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她的情人,甚至不是她的朋友。
但他是她惟一的男人。
男人隻有在每次做愛之後才會變得格外健談,他毫不避諱,甚至是故意地講述幾天前甚至是幾個小時前他和別的女人的遭際,陶醉不已。
“……她的胸部像有一對眼睛,哀傷地看著我……”
王紅隔著被子擁著他,沉沉地睡過去,一點也不哀傷。
我不喜歡這個男人,我覺得他有點無聊。但主要的是因為我覺得他瘦長的背影有點娘娘腔,一點也不像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畫油畫出身的,不過他的畫功並不見得好,不然不會淪落到接兩百塊一幅的廣告畫。而且,毫不吹噓地說,我是他最成功的作品——就算因為畫幅過大,我看起來有點比例失調,對這一點我也絕對有把握。我的父親在完成我之後,坐在梯子上傻愣愣地盯了我好久,突然“叭”地在我臉蛋上親了一口,未幹的白顏料沾了他一嘴,他用刷子把這個唇印蓋上了,我瞅著他白花花的鼻尖和嘴唇,心裏一陣發緊。
“爸爸。”
我就是在那時艱難地吐出了人世的第一個音節。而那個被封在顏料之下的吻也就是我出生的借口和靈魂的憑證。
那個叫王紅的女人似乎很喜歡看我,她常常趴在陽台上久久地凝望我,眼裏有說不出的哀傷。也正是這個原因我才會對她那麼熟悉,即使在大街上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辨別出屬於這個平常至極的女人的一切,她蓬亂幹澀的頭發,或者是她敷衍了事還算幹淨的衣服。
王紅收到待崗通知後,把那一段不長的公文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連右下端那個紅紅圓圓的印章也沒落下,看完後疊得方方正正放進了右邊的衣兜。科長拍拍她的肩,她看見科長手上那張紙上烙著一枚同樣漂亮的紅章。
“年輕人,會有機會的。”
隻有這一次,科長眼中閃爍的羨慕是不摻假的。
王紅走出悲壯的辦公樓,想著自弓再也不用回來了,想著自己就這麼失業了,想著自己再也不用想什麼了。
路是一如既往地髒著,王紅這一天沒有像往常一樣取捷徑回家,而是七拐八繞了一大圈。路過一座紅色大院時看見有百十來號人坐在門口,他們的安靜被圍觀者們的嘈雜撕碎了。王紅加快步子擠過圍觀的人群,想起單位從此隻負責每月六十元的養老保險,償金到四十五歲才開始兌現。王紅不得不開始盤算以後二十年的生計,哪怕僅僅是生存之計。
王紅晃到一家小學門口,從地上撿起一張壓了半個腳印的作業紙,內容是“造句”:
迷惑——王紅迷惑地看著陌生人。
痛苦——王紅痛苦因為肚子餓了。
勇敢——勇敢的王紅一個人留在家裏。
這份作業得分是六十,評語是“主語太單調”。
王紅笑了,把這張作業紙展平,疊得方方正正放進左邊的衣兜。
天亮的時候,王紅的腦子裏充滿了各種聲音和主語單調的造句。
“王紅,油條該下鍋了!”“王紅,安全帽別忘了!”“王紅,八號桌的鬆鼠魚!“王紅,四號床該換藥了!”
王紅病了。
病中的王紅聽到有人在廚房裏剁菜,她挪到門邊,看到男人的背影,很瘦長,隨著菜刀有節奏地晃動。沉默而投入的背影給人陌生的堅實感。
王紅倚在門框上,一陣短促的呼吸突然嗆上喉嚨,眼睛也有隱隱的酸痛。她有想要擁抱的衝動。很少有人像王紅那樣喜歡擁抱的,比如說抱一棵樹,也可以抱得很動情——她隻是喜歡這個用盡力量迫近心髒的動作。可是這一次,她寧可想象自己擁抱的是一個真的與她相愛、彼此支撐的男人,能夠讓她有那麼一瞬間想要為他犧牲,去死,去擋子彈,甚至去賣笑——隻是一瞬間也好啊!
他把這雙從背後纏繞過來的手臂推開了,動作很輕,但是很果斷。王紅很誇張地歎了口氣。
“你為什麼總是盯著那個奶粉娃娃?”男人問王紅。
“失業,閑的。”
“不對,它是不是讓你想起那個孩子?”
“不,我看他,是因為他的眼睛裏有兩團紅顏色。”
“是嗎?紅顏色?我怎麼看不到。”
有人敲門。
“你是……”
王紅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年輕女子,有點愕然,她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喧鬧、不奪人耳目,簡直就像一個遊樂場。
“啦啦說這是您設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