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還不止如此。那天張老師也打電話給舅舅,舅舅這才知道弟弟整晚坐在書桌前並不是在認真複習。溫和老實的舅舅第一次發怒了,那天晚上他梗著暴起根根青筋的脖子,哆嗦著嘴唇,抄起一把笤帚狠命抽打著弟弟,失去控製的責罵聲差不多全樓都能聽到。弟弟一聲不吭,也不躲避,隻是抱著頭背對著舅舅縮在牆角。後來,舅舅扔下笤帚,坐在小凳上大哭。我從沒見過一個父輩會如此悲傷,渾濁的淚水在舅舅布滿皺紋的臉上縱橫。

那一年,弟弟再沒碰過他的課外書,也沒寫過文章。我想他的書架上一定落滿了浮灰,就像他死後一樣。弟弟真的拚命了,他的屋內經常在深夜一兩點還亮著燈光。可他的臉色從此變得蒼白,而且不僅是沉默寡言,簡直是一言不發。

弟弟到底還是考上大學了,但沒像舅舅所期望的那樣考上重點,他被分到一所普通的學校,念了個他並不感興趣的專業。

日子繼續在投稿與退稿之間流逝,但並不持久。就在弟弟上大學兩個月後的一天,他死了,是吃了一瓶安眠藥自殺的。那天天氣晴朗,幹枯的落葉在秋風中碰撞出清脆的“沙沙”聲,伴著這聲音遠去的是藍天上的浮雲。真是個標準而迷人的秋天,是弟弟最喜愛的季節。

弟弟死前兩天沒吃一點東西,在床上昏睡,第三天他是吃了藥睡下的,他的同學沒發現他有什麼異樣,第四天清晨才知道他出事了,送到醫院也早就沒用了。弟弟的同學說,弟弟死的時候是趴在床上的,用一側臉枕在枕頭上,他的一條胳臂彎曲,放在枕邊,另一條貼身放著,手心向上。我知道這是弟弟平日很喜歡的一種睡姿,我明白他死的時候一點也不緊張,他覺得他再也不用掙紮了,這樣很好。

我趕到醫院時,是個傍晚。病房十分昏暗,弟弟安靜地躺在床上,我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臉色很蒼白。我摸摸弟弟的手,冰冷,卻是軟的,可以想象他死得有多麼平靜。舅舅坐在床前,雙手捂著臉,頭低得就快挨著床沿了,一動不動,連歎息聲都沒有。一夜之間舅舅的背就駝了,頭發也白了近一半,而且每一根都是純白的那種。

弟弟心中隻有文學,文學幾乎是他的全部。這世界上有些人有夢想,有些人沒有。弟弟有,而且他的夢想太純粹,也太絕對。弟弟固執,他也許認為一個人活一天和活十年是一樣的,隻要能實現他想做的。弟弟也很軟弱,他沒有力量接受現實,他還不明白人生遠不止他以為的那樣簡單。其實對一個人來說,重要的不是他活著時必須做什麼,而是做什麼才能使他更好地活著。我想再過兩年,弟弟也許會有改變的。可他沒能等到那時,就匆匆地走了。他太單純。弟弟死得不值得,但似乎很完美。其實我也不太明白弟弟的命運和大多數人的命運比起來,哪一個更好些。

我隻向舅舅要來弟弟生前最喜歡的一條羊絨圍巾,深藍色,格子的。我沒再要別的,我知道那都是舅舅不能沒有的。我在這個夏天的傍晚,站在沾滿藍灰色塵埃的模糊的鏡子前,把羊絨圍巾掛在脖子上,空氣裏頓時散發出一股熟悉的氣味,我感到弟弟的靈魂正從圍巾上彌漫開來。夜色漸漸漲上來,我聽見自己衣服上有輕微的“簌簌”聲,我還聽到許多以前不曾聽到過的聲音。

我想弟弟還不懂什麼是真正的生活,我也不懂。

去年的秋天,我二十歲,弟弟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