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青年政治學院

那天,我和外麵的蟬聲一起懶洋洋,燥熱弄得我疲憊不堪。我走上陽台,正午的陽光猛然刺過來,我慌忙閉上眼,立即感到一片帶著光圈的黑暗。就在我閉眼的一瞬間,似乎看見一個男孩,他遠遠地站著,正揚著頭朝我這裏看,瘦瘦高高,臉色蒼白,嘴唇不安地閉著,眼睛裏流露出憂鬱而清澈的光。我的心頓時像被電擊了一下,怦怦地撞擊著我的胸口。所有這些,都太像我弟弟了,我熟悉這神態,我一輩子也忘不掉這樣的麵容。我猛然睜開眼,卻什麼也沒有,隻剩下蒸著熱氣的街道和夏日裏才有的幹燥而腐爛的氣味。

我心情沉重地走回屋內,由於光線的強烈反差,房間顯得昏暗,一切陳設都成了模糊的黑影。這又使我想起去年,弟弟就是躺在一間這樣昏暗的病房裏,他的臉即使在昏暗中,也顯得和生前一樣蒼白。

弟弟是舅舅的孩子,舅舅比我母親還要老五歲,你可想而知弟弟在我家有多麼寶貝。弟弟給大人們的印象是“很乖”,他單純、老實、沉默寡言,這倒繼承了舅舅的秉性。弟弟愛穿淺色的衣褲,這更顯出他的清秀和瘦弱。他過十四歲生日那天,我送他一本《穆旦詩集》,結果整個晚上他都捧著這本書,眼睛裏放射出驚奇和興奮的光,使他有了難得的神采奕奕。我很自豪他喜歡我的禮物,得意地對家人宣布最了解弟弟的還是他姐。

從此,弟弟省下所有他能省的零用錢,換回一本本大大小小的書。這些書在他的書櫃裏不經意地增長著,直到他死後,我才真正驚訝地意識到原來弟弟有那麼多書,三層書架全被塞得滿滿的,想從中抽出一本都十分困難。書帶給弟弟很多快樂,我可以看得出來,因為隻有和我談到書時,他才會飛快地滔滔不絕。

弟弟上高中後開始試著投稿,他寫散文,寫詩,也寫小說,可每一次從編輯部寄回的都是他的退稿。弟弟把這些退稿整整齊齊地鎖在抽屜裏,自己也隨著退稿的增多變得越來越憂鬱。後來,我就常見他一個人把手插在褲兜裏,坐在桌前發呆,也常聽見從他房間裏傳出的微微歎息。有一次,弟弟整個下午都待在陽台,太陽的白光緩緩地移到他身上,把他的一側照亮,空氣被烘烤著形成氣流,它們的影子像輕煙一樣在弟弟的衣服上有節奏地飄動。當弟弟全身都浸在陽光裏時,窗台上的花草就延伸到他身上並慢慢拉長,弟弟白皙的皮膚使他像一座掩映在花壇中的雕像。傍晚來臨時,夕陽退去熾熱,那片橘紅終於引起弟弟的注意,他抬起頭看了看夕陽,橘紅色的光不僅描出他瘦削的背景,而且把他細軟的額發一根根地分得清晰。

緊張的高三終於來了。弟弟的成績一向不好,而高三第一次月考他考得更是出人意料的糟糕。弟弟的班主任是個教英語的,姓張,那天他把弟弟叫到辦公室去談話。我認識張老師,因為他也教過我,我能想象出他對弟弟說話時的樣子。張老師還不到三十歲,卻顯老。他很胖,大臉盤上戴了副大眼鏡,大鼻子上總有一層細密的汗珠,可眼腈很小。生氣時,眼睛眯縫著從鏡片後斜視著你,一言不發,讓你自己在長久的緊張中,坐立不安,思維混亂,然後對他的話言聽計從。那天張老師不僅用那樣的表情警告了弟弟一番,而且最後還帶著調侃的口氣嘲笑著說了句:“給我好好複習,別淨搞亂七八糟的!異想天開呢吧?”這無疑是對弟弟脆弱的自尊心的又一次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