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們還住在老街靠近露天電影院的那條巷子裏,那裏麵一共住了五家人,離我家最近的是劉姨家。劉姨不太愛說話,說話時有外地口音。但她對我們這些孩子最好,也長得最好看。在巷子的中間有一口水井,夏天裏劉姨常常打一桶井水,把西瓜泡在裏麵,給我們吃冰涼的西瓜。當我們這些孩子在巷子裏瘋跑,坐在路邊樹蔭裏打撲克時,她也從來不責怪我們。但我們時常聽到她的哭聲,我們都知道那是因為她丈夫打她。她的哭聲就像風箏一樣忽高忽低,幽幽地飛著。大人們習慣了,他們依然熟睡打鼾,而我們卻聽著、不能入睡。我曾聽到別人和我母親講起,說劉姨總是挨打是因為她年輕時候有作風問題,她是破鞋。這是我不明白的道理。
某一天,劉姨的丈夫喝完酒跳進北邊的池塘遊泳,淹死了。我們誰也沒有為此太難過。那以後,劉姨常常在她的院子裏擺上小桌,讓我們在那裏下跳棋、打牌。她還用香精、白糖給我們做汽水。她穿上我們沒有見過的好看衣服,坐在旁邊看著我們。女孩兒總愛撫摸她的衣服,問那是什麼顏色、什麼花兒,劉姨說:“等你長大了,就把它給你。”
後來,劉姨生病了。我們不再去她家了,因為她總是躺在床上。有時候,在陽光充沛的下午,我們從院門的縫隙裏看見她穿著長長的袍子,躺在屋簷下麵的小竹床上。
沒有多少人去看望她。隻有善良的媽媽常常讓我送些吃的給她,炒雞蛋、肉絲麵、餃子等等。她雖然躺在屋裏,卻似乎能聽見我的腳步聲,我端著飯盒走到院門口,還沒有敲門,她就會叫我的名字。我走進去,她已經起床了,準備好碗,我就把飯盒裏的東西倒進她的碗裏。然後,我在她屋裏坐一會兒。這時候她總是東翻西找想弄些好玩兒的東西給我,但通常隻能找到連環畫書。我翻看一會兒畫書,就開始翻弄她家裏擺放的東西:鑲在鏡框裏的她的照片、插在玻璃瓶裏的幹花、上麵雕刻著人像和花紋的木盒子、不知道做什麼用途的小瓷瓶、搭著一塊白紗的縫紉機。她的家裏總是特別安靜,能聽到院子裏的鳥叫、徘徊在石榴樹頂的蜜蜂的嗡嗡聲。有時候,她看我無聊,就故意叫我幫她給花澆澆水、把板凳上的浮土擦一擦。我樂意幹這些活,也喜歡和她在一起。
有一次,她給我看她的相冊,那裏麵有很多我沒有見過的東西,像高樓、沙漠、大山。她對我說,年輕的時候她不在這裏,她是下放到這裏來的。我約略知道“下放”有貶低的意思。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我愛上了一個人。”我臉紅了,我約略知道“愛”是不好的。她說:“我愛上一個人,上麵的人說我們犯了錯,所以就要把我們分開。他們把我送到這裏,把他送到更遠的地方。”“上麵的人是誰?”我問。“就是管理我們的人,能管住我們的人。”我茫然地看著她。她倚在床頭,頭發攏在一邊,臉上微微泛著紅光。她盯著窗戶又開始說了,好像在對我說,又好像在喃喃自語:“從那以後,我吃了很多苦頭,我再也沒有愛過任何人。也沒有人愛我。我這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真叫人難受。”我問:“為什麼吃苦頭?”她突然笑了,把我拉到床上,坐在她的旁邊,她看著我說:“為什麼?等你也愛上別人了你就會知道,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我突然想起來那個詞,我說:“愛上別人,那就是作風問題嗎?”她不笑了,嚴肅地盯著我看。她那樣看我真讓我受不了,好像她不認識我或者我是個騙子。我低著頭,她卻把手放在我頭上。她撫摸我,媽媽有時候會這樣,但似乎又不一樣。她說:“傻孩子,愛上別人是沒有錯的,做什麼都沒有錯。你會明白的,你是個小聰明鬼,你很快就能明白了。”她突然坐起來,把我的頭摟進她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