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馬嘶嶺血案(2 / 3)

沒有東西出來。祝隊長就說,趕快把發電機挑上來。

九財叔要提條件了。因為他有氣,所以他提出了條件。他說要把那管雙筒獵槍給我們帶著,因為野豬坡野豬很厲害,人命關天。另外能不能少挑一點,下山後再叫兩個挑夫來。沒有一個條件能讓那個古板的祝隊長答應的。祝隊長說槍不能帶,隊裏隻有一杆槍,要保護那些儀器,還有這多人。他說你們兩個在山裏鑽慣了,多留個心眼沒事的。九財叔說,那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呢?祝隊長火了,說,你們的開山斧是吃素的麼。可是,再要是碰上那群野豬,甭說是開山斧,就是槍也沒用,野豬橫了,一頭豬頂三隻虎兩頭熊。我和垂頭喪氣的九財叔就商量著怎麼樣躲過野豬坡,九財叔說反正這命要丟在馬嘶嶺了,回不去了。那怪光纏著我們不走,野豬又來攆我們,未必來這兒就是命?九財叔就對著山磕起了頭,他拜了幾拜,也沒說話,站起來,從背後抽出開山斧,朝一棵紅樺猛地砍去,嘩啦啦,紅樺上飛出了兩隻大鳥,哇哇地叫著消失在林子上空。我看見紅樺淌出了乳白色的汁液。那大鳥淒厲的叫聲縈繞在山岡上,久久在我們心上盤旋。

我們走了。九財叔好像攥著一把勁,匆匆走在前麵。我心裏好害怕,隻得緊緊跟著。走了一氣,九財叔在前麵歇下來了,把扁擔橫在兩筐上,坐在上麵,敞著懷,吼著氣。我們已經過了河穀,望不見營地了。九財叔說,見了野豬別跑,這還要我教嗎。我點著頭,九財叔又說,光是對他們來的,我算了算,我們熟,他們生,要害害他們,他們這麼不講道理,還是讀書人,種田搓泥巴的就不是人麼?我也替九財叔說話,我說他們是要不得,我們命都快丟了,他們還扣二十塊錢。九財叔惡狠狠地說:“有獨眼鬼幹脆把他們都吃掉!不講理!”在枯死的箭竹林裏,光禿禿的風發出翻來覆去的沙沙聲,好像也在惡咒,好像有無數的野牲口和野鬼來了,被九財叔召喚來了。“來一個敲他們一個!來一個敲他們一個!”我聽他說。他一定是很恨了。忽然,我聽見“嘩”的一聲,抬起頭一看,九財叔把一籮筐石頭全倒出來了。

“九財叔,你這是幹什麼!”

“嘿嘿,”九財叔幹笑了,九財叔踢了籮筐一腳,那顆快蹦出來的眼珠子對著我,“我找狗頭金。”

他好可怕,我跑過去,站在他的前麵。他真的在石頭裏扒拉著。

我趕快給他把石頭往籮筐裏裝。他說:“你不要怕,你何必這麼怕他們。”我說:“我不是怕,我怕哪個,我是想平平安安回去,弄完了我們好回去,我去伺候月子。”九財叔說:“二十塊錢哪,你曉得,二十塊錢!”他仰天長歎,我看見他那隻不能閉合的眼裏流出了渾濁的淚水。我的心裏也沉重起來,我知道這二十塊錢對他來說是個大數字;我知道他家徒四壁,三個女娃擠一床棉被,那棉被漁網似的;我知道他常年種洋芋刨洋芋用一張板鋤一張挖鋤,第三張鋤是沒有的;我知道他家房裏作牛欄,牛欄破了沒瓦蓋,另外也怕人把他家的牛偷走了,這可是他家最值錢的家當;我知道有一年他胸口爛了一個大洞,沒錢去鎮上買藥,就讓它這麼爛,每天流出一碗膿水;我知道去年村長找他討要拖欠的兩塊錢的特產稅,他確實沒有,村長急了,鏟了自己一嘴巴,說:“我他媽這麼賤讓人磨,我給你付了。”二十塊錢對祝隊長他們來說也許什麼也不值,可對於九財叔來說,那可是十年的特產稅啊。

菩薩保佑,這一趟出山還順。我已經不屙血了,肩膀和腳上的血痂也慢慢好了。這次回來時我們挑著小發電機,汽油,小心翼翼地中蹚河爬埡,翻山越嶺。我們大多走獸道;獸道是野牲口們走的,野牲口愛走熟路,走多了,就有一條道。回到馬嘶嶺之後,晚上發電機一響,電燈亮了,營地有了從未有過的生機。

整個馬嘶嶺好像也有了生機,天氣徹底地晴朗了,灌木叢和森林紅豔豔地擁擠在一起,遠處的山脊從紅綠相間中跳出來,慘白慘白,像塗了一層石灰似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幽深,壯麗,清晰,懶散,而更遠的群山如黛,連綿不絕,像一些晾在陽光下的綠綢子,環繞著我們。河穀裏的流水也越來越明亮,越來越光滑,細得像一根繩子。

不過這次回來後,有好幾次,我就發現九財叔站在祝隊長的身後,也不說話,也不動。他也站在我身後過,不動,把我嚇一跳。他是不是想說那二十塊錢的事?不得而知。祝隊長愛坐下來抽一支煙,眯著眼望群山。祝隊長似乎知道九財叔站在他身後,有時慢慢轉過頭來,看九財叔一眼,表情平靜,這時候,九財叔就會走開。祝隊長有時候也擺弄他的手機,按去按來的,因為這裏沒有信號,不知他擺弄什麼。老麻說,上次那兩個人給祝隊長又帶上來一個手機。他伸出三個手指,表示有三個手機,“嘖嘖”了幾下,說:“有五十多個電話找祝隊長,可找不到他,都是要他下山去。他說他不理會這些,在春節之前把這次踏勘搞完了再說。”老麻說,我們可能還得呆一兩個月。我愕然了,說:“那我媳婦就要生了。”老麻說:“多一個月是一個月的工錢啊。”

老麻顯然心安理得,可能為多呆一些時日暗暗叫好。這老麻頂多是跟別人整零席的紅案師傅,平時也沒啥人找他,在這兒吃了喝了還拿工錢,又不挑又不扛,又不早出晚歸又不吹風淋雨,他當然喜歡了。

好像要下雪的樣子。這天半夜果然下起了雪子兒,然後就是雨,這場雨來勢可凶猛,雨夾雪霰,打得我們的塑料布頂像要穿洞了一樣,正迷糊間,雨水漫進了我們帳篷。我是做夢夢見掉進了村裏的那口深潭,腆著個大肚子的水香硬是不來救我,她就站在潭上麵。我冷啊,醒來一看,我們已經泡在水裏了。外麵已經鬧哄哄一片。

“快轉移!快轉移!”

許多電筒的光柱在那兒橫來掃去。我們出去一看,崖上的雨水就像瀑布一樣朝我們瀉來,非常急遽。我們按指揮把東西挑往一個不遠的小山洞,先到洞口的楊工和龍工說剛才洞裏出來了一頭野獸,但我們沒有看見。他們說像羊,進去後裏麵果然有一些野牲口的糞便,根據我的經驗,好像是靈鬃羊,個頭挺大的那種。洞裏本來就有水流出來,現在更大了,我們把他們認為貴重的東西搬進去。搬完東西,就生火烤衣裳。可煙霧出不去,熏得大家都受不住,特別是九財叔,那隻不能關閉的眼睛裏就嘩嘩地淌淚,他後來幹脆就出洞去了。他披著雨布,坐在洞口,那隻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遠處我們被淹的營地。我們就睡在門口,其實是坐,裹著濕漉漉的被子,坐等天亮。

天亮後又因柴火全濕了,沒有吃的,他們給了我們一人一塊壓縮餅幹。九財叔說:“這石頭一樣難啃啊。”老麻說:“他們有鳳尾魚。”我已經看見了,是一種鐵盒罐頭。我們聞見了魚香。

中午太陽出來了,我們抱被子翻曬,拉墊絮的時候,從絮裏抖出一個紅紅的東西,我一看,是個女人的發卡。這是小杜的,小杜夾在前額上的,是其中的一個。小杜有兩個,那兩天我看見她隻夾了一個,原來這一個到我們絮底下來了!那東西抖落出來後,九財叔就飛快地搶了過去,對我說:“你小子別管。”他藏進了內衣口袋,把個破毛衣領拉得大大的,往胸裏頭塞。他露出寬大的煙牙,嘴巴就不由自主地縮到了耳根,耳朵也突然變得很緊了,那隻可憐的右眼珠好像要跳出來,變成一顆落地的秋板栗,會發出“叭”的一聲。這使我不再敢驚訝,裝著沒事的樣子,繼續曬著被子。不管怎麼說,小杜的紅發卡都是很漂亮的。小杜長得不漂亮,但不知怎麼,夾上那兩個紅發卡在右前額的頭發上後,就顯得好洋氣,頭發還是黃的,染了的,黃發加紅發卡,跟咱們山裏人夾發卡又不一樣,夾在不該夾的地方。

我明白九財叔是在暗中彌補他的那二十塊錢。他要把它補回來。吃飯的時候他死脹,一碗一碗添。人家要四個饃他要五個六個。“我能吃,怎麼的?”他說。若在家裏,頂多一碗洋芋就解決了肚子,他是個鐵骨膘,瘦,肚子並不大。他吃得直翻白眼,噯氣,打嗝,我都看不下去了。踏勘隊的人已經看出了他是在鬧情緒,他故意誇張地吃飯,是在與祝隊長作對,是在表示他的抗議和憤怒。

就在我們遭水劫沒幾天,好消息傳來了,祝隊長他們在那剝夷麵的西南,發現了一個厚度達三十多米,斜深達千米的富金礦,說還伴生有黃鐵礦、銅、鋅、鉛等多種礦物。這是初步證實的結果。祝隊長說,最保守估計,以後一年可以給縣裏帶來幾百萬的財政收入。那天營地真的是一片歡呼。姓王的博士在回來之前還用紅油漆在那兒的石壁上寫下了“我來也”三個大字。祝隊長餘興未盡地用望遠鏡望著河穀對麵,望著小王寫過字的地方,說:“證明我當時的推測沒錯。”我記住了他們那天所說的“斜臥礦柱”。我沒有望遠鏡從遠處看他們的發現,河穀總是霧靄濛濛。我在想象這個斜臥礦柱的巨大,它哪一天站起來,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站起來,站得比馬嘶嶺還高,渾身是金黃色,金燦燦的,該是一種什麼氣魄啊。

“關你雞巴事!”九財叔對我說。他拍了我一下肩。他在我的傻傻的表情上看出了高興——分享著踏勘隊的喜悅。他忌恨地說:“咱們後山的磷礦也說是國家的,給誰包了?給鄉長的一個朋友包了,金子再多,會多給你二十塊?”

我說:“這總歸是好事呀。”

老麻說:“老官的氣還沒順。我說,礦是肯定給人包的,但承包款和稅收是每年得給當地政府交的啊,祝隊長說的財政收入,是指這個。”

九財叔諷刺他說:“你是鄉長的口氣咧。”

老麻說:“有一說一嘛。”

我說:“我不管金礦銀礦,他們早點結束了,我們就可以早點滾蛋了。”

我想的是這個,我真的想這個,想回家,想水香,想她那麼沉甸甸的肚子。我隻想水香生娃子時我在她身邊,我拿了踏勘隊的工錢,我就去縣城給水香買一對那樣的紅發卡,穿了洞的小樹葉一樣的,也夾在水香右額的頭發上,怪好的,怪經看的。黃連埡的人都不知道這種夾法,也沒有這麼漂亮的發卡。九財叔的三個妮子雖然長得還不錯,可一個發卡,看他給誰夾。我們水香臉型好,眼睛、嘴巴都比小杜好看,皮膚也比小杜好,又不戴眼鏡,怎麼看都舒服。別看山裏人,山裏人喝的水好,人就是靈醒。小杜的胸奶也不大,我看比野柿子大不了多少。早上不吃,大家笑她減肥。這麼不肉氣的妮子為什麼還要減肥呢?城裏人真搞不懂,蠻好笑的。我突然想到我買了紅發卡還要給水香買一條紅牛仔褲的,就像小杜身上的那條。可我想了想縣城我見過的衣攤,似乎沒有紅牛仔,隻怕是要到武漢城去買。紅牛仔褲真是很亮,貼身貼肉,裹得屁股大腿怎麼看怎麼舒服。我真的有愧於水香,什麼都沒能給她買過,她跟上我了,吃沒吃什麼,穿沒穿什麼,在家裏地裏忙這忙那,去了集上,買這不敢,買那沒錢。幾個小票子捏出水來了,回來時,還捏著,還是沒用,還對我說:“不要買,街上盡宰人,哪兒都貴!”

踏勘隊遭了水劫後,許多圖紙淋濕了,丟失了不少數據,祝隊長為此悶悶不樂,說時間又耽誤了,要加緊補數據。他的情緒影響了踏勘隊。踏勘隊的人都木著臉幹自己的事,一點兒笑聲都沒有。那一天他們去補數據,我們就在姓王的博士的指揮下,在營地加固帳篷,主要是把帳篷四周的土堆堆高夯實,以防崖上的雨水再下浸。小王不讓我們進他們的帳篷,這沒什麼。他守在帳篷的門口,看著我們挖土,挑土,培土。那天天氣尚可,霧漸漸開了,他就搬出一個儀器來,許是沒事,就擺弄那玩意兒,朝河穀和河穀對麵看著。這小子一定是在觀察祝隊長他們。遠處的森林濃如煙霞,依山勢的爬高而呈現出陡峭的層次,樹幹白得耀眼,山壁黃得瘮人,天空雲彩斑駁。我們的一雙肉眼看到的就是如此。不知怎麼,九財叔被那個儀器引誘了,他想看看讓王博士入迷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於是趁姓王的去山崖邊解溲時,跑過去瞄了那儀器一眼。估計他還沒看清楚儀器裏麵的東西,身後就傳來了排山倒海的一聲怒吼:“幹什麼!”

又說:“這個值幾十萬!”

九財叔腿一軟,當時臉都白了,人嚇人,嚇掉魂,有這句老話。九財叔就趕忙跑到一邊去了。幾十萬哪,九財叔還真沒把它碰倒,碰壞了,他拿什麼賠?

九財叔躲到了一邊去挖土,鍬怎麼也插不進去,沒力了,整個身子都軟了。一種深深的委屈和憤恨從他的那隻眼裏射出來,像刀子一樣,讓人心尖發寒。到了晚上,他開始發燒,躺在床上,身子發著抖,還四肢抽筋,發出喊叫,像被鬼掐了喉嚨一樣。

他說:“快去給我收魂。治安,快去喊我的魂回來!”他從頭上扯了一把頭發下來,讓我用一張樹葉包好,燒了,放進他裝水的碗裏,喝了,用一塊石頭刮著空碗。他把碗交給我,說:“你就這麼刮著到外麵去,喊我的名字,要我回來。”他指示我往黑夜的深處走去,越遠越好。我走著,喊著:“官九財,回來啊,回來啊,官九財。”我在向深邃無邊的黑暗走去,到處都是鬼魂,昏暗的星星,恐怖的森林,陌生的荒野,還有一些綠熒熒的野獸的眼睛……我喊著,渾身寒毛倒豎,雞皮疙瘩鵲起,我看見了在森林裏遊蕩的九財叔向我走來了,有一群高矮不一的野鬼簇擁著他,有兩個鬼拿著鉤子,兩個鬼拿著刀戟,寒光閃閃,好不駭人!黑無常頭戴“天下太平”的帽子,手拿繩索;白無常頭戴“一見生財”的帽子,撐著破傘;夜叉豹眼,豬腿,手拿催魂鞭;貴神長舌,鷹爪,腰紮障眼巾……我的魂好像也要同他們彙合了,我喊著,又不敢大聲,我跟著大神小鬼送九財叔的魂回棚,我刮著碗,吱啦吱啦,吱啦吱啦……後來我丟下了碗,發瘋一般朝棚子裏狂跑,大叫一聲,與老麻撞了個滿懷,頓時委地癱瘓了。

喚魂的事讓老麻說出去了。祝隊長氣急敗壞,說:“好啊,你們在這兒裝神弄鬼,這還得了,這是什麼地方?這不是你們的村子!”他拿我們沒有辦法,他那些東西要挑,他隻能發發氣。奇怪的是,九財叔的燒不吃藥就慢慢退了,這作何解釋,這是啥原因?

這以後,九財叔又盯上了王博士,隻要姓王的背對著他,他就會不顧一切地站到姓王的後頭,就那麼站著,跟站在祝隊長身後一樣,等姓王的回過頭,他又什麼事都沒有的趕快走開。有一天,在踏勘休息時我看見姓王的拿著一個錢夾子大聲追著九財叔質問:“你看什麼嘛?你看什麼嘛?”王博士並不知道他嚇掉了九財叔的魂,隻當是他愛看個稀奇。祝隊長就說:“這老官,有病。”王博士晃動著他那個錢夾,意思是沒什麼錢,錢夾裏夾有一張照片,與一個女的合影,兩個人戴著那種方帽子,從上麵還墜下黃瓔珞。聽他們說那就是他的老婆。不過我心裏清楚,九財叔不是想看稀奇或者好奇才站到他後麵的,那是九財叔一種無聲的示威。他恨,執拗的、單刀直入的憤恨。一個不能表達,無從表達,不敢表達的人,很快就將一般的成見變成了仇恨。這太正常了,可是,也許祝隊長和王博士未有察覺,這非常危險。為什麼不讓他表達出來呢?可憐的九財叔,沉默的九財叔。他這以後真的就像掉了魂似的,躲在一處抽煙,發呆,丟三挪四,愛理不理,眼神恍惚。

我的印象也被搞壞了。我給九財叔喚了魂的,裝神弄鬼也有我一份。我發現小杜都懶得理我了,他們瞧不起我們。那天晚上,當我把書去還給小杜時,經過他們的床鋪,他們問我幹什麼,有什麼事,我說給小杜還書,他們要我丟在那兒,可我又想再借一本,我就說我親手交給她。我就進去了,我感到他們的目光像針紮在我的背上,讓我變成了一個刺蝟。那些目光是審視的,冷漠的,也是不屑一顧的。我那天知道不該闖入他們的帳篷,但我那天實在好想再弄點東西看看,特別是關於“斜臥礦柱”的內容,書上肯定是會有的。我進去後看到洋芋果小杜在一個本子上記著什麼,已經偎在她的睡袋裏了。她見了我,像被火燙了的一樣往裏縮,慌亂地“哦”了一聲。我說我是來給你還書的。我再沒敢說什麼,便飛快地出來了。前麵的火塘邊,祝隊長他們正在分煙說著話兒,看了我,也像看一個怪物。我本來想好了,出他們帳篷時有一句客套話“你們歇吧”說的,可出來根本輪不到我說,因為我不存在,我是個很讓人小瞧的鄉裏人。

外麵一片漆黑,馬嘶嶺上荒涼的夜嘶聲像老婦人的嗚咽,像受難的馬在馬槽裏慘叫著。那天我真希望神奇的怪光出現,照著我,我就要向它走去,告訴它這裏的一切,向它講我心裏的話。我什麼也不會怕的,我在心裏喊:“光,光,你怎麼還不來啊!”那像利劍一樣的駭人的光,刹那間照徹了這深廣黑暗的光,刺中了什麼,還真是一種驚異呢。我真希望這兒多出現點怪事,衝衝這裏的壓抑,衝衝人心裏黏稠的東西,讓人振奮得發一下抖!我走進我們那塑料布吹得呼呼亂響的棚子,摸黑鑽進被子,聽見九財叔磨牙的聲音多麼響亮,就像在磨一把斧頭!

其實,我知道踏勘隊的他們是對著九財叔來的。他們對九財叔有些警惕,他們就把我們一起防了。這些都讓老麻無意中說出來了。有一天老麻弄了幾個套子,套了一隻經常出沒在坡上的麂子,弄了一鍋熱氣騰騰的麂子肉湯,結果祝隊長不但不領情,還硬要把老麻趕走,說是“兩個山字一垛,請出”。老麻好心辦了壞事,祝隊長從不吃野味的。老麻背著行李卷就隻好走了。但是踏勘隊其他人替老麻求情,因為做這麼多人的飯是件大事,炊事員一走,工作就亂了。於是勸好了祝隊長便去追趕老麻,把老麻從路上截了回來。老麻好像知道他們會來截他,在山道上緊走慢走哼著歌兒,見他們趕來,故意說,缺了我這個爛蘿卜,還整不出酒席來,再請個好廚師,比如說老官,可以給你們做飯蒸饃呀。姓王的博士就說,你就別假客套了,你明知道我們不放心那個老官。

老麻重返營地拿起鍋鏟的那個晚上,在棚子裏他對我們說:“讀書人認死理,犯牛倔。我在鎮委會給鎮長他們做飯,點著要吃野味,縣裏的幹部下鄉來了,也是說:老麻,今天吃啥呀,有沒有鮮一點的爐子(火鍋)?你看人家!山上的野牲口,不是吃的是幹什麼的?我們鎮長最有能耐,為了把家雞混成野雞,他可以把雞脖子抻到一尺多長,乍一看,就像野雞了。上頭來的人也不知道,放了一把花椒,以為就是野雞,就說:還是野雞鮮。我們鎮長真是個天才。”老麻給我吹噓說:“我說不回來了,他們幾個人拉脫我的袖子。我說,衣裳拉壞了是有價的,他們就說,拉壞一件賠你兩件。嗬咳!不是我說,你叔走,他們還巴不得呢。”

老麻得意了好幾天,把姓王的說的話全透給了我。他還唱歌:“遠望姐兒穿身白,擦身過去不認得,鷂子翻身掐一把,桃紅臉兒變了色,如今的姐兒挨不得。”他唱起歌來,棚邊的幾棵拍手樹就一陣亂響,像喝倒彩。他剁著砧板邊剁邊唱,我的心卻亂了。我不能把那些話告訴九財叔,告訴了就會亂套,說不定九財叔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我隻好也恨起了田螺頭王博士來,九財叔他做了什麼呢,不是你嚇他,他會站在你後頭?每天給你們擔著擔子,這麼辛苦這麼可憐,你們還提防著我們,發燒了叫個魂還不是沒藥吃,又沒礙你們什麼事。這老麻就他媽話多,你得意個什麼呢?我要是告訴了九財叔,你那顆黃薑鼻子隻怕要搬家。

九財叔不是不知道,其實九財叔是個非常有心的人,他肯定感覺到了,他在想著怎麼扭轉這個局勢。

短暫的秋天就像一片浮雲欸乃而過,馬嘶嶺白天的風跟夜裏的風一樣不分伯仲,淩厲凶猛了,落葉像波浪一樣翻滾在山坡上,整個山嶺籠罩在死灰色的煙幕中,密匝匝,枯蔫蔫的箭竹叢在北風的打壓下發出荒涼如夢魘的聲音,與河穀呼嘯的風聲一起遙遙呼應著,天空,山岡,森林都在哆嗦。而我們的營地好像要被徹底掀翻了,要掀下河穀去,落到亂石累累的地方,摔得粉身碎骨。

踏勘隊的兩支隊伍合了起來,變天後他們主要圈定礦體的邊界線,還要什麼圈定“礦化富集地和蝕變帶”。早晨起來,冒著風出去,走得很遠很遠。

好像要下雪的樣子了,早晨起來,有厚厚的霜,到處一片白。雪沒有下時,大雨呼呼地來了,來了還不走,還很綿很賴的,圈定的活兒圈不了啦。

大雨不急不躁,從河穀裏騰起的濃霧霎時彌漫了山嶺,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無奈地蔫耷著,高的,矮的,粗的,細的。森林一片昏暗,千萬年的山崖和天空死氣沉沉。兩天之後,河穀的水滿了,河道消失了,狂亂的水流在巨石間粗野地激蕩著,把河岸推向角落,山與山之間的聯係湮沒在一片嘯聲中,遠遠地製造著深沉的恐怖。

在風雨的搖撼中踏勘隊龜縮了三天,大家坐在火堆前不停地抽煙,去外麵看雨勢和水勢。但情況如故。

接下來的就是,沒有糧食了。沒有菜了。要斷頓了。

九財叔不等祝隊長他們安排,就說要下山挑糧食去。

他們也不是傻瓜,這一河的滾滾河水,插翅也難飛過。祝隊長看著九財叔,像不認識似的,說,你怎麼過去?九財叔就說是到四川那邊去買米。“那,誰陪你們一起去呢?”九財叔說不要誰陪,他跟我倆去。祝隊長說:“把錢給你你去買?”九財叔說,是啊,我們買,我們挑不我們買?但是祝隊長揚起的眉宇間有無數個問號。九財叔根本不知道祝隊長不想把錢交給他,九財叔還以為他們會笑眯眯地送我們上路的呢,九財叔肯定在想他籌糧的高招,以為他們會感謝他,改變對他的看法。可是祝隊長就是不同意,說不行。他一定是以為我們要偷懶,少挑一趟石頭下山。但到四川雖然遠點,可以不過河穀,馬上弄到糧,路上還可以收一些老鄉家的臘肉與雞。這確是一個好點子,老麻破天荒地與九財叔站在了一起,但就是祝隊長不鬆口。他說他想辦法送我們過河穀。

那就過吧,看他們怎麼讓我們過。他們還是要我們帶點錢下去,幫他們買香煙之類的東西。在祝隊長進去拿錢的時候,九財叔突然出現在祝隊長麵前!九財叔看見了祝隊長長期捆在腰間的一個大腰包,那裏麵的三部手機和四五千塊錢全暴露在九財叔的眼皮子底下,那是踏勘隊的所有經費。過了幾天九財叔就把他看到的告訴我了。當時祝隊長想掩藏已來不及了,他把錢退回腰包,可由於慌亂,怎麼也塞不進去。他朝九財叔說:“我沒叫你,你進來幹什麼?”喝退了九財叔,祝隊長又在帳篷裏弄了半天,出來時他拿出來的不是錢,而是一封信。他把信裹了幾層,用塑料紙包好了,對九財叔說:“交給下麵,他們會買齊的,買齊了你們帶回。”他又說,“快去快回,別把大夥餓死了。”

他們有雨靴,我們沒有。九財叔的力士鞋還破了後跟,他用一根布條把鞋捆好,這樣的鞋一上路就會濕透,這麼寒冷的天氣我們要穿兩天的水鞋。好在,他們給了我們一個電筒,一個換過電池的三節電筒。他們幾乎傾巢出動了,說是能把我們送過河穀,我和九財叔都知道,這是枉然,我們是當地人,我們還不知道這樣的河穀在連陰大雨中是一個什麼情況嗎。到了河邊,那真是望河興歎了。溯河而上,他們也絕望了,就開始砍樹,他們說要臨時搭成一個“橋”。樹放下了,樹撲倒在河裏,眨眼間就無影無蹤,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接著他們又砍了一棵更長的樹,又放倒河中,但是樹一頭紮進水中,離對岸還有好遠。就算搭上了,誰敢往這樣的“橋”上挑擔過去?誰不要命了?

折騰了一整天,晚上一個個渾身泥水地回了營地,他們中的有些人就開始倒向九財叔了,可祝隊長還是不表態。小譚自告奮勇地說:“我陪他們一起去四川。”祝隊長搖頭不同意,就發動大家一起上山去挖野蔥,采野菜,野果。吃了兩天野菜,大家意見大了,逼著祝隊長來跟我們說:“去四川吧。”

我們便懷揣著他們給的三百塊錢,踏著采藥人隱約走過的路,像兩頭野牲口沒入了雨霧茫茫的無邊荒嶺。

又是一趟生死路。

那一天我們遇到了許多可怕的事兒,我們走進一個峽穀時,在一個凹進去的石崖邊,遇到了一群躲雨的鬣羚,怕有百十隻。鬣羚膽小,見了我們,就開始逃跑,隻有一條窄窄的崖路,那些鬣羚朝我們跑來,我們貼著石壁給它們讓路,九財叔那件破爛的棉衣還是給一隻鬣羚角掛住了。我看見九財叔一下子飛了起來,籮筐也飛了起來,好在九財叔那衣服不經拉,“刺啦”撕了個大口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後麵的鬣羚從他身上躍過去,竟沒傷著皮肉。九財叔歎他命大,罵著要抈下鬣羚的角來,“那倒是一味不錯的中藥呢。”他說。

我們想走進一個山洞中休息,生點火烤幹衣服,黑黢黢的山洞裏撲棱棱飛出了一大窩禿頭老鷹。進得洞去,一股腥氣,也沒在意。生了火後,又有老鷹窺伺在洞口想往裏鑽,我們烤著衣服,火越燒越旺,九財叔突然指著我身後說:“那、那是個什麼?”我回過頭去,媽也,一副骨頭架子朝我們走來!

我們爬起來挑上籮筐就跑,跑出山洞,跑了兩裏開外,跑得天有些開了,峽穀矮了,才停下來。

“那真是鬼麼?”我問九財叔。

九財叔到底比我有山中經驗,說:“那不是鬼,是一副被鷹啄淨了的骨頭架子。”

九財叔說,不是凍餓死的就是被人害了。他說,鷹子吃腐物。山裏頭什麼事都會發生,沒事誰願意到山裏頭來呀。我就問到四川還有多遠,九財叔說他也不知道。我說:“九財叔,那三百塊錢,你給我一百五十塊了我回去吧。”九財叔聽了痛罵我:“命都快賠了你就值這一百五?樁樁件件的,你就值一百五?你這沒出息的,這點錢打瞎你的眼睛!”我說:“那總比被老鷹啄吃了強些。”九財叔就說:“我要走,我給他搶完了走。”我說你搶哪個?他說我總不能就這麼走。他就溜出了那話:“光一百元的就有這麼一紮。”他用指頭示意。他說出了祝隊長腰包的秘密。他說:“你不想把它搶過來?為什麼他們那麼有錢,而我們啥都沒有。”我說咱是農民,人家是大學搞研究的,不能比。九財叔卻說:“咱受的苦比他們多,都是一樣的人,不該這樣啊。”我直笑九財叔愚笨,認死理。我知道他不懂,他沒想過來。我說,人家的錢與我沒有關係,我隻想回家,水香要生了。九財叔說,搶,我們搶他個淨光。你未必不要錢嗎?我說我要錢,我咋不要錢?他說那就搶。我說搶不來的,他們人多。他忽然說他想了個好法子,看那邊有沒有老鼠藥,把他們毒了搶。我說這是犯法的,抓到了咋辦?他說你膽子咋這麼小,麻雀膽也比你大呀。這裏人不知鬼不覺的,這次不幹以後就沒機會幹了。你還到哪兒碰到這麼有錢的?他還說那個值幾十萬的家夥,有好幾個,不得了。其實那個家夥,王博士說的值幾十萬的那儀器,就值兩三萬塊錢,是王博士嚇唬我們的,唬我們這些鄉下人的,如今進了監獄,我才知道。當時因為恨吧,在路上沒事,就胡亂商量著怎麼搶,我說還是不要搶的好,偷,偷了就走。九財叔說:“你能飛走?他們一趕來,咱們就被抓住了。”他說我想好了,就這麼做。我說沒有老鼠藥呢?他就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舉起開山斧對我說:“一不做二不休,殺,殺了搶。要得你安逸,就不得他安逸。”九財叔想橫了,想窄了。我隻是覺得他是開玩笑的,心裏恨,才這麼說,圖個嘴巴快活。

不過那些錢確實讓我有些興奮,九財叔認真的撩撥讓我在這荒嶺寒雨中有些走神。二十塊錢的不滿已經演變成了搶劫更多錢財的企圖,不,是決心。我感覺到我將要與這個九財叔大弄一筆了,可這是冒險,如果真能做得萬無一失也未嚐不可以幹幹。聽有打工回來的說,外頭這年頭都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搶的,偷的,騙的,拐的,殺人的,海了,有幾個抓住了?又一想,九財叔,哼,你膽大,你這個熊樣子,你也什麼都敢?我不信。在他動手的那一刻,我都沒法相信他是那種敢出手殺人的人。

九財叔與我走在寒雨霖霖的山嶺上,挑著濕漉漉的空籮筐。九財叔的濕球鞋不知輕重地一走一咕,一走一咕,他腳上的肉已經裂口了,從裏麵流出鮮血;胡子拉碴的,鼻子裏噴出的團團熱氣變成水珠子,掛在他花白的胡茬上,那隻不能關閉的陰冷的眼睛向遠處看著,好像多有不甘似的,有一種念頭燃燒在他眼睛深處。我好像重新認識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那個死了老婆、家庭負擔蠻重、蔫不拉嘰、又髒又爛的九財叔,不是的,是另一個。大前年,九財叔老婆隻感腹疼,一陣抽搐,還沒等到抬去醫院,就半道上死了。死了女人的家裏還有什麼好呢,三個妮子整天在那兒哭著,他八十多歲的老母親還得給他們燒飯和喂豬呢。三個妮子是被他打著去山上放羊的,後來又打著她們去山裏采藥,去山裏割豬草,去地裏刨洋芋種苞穀。就這樣,三個妮子越長越像人了,老婆墳上的草也越長越高了。九財叔就不愛理人了,瞪著眼看山,坐在地頭打盹兒。後來他家裏就放進了牛,牛就在房屋中拉屎,屋裏就飄出了畜便的氣味,被子越來越薄成了漁網,一直到兩塊錢的特產稅也交不起了,讓村長大罵他的祖宗十八代。家裏並不因此就沒了熱鬧,三個小妮子突然間脾氣暴躁起來,隻要九財叔不在家就大打出手,為一點小事都打得雞飛狗跳,捅媽搗娘的,抓頭發,蹬襠,樣樣有。九財叔從地裏回來,常常看到三姊妹的臉上大窩小坑,已無完肉。又沒讀書,又無娘調教,村裏的人都在想,這三個妮子咋辦啊,送一兩個去學校也好呀,三個女人一台戲,這戲太早了點。可別這麼說,她們打歸打,長著長著一個個就水靈湫湫的了。家裏的羊啊,豬啊,不比人家少,菜園裏該長白菜的時候長白菜了,該長辣椒的時候長辣椒了,該生火做飯的時候屋上有煙了,該點燈的時候窗口有亮了。村人就說,如果這三個妮子脾氣改一點,慢慢長大,九財叔的好日子就會來了。可惜的是,日子很慢,三個妮子還遠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因此,遭孽的還是九財叔,一個人扶犁,一個人還得背簍,一個人趕集擔柴,一個人還得照秋收秋。臉也黃了,皮也鬆了,他多大的年紀呀,跟他同庚的八大腳我爹,見了都不敢喊他九財弟,恨不得喊叔。八大腳我爹對我說:“九財,三個酒壇子是泥巴捏的,難出頭啊。”

我們披著雨布坐在冰冷的石頭上,九財叔說:“腰酸。”他揉著兩邊的腰,我懷疑他是腎有問題了,他臉上浮腫,眼珠發黃。我扶著他找了個背風的石坎,想拾點柴生火,這個念頭被吸一鍋煙取代了。九財叔費勁地點燃煙鍋,遞過來要我吸。我就接過吸了幾口,那種衝人的辣味差一點把我嗆翻了。我咳嗽了一會,又犯起了迷糊,竟坐著睡著了。再醒來,天已經大亮,我渾身似乎都沒了熱氣,腳已冰涼得失去了知覺,霧,雨,風,冷冷地包裹著我們。好在不一會我們聞見了柴煙,就知道有了人家。

我們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個女人,後來也隻見到她,沒有其他人。這女人在家煮豬食,頭腦不太清醒的樣子,她回答我們這兒沒有糧食和臘肉賣,她甚至說不出她是四川還是湖北的。我們隻好再繼續走,可是,沒走多遠,就聽見前麵的九財叔一聲尖叫,接著響起了槍聲,九財叔中了安放在大蕨叢中的墊槍。

那墊槍先從籮筐穿過,再擦過他的小腿肚。隻見九財叔一個前仆,籮筐就丟了,倒在地上喊:“我中槍了!我中槍了!”

血從九財叔的褲腿裏流了出來,他抱著腿左顧右盼,我一時也愣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我聽見他呻吟,就去找槍,九財叔大喊道:“別動槍,別動那槍!”

他自己的手裏抓了一綹破莖鬆蘿,水淋淋的,他撣著水,慢慢捋起褲子,把鬆蘿往流血的地方按。肯定很疼,按得他歪了嘴,眼珠子凸得更厲害,眼裏全是渾濁不清的念頭和絕望。雨還在下,雨掛在他淒涼焦黃的臉上。我扶他拖著腿坐到撲過來的籮筐上,坐在一棵大樹的背後,他才說:“把那該死的墊槍給我取出來。”

我慢慢走進大蕨叢中,找到了繩子。我解開繩子,再找槍,是一杆隻有鐵管和木頭槍托的很簡單的土銃。這就是墊槍,它綁在一根樹樁上,專殺遊走的野牲口的。我把槍遞到九財叔手上,九財叔沒細看那槍,他的心裏好像還平靜,他從頭上解開寬寬的帕子,去纏傷口,他小心翼翼地纏著傷口,血還是往外滲。我問他究竟怎麼樣,他搖搖頭。

就在這時,我們的麵前出現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要死不活的,問我們是幹什麼的。口音是四川的。九財叔見了他眼睛就綠了,知道是他的墊槍,九財叔看樣子要爆發了,要跟他拚命了。可他的腿又負了傷,還加上沒睡,沒吃,顯然他在克製。他對那個男人說:“這裏是四川麼?你的槍打著我了。”那人說:“你們是幹什麼的?”我給他說,我們是探礦隊的,是從馬嘶嶺過來的,是來買糧食的。那人“噢”了一聲,想走。九財叔喊住他:“你賣點糧食給我們,我們用錢買。”他這麼克製,是想用他的槍傷來換取那人賣給我們東西。那人想了片刻,就點頭讓我們跟他走。那人在前麵走,走了一截,在前麵轉過頭等我們,並不想幫我們一把。

到了他的家裏,也就是遇見那個女人的家裏,這男人就很熱情了,他解開九財叔纏傷的帕子,用熊油給九財叔抹了傷口,又用幹淨的布給九財叔包紮,並吩咐他老婆給我們一人炒了一大碗香噴噴的洋芋。我們已經看見了他堂屋裏堆著的一大堆洋芋,個兒很小,估計是剁了給豬吃的,但賣給我們就能解決問題。

我們吃了洋芋,烤幹了衣裳,就被安排到他的牛欄屋的樓上,那上麵堆著柔軟幹爽的苞穀衣殼子,還蓋著他給我們的一床被子,美美地睡了一覺。就在我們睡覺的當兒,那個人給我們準備了一擔洋芋,隻準備了一擔,因為九財叔有傷,他的籮筐就空著了;擔子裏還有他們種的一些水菜,如茄子和芫荽。芫荽不多,隻有一把。我們醒來後見到那擔洋芋,九財叔又問他有肉嗎?他說真要的話他可以殺一頭羊子給我們。我們說要,他就把一頭山羊牽來了,一刀下去,羊就倒了,就剝皮,掏肚。把肚裏的下水煮了一鍋,讓我跟九財叔吃了。九財叔看著那滿滿一擔問他多少錢,要他說個價,他說,你們看著給吧。九財叔想了想,說八十塊錢。那人說隨便吧,就給了他八十塊錢。九財叔又問有沒有“三步倒”,那人說,你們要“三步倒”幹什麼?九財叔說山上老鼠太多。那人找了半天,出來說沒有了,用完了。那人又給九財叔砍了根拐杖,問他礙不礙事?九財叔拄著拐杖走了幾步,還行。交易完後我一直想提醒九財叔,讓那人打個收條,但九財叔似乎不給我機會,我以為他會記著這事的,因為祝隊長交待過,但這事好像讓九財叔忘了個一幹二淨。

回程的路上,我就問這事,九財叔不置可否,含糊其辭。問急了,九財叔就說,到時我們作個證就行了。他對我說:“我們講一百二十塊。”我說:“為什麼?”他說:“你二十我二十。”他就先把二十塊錢給了我,要我拿上。他不打條子是想黑踏勘隊的錢!我說這幹不得吧。他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說:“老子把那二十塊錢終於搞回來了。”九財叔的表情已經是一種很舒暢的表情,甚至把腿傷都忘了,雖然拄著拐杖,但走得比我還雄壯,他說他們難不倒我,他說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老子也不是好惹的。他在雨水和泥濘中瘸著腿興奮地絮絮叨叨,帶著凱旋的氣勢。二十塊錢終於愈合了他心中那撕裂的巨壑般的傷口。九財叔罵那個人道:“他媽的,這毬人,我還沒找他付醫藥費呢。”他說:“他為什麼要殺羊給我們,還不是理虧了,送給我補槍傷的。”他要我估這一擔的價,我搖搖頭,估不好,他說怎麼估至少也得一百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