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鬆
我就要死了。活著也就跟死了一樣,腦殼癟癟的,像一個從石頭縫裏摳出來的紅薯。頭上現在我連摸也不敢摸,睡覺不是坐著就是俯臥著,九財叔那一斧頭下去我就這個樣子了,當梨樹坪的兩個老倌子把我從河裏拉起來時,說,這是個人嗎?這還是個人嗎?可我還活著,我醒過來了,指著挑著擔子往山上跑的九財叔說:“他、他、他要搶我的東西!”我是指我們殺了七個人後搶來的財物,又給九財叔一個人搶走了。醫生在給我撬起凹進去的顱骨時說:“撬過來了反正還是得崩。”還有一個刮瘦的護士給我紮針時說:“你還曉得怕疼,我的天,到時一槍下去,那麼大的洞看你喊疼去。”我疼得天昏地暗,這不是報應嗎?九財叔砸我,我砸了別人,別人都死了,我卻疼痛地活著。
就這麼等死的時候,前天老婆水香捎來了兒子的照片,一張嫩生生的照片,背景是紅的,是在鎮照相館劉瘸子那兒照的。兒子在向我傻乎乎地笑著,咧著沒齒的嘴巴,眼泡腫腫的,耳朵大大的,活脫脫一個水香,活脫脫一個我。
現在是深冬了,早上放風出去地上有淩。再有一個月我就要與這世界再見了。
今年的秋天,九財叔來找我,讓我跟他一起去當挑夫。我當時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一個月三百塊錢呀,不少了!盡管是到很高很遠的馬嘶嶺。
我記得那個秋天早晨的山路是多麼安詳,水香的聲音在幹爽暖和的山路上飄蕩著,還帶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乳香,緊緊依著我的鼻扇。臨走的那天晚上,我糊糊塗塗地就要爬水香了,水香說,別壓壞娃子哦。我說不壓,不壓。我忍了幾個月了,可這一走一兩個月,我實在忍不住了。水香在下麵說,別壓壞娃子哦……那個早晨的山道上紅葉似火,天空像一張豁然張開的大嘴,瓦藍瓦藍,溫馨的風像狗毛一樣騷擾著臉頰,水香的聲音就在那兒蕩漾著,像山嵐一樣嬌軟若無:“別壓壞娃子哦……”這聲音隻有我一個人能聽見。我嗅吸著聲音裏的乳香,在前頭快快地走著。我不想跟九財叔走一起。分別時,九財叔睜著那隻沒眼皮的右眼睛,瞪著我跟水香道:“快點上路!”
九財叔也在死勁地嗅吸著,他是在嗅吸空氣中霜打過的野柿子的甜味。我給站在石坡上的水香揮手,水香穿一身緊身紅襖,肚子鼓鼓的。我在想,一個月三百塊,這次去當挑夫,我是為水香挑的,為水香肚子裏的娃兒挑的。
我們兩天以後才到了馬嘶嶺。
馬嘶嶺是南山裏麵的野嶺,燃燒得更加熾烈。茂密的冷杉林,鮮紅的樺樹,高挺的山毛櫸,英氣逼人的岩上鬆,還有那麼多楓、櫨、槭樹和灌木的金黃色,喧紅色,到處的秋花,野蔥,獸跡,讓人看得呆啞無言。五十多歲,戴著眼鏡,頭發爬頂的祝隊長拿出一個儀器來,說:“到了,是這兒。”另一個姓王的小王就拿出一張地圖,指著說:“正是這兒。”又問九財叔說:“這是馬嘶嶺嗎?”九財叔說不清,小王又問炊事員老麻,老麻也是我們當地人,他說這應該是馬嘶嶺,他說他聽打獵的講過,馬嘶嶺到處是野蔥野蒜,“這就是了。”他扯了一大把野蔥,他說以後我們就有野蔥吃了,特別好吃的,用鹽濫了最好吃。他掐著野蔥的根須,一根根把它們分開,放到鼻子下聞聞,又讓那些人聞。小杜就接過去聞了,她是踏勘隊惟一的女娃子,她說:“好香,好香。”
我們就這麼住下來了。他們住一塊,我們住一塊是三個人,炊事員老麻、九財叔和我。老麻後來嫌我們,住到廚房小棚裏去了,在灶口柴窩裏鋪一床絮,比我們強多了。我們冷,頭一夜就跟睡在冰岩上差不多。我一床被,九財叔一床絮,搭夥的。他的絮又破又爛又薄,怎麼也隔不斷冰冷的地氣,第二天我去割了幾捆巴茅墊在下麵,才略微暖和些。我們的棚子是塑料紙的,而祝隊長他們是帆布的,還沒有縫隙,完整的帳篷,像一個屋子,裏麵還有間隔,那女娃子小杜就睡在最裏頭。
剛開始我們知道他們是找礦的,第二天就得知他們是專來找金礦的,是為我們找金礦的。也許就是那個該死的“金”字,這黃燦燦的讓人想到榮華富貴的“金”字,開始撩撥了我們。不對,應該是撩撥九財叔了,撩撥他心中早已枯死的那個欲望了。本來他都老了,兩條腿雖說能挑個百八十斤兒的,但常也有蹣跚的樣子了,眼睛也沒什麼神了,內心快坍熄了,隻等哪一天一場大病,或是喝酒喝死,閻王爺安靜地把他收去。
第二天就聽到祝隊長說:“這就是我們的踏勘靶區。”他指著馬嘶嶺和嶺下的馬嘶河穀,聲音洋溢著一種喜悅和輕鬆,好像來這裏是玩耍的。其實這裏荒無人煙,崇山峻嶺,巨大的河穀吞噬著天空,馬嘶河和霧渡河在這兒彙合,流淌著的河水在秋天通體泛紅,好像一頭巨蟒吐出的信子。我聽見小杜那女娃子說:“好美呀,太美了。”還拿著一個很小的相機哢嚓哢嚓地給他們拍著照片,也讓人給她拍。小杜這女娃子長得像山裏的洋芋果,圓圓嘰嘰的,個頭也不高,愛笑,愛唱歌,我就暗自給她取了個洋芋果的諢名。那個身子單薄的小譚長得像根峨眉豆,他的刀條臉和身子,不是峨眉豆是什麼。我聽見他們說著那周圍的岩石,祝隊長指著河穀說:“這就是開門金。”他比劃說,“河流驟然變寬了,流速減慢了,上遊帶來的泥沙、礫石、砂金都沉積於此了,看見了吧,開門金!”他說了幾遍開門金,說過去這兒因為沒有人煙也沒被開采,可能有小量開采,因為這周圍是土匪窩子,沒人敢來,就算淘出了金子,也會被搶被殺。
我的心那時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開門金!我忽然對這些產生了興趣,仿佛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完全忘了我不過是他們的苦力和挑夫。祝隊長是頭兒,他總是站在中間,那幾個人站在兩旁,聽他手拿著小錘敲打著岩石講解,那個常在他手上的有數字跳閃的東西我也知道了它叫GPS,衛星定位的。後來洋芋果小杜給我說它是用十二顆天上的衛星定位的,我們現在站在哪兒,經度多少,緯度多少,海拔多高,它一下就顯示出來了。她說我們現在站的這個地方,馬嘶嶺的海拔是三千四百零九米高。我問她這個東西值多少錢,一頭牛錢吧?她當即就哈哈大笑起來,把我笑毛了。可我之所以敢問她,是那天大家喝了點酒後我在他們的慫恿下唱了幾個山歌子。她說我的山歌子唱得好,當即就把我的山歌錄下來了。我知道那是錄音機,可沒見過那麼小那麼薄的錄音機。我還問過她關於剝夷麵的事。她指著祝隊長指過的河穀對岸,高聳入雲的一扇巨大石壁,光禿禿的。我隻能隱約知道“剝夷”是怎麼回事。剝夷麵上,經她的指點,我似乎看到了一條石英礦脈,因為在夕陽裏那兒閃著耀眼的光斑,還有雲母。她說在它的頂上,也就是台麵上的塔狀溶岩,很好看吧,是一種碳酸鹽岩。她說她們去看過了,那兒曾有煉過硝鹽的痕跡,地圖上有個地名叫曬鹽坡,估計是那兒。她說你們這地方保存了第四紀冰川地貌,也就是七八十萬年前的,那刃脊,冰鬥,冰蝕槽穀,還有漂礫。“你看,”她指指河穀中那些巨型的石塊說,“那些石頭不是原本在此的,是從別處搬運來的,誰有這麼大的力量?就是冰川,冰川就是神仙,力大無比。你看那三角麵,很清晰的冰川流動時削磨的痕跡,把巨石從遠處搬來了。”
她輕描淡寫地給我說著這些,我卻覺得她的話撼人心魄,在那個晴朗無風的傍晚,無數玄燕和蝙蝠滑翔的河穀上空,我聽到了冰川轟隆隆運動的聲響,而當時的山岡是寂靜的,曠古的寂靜,這女娃子的話讓我熱血沸騰,浮想聯翩,仿佛眼際滾過了那個壯觀的七八十萬年前的場景。我真的佩服他們。這女娃子跟我跟水香一般年紀。可我沒讀多少書,初中沒讀滿就輟學了。我爹是個“八大腳”,八大腳就是抬死人的杠夫,他除了抬死人,掙幾雙草鞋錢,沒屁的本事。
這天晚上,西南方的山坡上突然射出了一道強光,有如電焊的弧光,一直刺入雲天,把周圍的山坡、溝坎都照得如同白晝。那邊帳篷就有人驚醒了,問是誰在照。大家都起來了。忽然那強光變成了兩個光點,一上一下。大家以為是野獸,五六隻電筒一起射去,那光點一動不動,祝隊長就叫大家操了家夥跑過去撲打,不見了影形,也沒有什麼野獸,遂回到帳篷。而這時那光點又隻剩下一個了,在帳篷頂不遠的崖上直射我們。
“這莫不是鬼麼?”九財叔說。祝隊長他們那一夜都沒有睡著。早晨起來去山坡上查看,什麼都沒有。方圓百裏無一個人,無村莊和電線,這麼強的光是從哪兒來的呢,又是什麼東西所為?這個問題困擾著我們,祝隊長寬大家的心說,你們不要怕,長期在野外生存,什麼神秘的事兒都有。這個地方,聽說過怪事不少。九財叔堅持說是野鬼,還說是什麼獨眼鬼,見了我們這些人稀奇。他說南山裏不僅有幾丈高的紅毛大野人,還有鬼市。你們不知道鬼市吧?有一年來南山采藥的一群人,晚上在老林裏看到了一條小街,好不熱鬧,什麼京廣雜貨都有,買貨賣貨的人把衣裳都擠破。幾個采藥人也去買了些東西,有買鞋子的,有買衣裳的,便宜得不得了。第二天早晨一看,鞋子變成了草鞋,衣裳變成了棕葉,店家找給他們的錢全變成了冥錢,再去找那條街,哪兒找去,莽莽森林,除了樹還是樹,什麼都沒有。做飯的老麻也附和道,他們隔壁村也有過怪樹的,有棵叫水洞瓜的樹,是千年老樹,從來隻結籽不開花的,隻要六月開花,這年必山洪暴發,開花的時候,樹心裏麵就傳出叮叮哐哐的鑼鼓聲,天一放亮就沒了。說有個小娃子去上麵掏鳥窩,掏出了三雙草鞋雲雲。事情越說越玄乎了,說得大家臉色發白,倒抽冷氣。祝隊長就嚴厲製止道:“老官,老麻,你們不要在這兒瞎說了。老官,你要是信鬼,今晚你跟我捉一個來,如果捉不到,你就走人。”
一開始祝隊長就不喜歡九財叔,九財叔本來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所以祝隊長就想趕他走,這是九財叔恨祝隊長的始因。另外,那個一聽九財叔說話,就從喉嚨深處發出一種怪笑的姓王的博士也不喜歡九財叔。姓王的博士總是幹幹淨淨,頭發方寸不亂,油水很厚的樣子,不過他那個頭就像個大田螺。他說:“別嚇唬我們了,我們這些人都是久經沙場的,別看你們經常在山裏轉悠,但也比不上我們在野外生活的人。”
九財叔沒有捉到鬼,踏勘隊就響起一片嘲笑之聲。我們跟在他們屁股後麵,挑著一兩百斤的東西隨行。我們挑夫挺苦,一天十塊錢,賺得很難。挑著一兩百斤的東西,翻山越坎,過河上坡,他們徒步都困難,更何況我們這些挑夫。一頭是他們刻槽取樣的石頭,剝離的石頭,一大塊一大塊的,就往我們籮筐裏丟。有時候,扁擔上肩,腰卻挺不起來,咬著牙,腰椎一節一節地壓趴了,人站起來了,腿都在哆嗦,心想,這就是命。擔子的另一頭有石頭也有一些貴重的東西,那個像夜壺一樣的家夥,是個什麼水準儀。水準儀不止一台,有一台是日本的家夥。這些儀器常被分成幾段拆卸後放進箱子裏,再裝入籮筐。祝隊長雖然討厭九財叔,可還是信任他的力氣,認為讓他多挑貴重的東西牢靠些。
兩天後,祝隊長和小譚去了一趟山外。為了防止野獸和壞人,他們上山來時配了一杆閃閃發亮的雙筒獵槍,還給他們每人帶來了一把跳刀,祝隊長的綁腿裏原來就插了一把美國獵刀,一尺多長,聽他說,是一個外國同行送給他的。我慢慢才知道祝隊長其實是去替他們領錢去的,還買煙買電池買撲克,給洋芋果小杜買來了許多糖果和女人用的東西。小杜把祝隊長喊祝老師,小譚把他喊祝教授。聽說祝隊長是小杜的導師,小杜是他的研究生。小譚不是,隻是祝隊長手下的一名工作人員。他下山是去給他在鄉下讀書的妹子寄學費去的。我聽小杜問他:“寄了麼?”他說寄了。這是與錢有關的事。每當這時,九財叔的耳朵就支棱得很長,好像是與自己有關的。他晚上忿忿不平地告訴我說:“他媽的他那娃子一個月就能賺兩千多塊錢。”他說的是瘦小的小譚,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山裏娃子,與我們口音相近。我問那祝隊長不更多?九財叔說,聽說他有好幾個金礦。我說他有金礦?九財叔說是人家的金礦,他會找金子,人家就拉他入夥,叫技術股,那金礦他還不占一份?這兒若找到了金礦,他又有了一份。聽說他光烏龜車就有兩部,有一部現在停在縣城裏,是他自己從省裏開來的。我不知道九財叔是怎麼知道的,你別看他平時悶聲不響,瞪著一隻永遠也關閉不上的可怕的眼睛,可他知曉別人的事來,好像他長了好幾個耳朵。
祝隊長回來說到那怪光的事,說調查了,周圍沒有電焊的,說山下的人說了,南山山裏是有一種奇怪的光,學大寨那會兒,山下一個村裏有一塊田也有發出過怪光,也是賊亮賊亮的,像探照燈。他說是否與我們踏勘的岩層有某種關係,比如是一種石英,反射了太陽的光或者別的什麼光,透明石英也就是水晶。離這裏不遠據說有幾個水晶洞,而且可能還含磷。在那個剝夷麵上,你們看見沒有,有許多水晶亮點,在早晨尤其清楚,已經可以斷定,這是石英脈型的金礦。那邊的剝夷麵,花崗閃長岩與石英閃長岩的身邊,與金礦最密切,所以,這是金礦給我們的強烈信息。他轉過頭來對我跟九財叔說:“有了金礦,當地政府開始開采,你們這兒的經濟就會大發展,農民就會富起來,公路就會修通,這兒,說不定你們說的那個鬼市就真變成了現實喲。”他對九財叔說:“你會頓頓有酒喝。”祝隊長罕見地給他開了個玩笑。這種未來的憧憬把老麻說得一愣一愣的,老麻對我們說:“祝隊長是給我們做好事來了。”
晚上他的菜做得格外有味,野蔥拌上了更多的香油和野花椒,加上祝隊長與小譚提回來的兩瓶酒,我們一人分了一杯。九財叔和老麻看到酒,眼睛就放光,他們眼裏充滿了對祝隊長的感激。上山來的這幾天,我,九財叔和老麻,跟他們六個踏勘隊的人是分開吃的。我知道他們的飯比我們好,每頓都有肉,做的時候我和九財叔就聞著香味,直咽口水。我想要是我們天天吃上他們那樣的飯,也就等於做上了城裏人,跟他們平起平坐了。
下山了,我那想做城裏人的想法,讓那一擔沉沉的石頭壓得無影無蹤。
我們要挑出他們取樣的石頭,到山下一個地方交給後勤分隊,然後再挑回大米、麵粉、菜、油鹽。下山就是出山,得來去三四天。當你挑著那麼沉重的石頭走無窮無盡的石頭時,你的心裏就像壓著一塊石頭,腳上綁著兩塊石頭。石頭纏上了你,百多裏的路,峽穀,險峰,亂石滾滾的高地,齜牙咧嘴的懸崖,全是石頭,石頭,石頭。我們上山時還行,與九財叔下去,兩擔石頭,兩個無聲的人,走在茫茫的石頭上,走在深深的石縫裏。從出生以來,哪兒挑過這麼沉重的東西呀,挑的是石頭。九財叔一句也不吭聲,我在苦巴巴地想著家裏待產的老婆水香,欲哭無淚。我在想著人與人差別真是太大了,過去在家不覺得。原以為一月三百塊的工錢,是抱金娃兒呢,而人家小杜、小譚、王博士他們一月就能輕鬆拿好幾千。我們村長聽說一個月才拿一百五呢,大家還羨慕得要死。今年天幹,莊稼沒啥收成,羊也渴死了幾隻,收農特稅的村長上了幾次門,威脅我爹說,你不交稅就不讓你家媳婦生娃子。八大腳的我爹是橫了,叫囂說我倒要生生看,生下來你村長有種的把他掐死。我挑了石頭就能生娃子,我挑了石頭就能給家裏交稅,還能給水香和娃兒買吃的穿的。就為這,我也要挑啊。
那天晚上,我累得開始屙血。
我給九財叔說我屙血了,九財叔不相信,到草叢裏一看,九財叔歎著氣,說屙兩天就好了,人的力氣都是壓出來的,不壓不知道過日子的滋味。九財叔說,你知道祝隊長有兩輛烏龜車嗎?我問他是聽誰說的,他說總有人給他講。他躺在葛藤攀附的石頭上,望著林子上麵的天空,用石頭敲著石壁,說:“村裏的吉普是村長三千塊錢買回來的,那他的兩輛烏龜車不要幾萬麼?”我們那兒的人把小車都叫烏龜車,因為它們都像個騷烏龜。我沒有搭理他,我在想水香肯定不知道這會兒我在荒郊野地屙著血,對著一擔死石頭無可奈何。她以為我是到外頭尋快活見洋廣去了。沒有我在身邊,水香肯定是眼巴巴地望著念著我,被子裏也空涼涼的。她嫁過來,我還沒離開過她,她也沒離開過我。我揉著自己已經開始磨爛的肩膀,看著籮筐裏的那些石頭,想著想著,淚就出來了。九財叔吃驚地看著我,那隻沒有眼皮的眼睛像一顆苦桃一動不動,突然從他背著的墊絮裏“哧啦”撕下一塊棉絮,過來墊到我滲出血水的肩上,又抱出我籮筐裏的一塊石頭,“嘩啦”丟進了溝壑裏。
我一見慌了神,喊:“甩不得的,甩不得的。”我顧不了一切滑進深溝去撿那塊石頭,“這不能甩,這編了號的!”
我抱著石頭爬上來,九財叔還是那麼瞪著我:“蛋毬!”
“這是編了號的!”
九財叔什麼都不知道,人家在石頭上寫了字,也在他們的圖紙上記下了的,畫了好多圖。可九財叔什麼都不懂。
我把礦石重新放進籮筐裏。“這是礦樣!”我對九財叔說。
“這不就是石頭嗎,蛋毬!”九財叔說。他沒有文化,我跟他是說不清楚的,隻當跟豬說。
“好,你屙血,屙!屙!”他惡狠狠地說。
他不理我,他挑上石頭一個人上前走了,我也隻好又把石頭上肩,扁擔在磨破的肩上吱咯,吱咯,吱咯……
我正在埋頭一步一挨著,聽見前麵一陣響聲,我猛然一抬頭,看到九財叔握著扁擔,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前麵的箭竹叢裏,竄出來一群野豬,就在九財叔不遠!
“上樹!”九財叔一聲喊,我甩下擔子就往最近的一棵樹上爬。我還沒有看見過那麼多拖兒帶女黑壓壓的野豬群,我往上爬,踩斷了一根枝椏,從樹上掉下來,摔得屁股一陣銳疼。我看見九財叔非常緊張,可他又不能動,隻能對峙在那兒。我這摔下來的一聲,讓野豬們引起了警覺,一個個豎起毛刺刺的耳朵,亮出尖尖的豁吻和寒光閃閃的獠牙對著我們。我接著又往樹上爬去。“叔,你上啊!”我拚了老命喊。這一喊,野豬們出擊了,箭竹叢一陣嘩嘩的騷亂,滾滾黑浪就向我們卷來。
“你混蛋!”
九財叔拉下我就朝陡坡下跳去,至少有三米高的陡坡,我落到地上,卡在一個石縫裏,腦袋好像撞上了什麼,一陣迷糊。野豬的吼叫聲在岩上麵,過了一會,我頭腦清醒了,聽見九財叔說:“治安,治安,你在哪?”我說:“叔,你在哪?”九財叔爬過來替我翻了個身,惡聲惡氣地說:“讓野豬把你吃得幹幹淨淨!”我摔得不輕,懶得跟他論理,他又吼我要我快抽出開山斧來。我在腰裏抽出了開山斧,我們諦聽著頭頂,野豬們急吼吼的,但並沒往下麵跳。我們貼在石頭下,大氣不敢出。“得虧沒有血腥味。”九財叔說,他是指我們沒有摔出血來,野豬沒有對我們繼續追擊。我看九財叔,已摔得鼻青臉腫了,那隻沒眼皮的眼睛裏充血,紅森森的,臉上、手上有深深的劃痕。我知道自己也摔得不輕,渾身疼痛。天漸漸黑了,我們不敢上去,就著石崖,點燃了一堆火。這深山裏的秋夜,寒氣浸人,又冷又餓。九財叔說千萬別動,野豬是很有頭腦的。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後,見沒什麼動靜了,我們手拿開山斧小心翼翼地爬上岩去,看到我昨天爬的那棵樹,已經被野豬撞倒撕爛了,我們的籮筐也被掀翻,礦石、我們的被子踐踏得髒亂不堪,沾滿了臭熏熏的豬屎。我們收拾好石頭,隻好慌亂地逃出這個野豬出沒的野豬坡。
這一趟,少了兩塊石頭,是九財叔擔子裏的。他不知祝隊長都標了記號,回來簽收單上都記下了。估計是在野豬坡被豬拱翻後弄丟的。為此祝隊長又狠狠批評了九財叔一頓,並且宣布扣他兩天的工錢。為這兩塊石頭,九財叔這趟白挑了。九財叔言語不多,沒有解釋,隻是瞪著那隻沒眼皮的眼睛看著祝隊長。我給他們解釋說我們遇到了野豬群,可能是野豬把我們的石頭掀到山下了,我們還差一點沒了命。可是辦事認真的祝隊長說這不是理由,這些礦樣比生命還珍貴。
“你以為石頭跟石頭都是一樣的?”姓王的博士歪著田螺頭給祝隊長幫腔說。他們不相信我們的話,以為我們是故意丟棄的。
“你這麼一丟,我們這麼多人至少一天的勞動白費了。”洋芋果小杜笑著想緩解氣氛。
事實上那天的氣氛並沒有緩解。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小譚還給了九財叔一杯酒,說是請他“代”了。九財叔把酒喝了,連謝也沒謝人家,倒頭就睡了。
我懷疑那石頭是他故意丟的,在半道上趁我沒注意把它丟掉了,以減輕肩上的重量。
深秋的馬嘶嶺夜晚,寒風比白天嚴厲千百倍,有時候飄下一點小雪,有時候飄下一陣細雨——雨是由濃霧而來的,滾滾的濃霧時常淹沒我們。在夜晚的深處,馬嘶嶺萬馬嘶鳴,它們從天庭滾過,踐踏得森林嗡嗡直響。這種馬嘶的聲音,就像有無數鞭子鞭打著它們。而那幾天,我聽到的卻總是黑壓壓的野豬在奔跑和狂叫的聲音,仿佛它們就在我們頭頂,不斷地來去,不斷地聚散,沒有停歇,讓我噩夢連連。老麻聽了我們的故事嘖嘖稱奇,說:“我不信,你惹了野豬沒被吃掉,這說不過去嘛。熊比虎狠,豬又比熊狠,這誰都知曉,你們就損失了兩塊石頭?哄鬼。”我說:“錢就是用命換的嘛。”老麻就勸九財叔說:“有命在,二十塊錢就不算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不定哪一天,你們在這山上能撿塊狗頭金回家呢。”
沒有燈,我們坐在火堆旁,火堆是抵禦這凶惡寒夜的一道溫暖的屏障。用鹽粉揉著一盆野蔥的老麻來了興致,說給我們講一個狗頭金的故事。
老麻那天說的是他們霧渡河上遊上輩子人的事。他說馬嘶河沿途是有金子的。他說的是舊社會。他說有個人撿了一坨金子,剛開始隻覺得是塊石頭。他把話岔到九財叔丟礦石上去,說,你看起來是塊石頭,他們看起來裏麵就有金子,聽說含金量還蠻高呢。他說有這麼個人,是到河灘刨地刨的一塊石頭,黃黃的,也沒作金子想,撿回去丟到豬欄屋裏了。晚上起來拉尿,看到那塊石頭閃閃發光,就知道有內容了,找人一問,我的娘耶,是塊狗頭金,這麼大——他比劃有一個狗腦殼大——於是就到宜昌去,換了足足五百大洋。他揣著這麼多叮哐亂響的洋錢,就想到窯子裏去嫖一嫖。問好了,有個宜昌城最有名的婊子,長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掐得出水來,於是就尋去了。嫖過之後,兩人互問籍貫姓名。那婊子一聽,知道遇上了自己的親生老子。為何呢,因這男的生了五六個妮子,後又生了一個妮子。這妮子長到六七歲時,家中無力撫養,便賣給了別人,哪知這妮子長大後誤入妓院。雖然與父母姐妹分別時還小,互不認識了,但那妮子還記得自己的老家,記得親娘老子的大名。於是在生父離開時,在他一雙備用鞋裏插了根針,針下附了一信。那男的離開後,到晚上在一客棧裏洗腳換鞋,一穿便紮了腳,細細查看,發現鞋內有一根針,還紮了一張信箋,展開一看,上寫:您是我的親老子,做了不該做的事,雲雲。這人讀完後覺大事不好,趕去那妓院,一問,知自己的女兒因羞愧難當,已經投江自盡了。
講過這些故事後,老麻對我們說:“你們天天跟他們一起出去挖,說不定走狗屎運,真挖出一坨金子,也有可能。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九財叔苦笑了一聲,沉默了。我給老麻解釋說:“你以為這石頭是狗頭金啵?聽說最富的礦,一噸石頭才能煉出幾克來,”我用手指抓了一撮冷灰示意,“就這麼多。不過,也有的一噸石頭裏含一斤多金子的,但這少而又少。”九財叔橫了我一眼道:“你懂!”我拿出枕頭下的一本書給他們看說:“這裏麵全有,”他們就像看生人一樣看著我,我便有點得意了,“是小杜借給我看的。”
的確是她借給我看的,是一本《金礦地球物理找礦》。我跟她出去有幾天,我們是分兩個組,我幫小杜她們挑東西。小杜給過我一種糖吃,不知啥糖,吃到口裏一股糊鍋巴味,我就問這是啥糖,她說叫巧克力。“很難吃的。”我說。“一顆抵你們小賣部一斤水果糖的價。”她對我說。這麼貴!怪不得包得這麼精精巧巧的,我就把那紅色的玻璃糖紙留住了。她之所以給我糖吃,是聽了我唱歌。她有個小機器,裏麵放一張薄薄的閃亮的圓盤,然後就戴上耳機聽,估計裏頭也是歌。
有一天她要我再唱,我就給她唱了兩句“陽呀陽坡的姐,陰呀陰坡的郎”。我說,我再給你唱幾首五句子吧。我想了想就唱了一首五句子:“吃了中飯下河遊,一對石滾順水流,你要沉來沉到底,你要流來流到頭,半路丟郎短陽壽。”“很好聽,”她說,“也很有意思。”我就又唱了一首:“吃了中飯巴門站,淚水滴得千千萬,可惜淚水撿不起,撿得起來用線穿,情哥來噠把他看。”她一個勁說好,我膽子就大了,就唱起邪一點的:“吃了中飯下河耍,河下公鴨攆母鴨,公鴨攆得喳起個嘴,母鴨攆得叫喳喳,扁毛畜牲也貪花。”小杜和大家都笑了。小杜用那小機子把我的歌都錄下來了,她還邊聽邊記下那詞兒:“為什麼總是以‘吃了中飯’開頭?”是啊,這一問問得我也有點傻了,我說我不知道。王博士卻說了:“這還不簡單,飽暖生淫欲,饑寒起盜心嘛。吃飽了飯沒事幹,就想那公鴨攆母鴨的事,聽說這山裏的女孩子是很性開放的喔。”我說:“也不見得吧。”我說可能是與我們這兒隻吃兩餐有關,我們這兒早上起來是不吃不喝的,洗了懶就出坡幹活;洗懶就是洗臉,因為早晨起來人容易懶,吃了喝了更懶。幹了一氣活,太陽當頂了,才回家吃中飯。所以,人吃了飯,才有勁,才想唱歌做別的。因小杜要聽我的歌,還把它錄進她的機器裏去,我的膽子就大了,見到丟在她旁邊的一本書,就拿起來翻。她們測量,刻槽,取石,我沒事,就看那本書,全是怎麼找金礦的,後來她就借給了我。
在我得到那本書以後的幾天裏,山嶺卻是極安靜和明朗的。白雲們在天空如影隨形,有時候,一股小風吹過,會帶來一種混合的、但印象強烈的野果成熟的氣味,野柿子啦,五味子啦,鮮紅的茶果啦,咧著大嘴傻笑的“八月炸”啦,還有吊在藤上快撐不住了的沉甸甸的獼猴桃啦。我鑽進林子中去摘,我把五味子、“八月炸”給小杜,把酸不拉嘰的獼猴桃給兩個背測杆的楊工與龍工。把不軟不硬的野柿子給王博士。他們吃著,不停地點頭說:“嗯,好吃,酸,好吃。”我又給他們唱了一首:“吃了中飯肚裏嘈,要到後山摘仙桃,七尺杆杆打不到,脫了草鞋上樹搖,搖得仙桃滿地拋。”
那天小杜、王博士和小譚他們出去了,回來時每人都弄到了大大小小的水晶,就是那種透明得像玻璃和冰塊的玩意兒。小杜還意外地弄到了一塊紅水晶。原來他們是去了一個水晶洞。那塊通體透明紅如胭脂的水晶讓大夥嘖嘖稱奇。可是祝隊長卻把他們幾個人熊了一頓,說他們是胡來,說我們要把一個完整的礦山留給縣裏。祝隊長因為激動兩腮都出現了紅疹子,摘下眼鏡矇矓著眼瞪他們說是搞破壞,當場就把小杜說哭了,大家也就不敢吭聲,連晚上吃飯的時候也鴉雀無聲。那塊紅水晶是否被祝隊長沒收了,我不知道。
一般來說,我們是早出晚歸。每天天剛亮,祝隊長的哨子就響起了,“起床了,起床了!”大家惺惺忪忪地起來,不辨滋味地把稀飯裹著饃饃吞下肚去,就灌水,就拿上饃饃,拿上醃野蔥野蒜,搖搖晃晃地走了,到了傍晚我們就回到營地,幾乎每天如此。這群人——祝隊長他們,無論男的女的,就像我們村頭磨苞穀的水磨子,不停地幹活,爬坡下坎,下坎爬坡,寫寫畫畫,然後收了儀器,抱來石頭丟進我們擔子裏讓我們挑回來。
好天氣並不是經常有的,沒過幾天,寒風就纏在嶺上、河穀間不走了,黏黏的濃霧悄悄地泛上來,與寒風一起,攪得天昏地暗。但是即使能見度非常低,祝隊長還是催促大家出去,他的要求是:趕在大雪封山之前完成此次踏勘。在霧裏我們挑著儀器以及他們中午的飯食,甚至還有睡袋,還有我們的被子,往勘測點走去。等到中午難得的太陽出來的一會兒,趕緊工作。如果晚上回不來,走得太遠了,就隨便找一個岩洞住下來,住一晚。在那樣的晚上好歹他們會給我們一張塑料布,也不能抗拒石頭上的砭骨冰涼,人像赤身裸體丟在冰窖裏。他們雖然有睡袋(是鴨絨的),睡袋下又有油布,拉上了拉鏈就隔開了寒風,可我看見他們還是在睡袋裏瑟瑟發抖,像打擺子的瘟雞。這些城裏來的知識人,還真能吃苦呢,雖然抖,第二天一爬起來,又有了精神,又抖擻著活了,而且他們還啥病都不生呢,我卻因受了風寒發起高燒來,渾身滾燙發熱,還咳嗽。小杜小譚他們給了我幾顆藥吃,老麻還給我熬了些薑湯。我時冷時熱地躺了一天,天一放亮,祝隊長就進了我們棚子說:“你們得挑糧食去了哦。”
挑糧食就意味著又要挑石頭下山,聽到這話,我骨頭都軟了,我看見九財叔的臉也陰沉了下來。可那是跑不脫的,堆在帳篷裏的那些石頭,遲早得要我們把它們挑下山去。我就說,那就走吧。我往籮筐裏裝著石頭,楊工和龍工記著數,記著,然後將記了的紙裝入一個信封,封上口,讓我們帶著一起送下山去。
我們正準備要走的時候,小譚突然說要跟我們一起出山,他說他請了個假。是不是又要給他上學的妹子寄錢呢?當時不知道,走到半道上,他才說是想下山去打個電話,問他母親的病怎樣了。小譚穿著一雙舊旅遊鞋,披著油布(又防下雨又可墊著睡),背著旅行包。他說他母親得了絕症,做了手術,家裏欠了許多債。他說他早就不想在祝隊長這兒幹了,才兩千塊錢一個月,他早聯係好了深圳那邊,一去就是八千的月薪。可祝隊長留他,說不能缺少他,他是看祝隊長的麵子才留在他身邊的,祝隊長對他有知遇之恩。當他說深圳有八千塊錢的月薪,著實讓我有點吃驚,我們那兒也有人去深圳打工的,不就幾百塊錢一個月麼?來去的車費一除,也就跟在宜昌打工差不多。我說起這,小譚就說:這就是知識值錢。他說他們那兒也是窮山溝,他家有五姊妹。他是他們鄉第一個大學生。他說他上大學的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來送他,一直把他送了十幾裏地,還放起了鞭炮,就像過年似的。他問九財叔幾個孩子,九財叔說三個女娃,老婆死了,還有個八十多歲的老母。他問我為何沒讀高中,我說沒錢嘛。他說他母親之所以得絕症,是因為賣血給他讀書,他說他還有個姐姐,成績很好,為了他,就輟學去打工了。九財叔在後麵暗暗地對我說,別聽他說得可可憐憐的,他是防我們呢。我不解,九財叔就說:很明顯麼,我們兩個,他一個。可是我不信,回來的時候我見他眼睛紅紅的,看來電話是打通了,他說他母親不行了,他抽著鼻子,說等這次踏勘完了就回家去,還不知能不能見上母親一麵。
好在來回都沒有再碰到野豬,多了個人,膽也大些。我因為感冒,四肢無力,回來時挑著挑著就實在挑不動了。我挑著兩袋共八十斤麵粉,一袋五十斤的米,加上蔬菜、肉魚,足有兩百斤。小譚說:“看你這瘦小的個子還真能挑啊。”我說哪是能挑,還不是為了一天十塊錢。你們是知識值錢啊,我們這兒也有個說法叫力大養一人,誌大養千口,而我連力也不大,唉。我挑不動了,就讓他們先走,反正有床被子,挑到哪兒睡到哪兒。九財叔說不行,你一個人,碰上野豬和其他野牲口了怎麼辦?我們出山的那天,在野豬坡的箭竹林裏雖沒遇見野豬,但看見過一頭老熊,可能快冬眠了,躺在竹窩裏沒理我們。九財叔說:“萬一不行小譚你就先走,我跟他慢慢來,你反正知道的,跟祝隊長說一聲,小官他病沒好,路上要耽擱一些。”小譚說:“我倒也不怕,一個人走,我身上又沒有錢,連手機都沒有,就一塊手表,還是電子表,十幾塊錢的。”這話是說給我們聽的,意思是跟我們一樣,窮鬼,讓我們打消打劫他的念頭,他已經暗示過無數次了。他說的也是實話,那麼多人裏,就他沒手機,那些人都有手機,是他告訴我們的。他說手機是個尋常物,城裏一人兩三部也不稀奇,而且淘汰很快,年把就得換個新式樣的。小譚說還是大家一起走吧,安全些。他把我籮筐裏的那袋米背上,這樣我就輕了許多。但腿還是軟的,又加上咳嗽,人一咳,就氣喘,氣一喘,心就慌,心一慌,身子就飄,一步不穩,歪下了溝坎去。
這一跤人沒摔壞,爬起來,麵粉袋子摔破了一個,白花花的麵粉撒了一地。我很害怕,說:“小譚,你得給我作證啊。”九財叔把我從溝裏拉起來,又去收拾麵粉。小譚說:“這不是你們的錯,麵粉就算了,樹葉石子的,收起來也沒法吃。”
好在有小譚作證,本來我又是帶病,祝隊長沒扣我的工錢。可到營地我就倒下了,有種快死的感覺。八大腳我爹說人死就是一口氣,一口氣上不來,人就死了,就歸他抬上山了。如果就一口氣的有無來證明一個人的死活,那死就是很輕鬆的事。為什麼有的人臨死前疼得清喊辣叫?為什麼有人死時流著不斷線的淚水?我認為我那一次體驗到了死亡,在那個埡口,三兩裏地外的營地在向我招手,可是我再也挑不動了。“你真的不能挑了嗎?”小譚問我。我說我挪不動了。他說時間還長啊。意思是你這個樣子,不能跟我們幹到頭啊。我一想,又怕他們趕我走,不要我了,我就咬了牙,不讓擔子歇下來,一歇下來,擔子就成了座山。我走,那兩個筐子就像有兩個魔鬼一前一後使勁扳著你的扁擔。筐腳還時常絆著石頭或者樹枝、葛藤,腳下又是溝坎又是懸崖,每當筐腳碰一下,手抓住的繩子就會擰圈兒,人就晃悠,就像無常鬼來拽你的命讓你進地獄。腳下沒有彈性,扁擔就沒有彈性,就會東磕西絆,這是挑擔的人都知道的。看著破了的麵粉口袋,祝隊長一言不發。小譚真的就為我說話了,我終於等到了一個主持正義的人,他說小官病得不輕。我坐在地上,渾身汗泥,真的病得不輕了。祝隊長揮揮手說:“好吧,好吧,趕快吃藥。”
祝隊長沒有扣罰我的工錢,這刺激了九財叔,他大著膽子去找祝隊長說:“能不能不扣我上次的二十塊錢?”
“這次與上次無關。”祝隊長說。
“可我這次什麼也沒撒呀!”
他在表功,他在把我做錯的事與他作為對比。這讓我十分惱怒,再怎麼我們是一起來的,還是你的表侄,你這個表叔哪像個長輩?你的意思是不是說,該扣的要一起扣,一視同仁?他就是這個意思,九財叔。九財叔就這樣讓我看輕賤了他。
然而過了一天,又要我們下山。說是我們搭回的信上說,就這兩天就有發電機了,是山上要的,要我們去挑上來。
祝隊長催督我們,是因為頭一天晚上那該死的怪光又出現了。我們的營地黑咕隆咚,那光白齜齜地出現,照過來,就像被壞人,被土匪團團圍住似的,十來個人無路可逃了,末日來臨了。
“大家拿上家夥!”
半夜就聽見那邊的帳篷裏祝隊長他們吼叫著。我們操起了開山斧——一般我們都是插在後腰的木叉子裏的,山裏的每個男人都這樣,每天出門上山都要帶上,可以砍葛藤荊棘樹枝開路,可以對付野牲口,還可以對付歹人。我們拿著開山斧出去,老麻拿著一根棒子。就見一道白光從崖頂直射下來,令人睜不開眼睛。一聲果斷的槍響,那光倏忽消失了。祝隊長提著槍,大家的電筒一起照著,手舉刀棍跑過去,中彈的地方什麼也沒有,是一塊石頭,上麵留著清晰的彈痕。姓王的王博士接過槍去,又朝林子深處開了一槍,大喊道:“有種的出來!”
“出來!出來!出來!”大家齊聲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