩,但那目光卻是越過了她似的。他們的目光仿佛沒有交彙點。他的表情嚴峻,甚至應當形容成冷酷,錢瑩意識到什麼大事就要發生了,直了身站在那裏,表情裏有一種哆哆嗦嗦的盼望。勤威走到錢瑩身邊的時候,像是打著啞語廢話少說的樣子,右手用力地一搬,搬過錢瑩的右臂,勾到她的後背,同時左手交叉下去抵住錢瑩的左大腿上部,二話不說,一使勁就將錢瑩打橫了幹淨利索地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