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童年的玫瑰(3 / 3)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對我說:“我動不了了。你好長時間沒有來了,我想叫你來,怕你受不了這個味兒。”她咧咧嘴角,想對我笑,臉卻難看地歪曲著。

我的淚淌下來,我恨我自己,我不想這樣。

“你不應該來,你看見我這個樣子會惡心,我渾身發臭,動也動不了。我就怕你看見。以前劉姨不是這個樣子,你要記住以前的樣子。”

我用手捂住嘴哭起來。

“乖,不要哭,”她安慰我,“你長大了,不能哭。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我哽咽著點點頭。

她等我稍微平息下來,對我說:“我把我的畫冊、相片都留給你保管,好不好?”

我說:“好。”

她說:“如果我死了,你就把它們拿走。你替我保管,你能保管好,我相信你。”

我問她:“為什麼?”

她說:“因為你懂得愛別人,你從小就懂得。”

我似乎被那個字刺了一下,眼淚又淌下來,我狠狠咬著嘴唇。後來,她叫我喂她喝一點兒水,找一條毛巾濕濕水給她擦擦臉。

我問她我還能幹些什麼,她說:“要是你能讓我死就好了。”

“你走吧,以後別來了。”過一會兒,她把臉轉過去。她平躺在那兒時,就像已經死了。

我又在床前站了一會兒,而她一直催我走,我隻好走了。我沒有回家,我沿著那條街一直往前跑。我跑到街的盡頭,跑到我過去讀書的小學校後麵那片樹林裏。我跑到樹林深處,坐在草地上哭了一陣。然後,我像小時候那樣爬到樹上,倚在樹杈上。我把自己藏在樹葉當中,覺得平靜了一些。我從交錯的枝葉間看下午時候的天空,看到一些麻雀亂哄哄地飛,雲彩像扯碎的棉絮到處亂飄。

大約半個月後,劉姨死了。媽媽說她不知道怎麼會從床上滾下來,因為她幾乎不能翻身了。但她還是從床上滾下來了,她可能在冰涼的地上躺了整整一個晚上又一個上午。

在她的親戚到來之前,我到她住過的房子裏,把她的相冊偷偷拿走了,還有那本她給我看過的花卉圖片集。我把這些東西放進床底下的一個紙箱裏,在紙箱底層鋪上厚厚的報紙,上麵壓著我冬天的棉衣。

當我有了自己的房間時,我就能關上門,把她的相冊取出來翻看。那些模糊不清、年代久遠、四角被彩色三角粘紙固定在黑色厚紙上的照片,每一張我都清楚地記得。我會記住她過去的樣子,就像她曾要求我的那樣。那些嬌美、在發黃的紙張上永遠盛開的花兒,我也能說出它們每一個的名字。有時候,在那逼仄的小房間裏,在台燈斜射的光暈裏,我能聽見往昔那渺茫的回音:

她說:“女人都喜歡玫瑰,因為玫瑰象征著愛情。”

“為什麼讓它代表?”

“因為它的顏色、氣味,還因為它有刺。”

我如今也經曆了愛情,漸漸了解了她試圖告訴我的那些秘密。但沒有一朵比得上這朵童年的玫瑰,她根植在我心裏最深的地方,綴滿記憶中那些永恒的瞬間,盛開著甜蜜、芳香、痛苦、和深紅色的死亡……

2008年5月於新加坡

作者簡介:

1978年生,祖籍河南。1995年赴新留學,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兩度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現居美國休斯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