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畫廊殤(3 / 3)

他說,真美的眼睛。他說,真美的皮膚。他說,真美的嘴唇。

他長時間地撫摸我,時間長得像一個世紀。我赤裸著身體在他的手掌下開放,陌生的愛撫讓我的恐懼大於快感。我等待著一個女人的開始,閉著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手在我身體的每個角落遊離,然後忽然停了下來,替我披上衣服。

我疑惑地張開眼睛,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你回去吧。他說,以後別來了。

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我有限的人生閱曆無法給我一個合理的答案。

我每天都去他的畫廊,我必須要一個解釋。他卻不再跟我講話,好像從來就不認識我。我看過許多薄情寡義的書和電視,卻無法把那些形像往他身上套,感覺,事實,都不是那麼回事。我非常無助,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了真相,隻有我一個人被蒙在了鼓裏。

我還是那個臉色蒼白,神情漠然的孩子,細瘦的骨架在風中飄蕩,好像隨時要斷掉。我仍然沒有朋友,沒有人給我安慰。誰也不知道我小小的胸膛裹著一團火焰,幾乎要把自己燒成灰燼。

我忽然想起那幅畫,畫上的姑娘單薄,幹癟,沒有輪廓,慘白的皮膚在橘黃的燈光籠罩下毫無美感。對了,一定是因為那幅畫,像個灰白、虛弱的鬼影,在他腦子裏根深蒂固,無法拔除。

我要拿回那幅畫,然後毀滅它。

我愛男人

我徑直闖入他的臥室。既然他厭棄了我,我就沒必要對他那麼客氣。

他背對著我,一點沒有覺察到我的闖入。他手裏有一個畫框,他把臉貼在畫框上,閉著眼睛,臉上是那種吸毒一般的沉迷表情。我愣住了。他繼續把臉貼住畫框,然後他才發現了我。

“她是誰?”我的聲音變了調。我想不到他另有所愛,心裏的鬱結像融化的冰塊一樣稀裏嘩啦往下掉。我想我輸了,卻好在沒有輸給一個謎。

他盯著我看了足足一分鍾,手裏的畫框鬆下來,在我麵前展開,一個男人

畫是鉛筆手繪的,水彩在上麵刷了淺淺的幾道線條。黑白的畫麵立刻活了起來。畫上是一個男人,眼神又深又遠,攝人魂魄。我一下呆住了,是我的父親

哪怕再過一萬年,我仍然會記得我的父親,他死的時候,鮮血在全身濺成朵朵梅花。

你和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他說,一樣的眼睛,一樣的嘴唇,一樣的膚色。

你不用驚訝,我愛男人,我愛你父親,他也愛我。

他迫於世俗的壓力,和你母親結了婚。我沒有怪他,可他責怪了自己。

我不能呼吸了,我腦子裏裝不下這麼多奇形怪狀的事。我拚了命地搖頭,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看到你就想到他。我……我撫摸著你,也當作在撫摸著他。我無法自拔,可我不能害你……

“你別說了!”我終於能夠順暢呼吸了,這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荒唐的事,我根本就不相信……“別說了!”我繼續警告他,然後倉惶逃了出去。

我在等著我媽回來。天很晚了,我沒有開燈,縮在牆角警惕地盯著斑駁的大門。

我媽推門進來了,一如既往地疲累。我看著她臃腫的腰身,忽然感到很難過。她看到了蹲在角落的我,想也沒想就扯開尖利的嗓子嚷起來,你作死啊,黑燈瞎火的,想嚇死人啊?

“我爸是怎麼死的?”我問,我的嗓音一定很異常,因為我媽忽然安靜下來了。

“他不是死於肺癌?”

“他是自殺對不對?”

連綿不絕的公路,連綿不絕的山峰。這是我第一次來父親的墓地,事實上,也是我媽第一次來。五年前,她看著殯葬車抬走了父親的遺體,轉身就決定繼續過自己的日子,連眼淚都沒有掉一滴。墓碑上的父親笑容很明朗,很輕快。我媽對著照片說:“要不是為了你女兒,我這輩子都不會來看你。你害苦了我,也害苦了她。”

我看著照片上的男人,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情感來表達。他娶了我媽,卻不愛她;他生了我,卻放棄了自己的生命。不能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於是他選擇了不苟活,我不知是該恨他還是該敬重他。山風吹起了我媽疏於打理的頭發,我想像不出當年她是怎樣承受生活開給她的這個玩笑的,她隻是一個勁地憔悴下去,也一個勁地胖下去,糟糕得刹不住腳。

我挽著我媽的胳膊回了家,街上的熟人都驚訝地看著我們。記憶中,沒有誰看見過我如此熨貼地挽過我媽,一直以來我和她就像南極和北極,遙遙相望,卻沒有交集。

我並不理會旁人的眼光,隻管一路走,直到走過了整條街,走過那個畫廊,我都沒有回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