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常常懷著那個隱秘的夢想坐在她旁邊。我希望她給我講“愛”,把我摟進她懷裏,貼著她柔軟、神秘的胸脯。我就在她家裏呆著,直到聽見媽媽叫我回家。她再也沒有抱過我,好像她把這些都忘記了。她仍然給我看照片,讓我認識她的親戚朋友,她也會撫摸我的頭發,誇獎它又黑又軟。有時候,她把一件一件疊好的衣服伸開來讓我看,她讓我摸一摸藍粗布衣服,就像媽媽和其她阿姨常穿的衣服那樣,她又讓我撫摸一件黑色的、光滑的衣服,問我哪一件好。我指著那件泛著亮光、沒有扣子的衣服。她興奮地敲了敲我的頭,說:“我說過,你是個小聰明鬼。你選對了,那是絲絨。”
她讓我知道了絲絨比藍粗布好看得多,她還讓我知道一個女人不應該穿男人那樣的、連脖子裏也綴上紐扣的衣服,她不應該像男人那樣粗魯武斷,那不會是她的光榮,隻會是她的損失。當她倚在那兒,幾乎什麼也不說的時候,她似乎也在告訴我些什麼。有一次,她給我看一本花卉的圖片集,告訴我很多花卉的名稱,像水仙、芙蓉、木槿、蘭花、百合、玫瑰……她一遍遍地教我,捂住下麵的字讓我辨認。最後,她問我:“你都記住了嗎?”我說記住了。她又告訴我:“女人都喜歡玫瑰,因為玫瑰象征著愛情。”我問:“為什麼讓它象征呢?”她說:“因為它的顏色、氣味,還因為它有刺。”
我升五年級之後,媽媽把給劉姨送吃的的任務交給妹妹。這讓我很生氣,但我也找不到理由反對。放學的時候,我經過她家門口,總想進去,但我找不到一個理由。我偶爾隨妹妹去看她,隻停留一小會兒,而我們幾乎什麼都不說,我感到她和我一樣在保守著一個秘密。
我上中學了,很久沒有去看她,聽說她病得越來越重,幾乎不能起床了。妹妹對媽媽說,劉姨的屋裏有股怪味,媽媽懷疑她小便失禁了。媽媽可憐她是個孤寡女人,親戚又都在外地,動員鄰居們想想辦法。那天他們聚在我家外屋裏,我驚詫地發現大部分人不過是在說她的閑話。他們說,她無兒無女是因為她自己不願生,她不願給淹死的那個丈夫生孩子,所以才常常挨打。他們還說,她丈夫酗酒、被淹死都是被她逼的,她和以前那個男人也不知道搞了什麼勾當,她現在癱在床上算是她的報應。最後,他們決定在她床上挖一個洞,洞下麵墊上沙子,每兩天大家輪流去掃掃,這也算鄰居們仁至義盡了。吃飯的事情就由我家包下來,其他家捐些米麵給我們。我在隔間裏聽著,把臉藏在一本豎起來的書後麵,我的淚不住流下來,我不知道那是因為怨恨,還是因為憐憫。
暑假裏的一天,巷子裏沒有人。我跑到她的門口,從門縫裏往裏張望。我看到她的窗戶、門、窗前空地上的石榴樹、花盆裏枯死的植物。我輕輕推門走進去,當我走到堂屋門口時,我聞見妹妹抱怨的那股味道。我沒有敲門,推門直走進去,就像以前那樣。
她的屋裏充斥著熏人的糞便味兒,到處零亂不堪,扔著衛生紙、塑料袋、空瓶子。她躺在那兒,臉瘦極了,她那雙眼睛就像兩個深陷下去的黑洞。她的床單被褥都汙穢不堪,就像她的臉一樣,已經辨認不出本來的顏色。她聽見有人進來,卻沒有看,依然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兩眼瞪著屋頂。直到我叫她,她才驚恐地轉過臉。她看上去那麼驚恐、蒼老,我站在那兒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