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末世紅(1)(1 / 2)

解放軍藝術學院

我出生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隻有三年的壽命。按照你們的說法,我怎麼也隻能算是夭折,是要被人傷心惋惜一番的。可是這個時間對我來說,已經是太長太難熬了——事實上,我的降世完全是我“父親”的一個過錯。

我,咳,是一幅奶粉廣告畫中的白胖嬰兒,全身惟一賴以遮羞避寒的是一塊整潔可愛的尿布,與此同時,我還得不分晝夜地對著路人傻笑。(我抗議這個形象!)我站在一連串的巨幅廣告牌之中,左鄰和右舍分別是“減肥茶”和“豐乳丹”,你可以想象,常有土頭土腦的汽車在我麵前減速,然後像將軍檢閱他的部隊一樣滿意而去。不過,大部分時間那些四個輪子的奴隸因為主人的熟視無睹而顯露倨傲和狂妄,一路飛噴著廢氣以表示“嗤之以鼻”。(我抗議這種地位!)我的腳趾下方是一條不算太寬的馬路,對麵的那片居民小區不起漣漪隻冒沼氣,不時地有一些人模狗樣或是狗苟蠅營的狗畜生在我眼皮底下的鐵製腳柱旁大小便。(我抗議這個環境!)

然而,不管我如何百般抗議,也沒能阻止我的出生。我隻有用長期地靜坐示威來表達對自己這種處境的強烈不滿。

在我的諸多不滿之中有一項就是不得不麵對那個名叫“王紅”的窮極無聊的女人,並且沒日沒夜地監視她——僅僅是因為我的眼睛正對她家的陽台。日複一日,我默默地注視她伸懶腰,刷牙,吐痰,上廁所,用發刷狠狠剝下日見陳舊的發絲上的陽光和灰塵,以及在這些千篇一律的程序中她臉上無比混亂的表情。然後是淺灰樓群深灰小巷,王紅作為背景在她舉著的一輪金燦燦的油餅下隱去。那一點光輝均勻地消減,直到在一家服裝廠門前徹底沉寂,像一顆隕落的星辰。油餅是清晨惟一的亮點,路標一樣滑過灰暗的地圖,隨著它無聲地消亡,前途豁然眼前失去可能。視力太好有時實在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

王紅從不遲到,她是那家服裝廠的設計師。

每一次走進單位,王紅就有一種很悲壯的感覺,因為映入眼簾的一係列景象就像一曲破舊交響樂,破舊的大門擋住破舊的樓梯,破舊的樓梯連綴破舊的走廊,破舊的走廊通向破舊的辦公桌,破舊的辦公桌上躺著破舊的信件——是被人拆過的。接著一抬頭,必然看見同科室那個也叫“王紅”的老太太皺著一張臉毫無愧意地笑。這些年來,老“王紅”名正言順地拜讀了王紅的所有信件。一開始還道歉解釋一下,很快這個誤會就成了她一項戒不掉的癖好。而且有人沒人的時候,老“王紅”總愛湊過來壓低嗓門說上一兩句掏心窩的什麼話,一副親密無間、息息相關的模樣。王紅隻是這家廠裏八個“王紅”和這個城市裏無數個“王紅”中的一個。王紅並不計較。因為她是一個潦草的女人,幾乎和她的名字一樣潦草。

“小王啊,你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麼啊?廠裏負債累累,你還在搞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我們要的是實用款式,要麵對普通老百姓,不是說群眾市場潛力無限嘛!我不是說你的設計不好,可你看看你指定的這些布料,都是最昂貴最挑剔的,有的甚至國內都不生產。成本這麼高,要誰買?你看是不是做一些改動,把中檔布料用上去,我看桃皮絨就不錯,還有顏色,換成淡紫色,粉藍的也行,今年不是流行嗎?”

“我沒意見,用的確良都行。”

“你這是什麼態度!”

“科長,廠裏生產的服裝長期以來隻能低價傾銷,所以才會搞成這樣。中低檔服裝市場是鄉鎮企業的,我們的成本再低也低不過它們。用有特色的產品打入國內大部分同行暫時無力占領的高檔服裝市場,這是廠子生存下去的惟一出路。”

“高檔?廠裏連工資都快斷炊了,誰會同意你砸鍋賣鐵去生產這種沒人買得起的東西?”

“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試一試。”

“試?我們廠可是批量生產流水作業,這麼大的投資,不要說廠裏出不起,就算出得起,風險誰來擔?”

王紅收拾起灑落在地上的圖紙,科長一頭黑得荒謬的頭發生硬地喚起了她內心的同情。

王紅從科長辦公室一出來,老“王紅”便以她特有的親呢湊了上來。她正在吃一根黃瓜,吃得很興奮,乃至雙眸濕潤,臉頰潮紅,充滿了某種情欲。

“咯吱,別生氣,你看他還能凶幾天,反正廠子快倒了,咯吱。”

她咬黃瓜的聲音和模樣讓王紅聯想起電影上侏羅紀的巨獸咬斷人類的骨骼。

二樓這間潦草的屋子是潦草的王紅惟一的財產。

在這間屋子裏隔三差五地會出現一個男人,他曾是王紅在美院念書時的同學,他們的關係發展得荒誕而自然。他們之間的語言少得離奇,因為他說語言會使他們的關係複雜化。他不喜歡複雜的關係。王紅對他所有的感情都要加上一個“說不上”的前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