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馬嘶嶺血案(3 / 3)

我們在半路上意外地碰到了老麻和小譚,他們等不及了,說大夥都餓著。老麻說話很不利索,原來他一邊接我們一邊沿途采野蘑菇,為試蘑菇有沒有毒,把舌頭試麻了,毒蘑菇是麻舌頭的。

回到營地,聽說九財叔絆上了墊槍,都來看他。洋芋果小杜還來給他治了傷,擦了藥,用白紗布包紮了。但是九財叔的傷紅腫了,他們說這叫感染。九財叔吃了他們的藥。晚上大家吃羊肉,吃洋芋,非常高興。雖然沒能吃上大米,但那些瘦小的洋芋果也是九財叔差一點用命換來的。看來他們對我們的印象就要好起來了,九財叔這隻腿的血流得值。

但是事情總是莫名其妙地湊巧碰在一起。就在這天的晚上,發生了一樁意想不到的怪事。

我們回來後就雨如瓢潑,還響起了罕見的冬雷。我們正脫衣睡覺時,就聽見王博士喊我們:“你們都過來!”我和老麻披衣過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的帳篷裏沒有光,熄滅了燈。有人打電筒,也被喝令關了,他們手上都攥著東西,有刀,有槍。等大家都安靜下來,祝隊長在黑暗中說:

“剛才聽見了槍聲。你們沒聽見嗎?”

他問我們。我們就豎起耳朵來聽。果然,有隱隱約約的槍聲。後來槍聲越來越大,好像在周圍的山頭,還能聽見人的喊叫聲,好像有一夥人!

“都聽見了!我們怎麼辦?”姓王的博士說,聲音有點顫。

接著又響起了一陣轟隆隆的冬雷聲,還有風雨聲,嗚嗚的,一陣一陣地撲向懸崖。加上河穀裏澎湃憤怒、捶胸頓足的水聲,還有那本已存在的馬嘶聲,尖聲的、固執的馬嘶聲,現在全來了,在我們吃掉了一隻羊後全來了。

“你們真是買的嗎?”祝隊長突然這時說出了這麼一句。

我忙說:“是,是買來的。”

“帶上重要的東西,趕快撤退!”祝隊長端著槍說。

槍聲東一陣,西一陣,是不是有人包圍了我們呢?我們在密集的槍聲裏趕快帶上東西,特別是儀器,他們包上重要的資料,往後山一條隱蔽的路而去,那兒通向一塊高岩。上去有個一線天,易守難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九財叔因槍傷和發燒,就留在了棚子裏。我心裏挺納悶的,我們花錢買了東西,人家來找我們什麼事啊,未必是打劫的?那時候我沒時間想了,我給他們挑著東西,往上爬著。人沒休息,又出怪事。來打劫就打劫吧,反正我們沒啥。就在我們往上走時,槍聲模糊起來。小譚說:“這隻怕是個誤會。”我聽見小杜說,這可能是個自然現象。也許是楊工也許是龍工在黑暗中說:“馬嘶嶺沒馬,為何能聽見馬叫?我看都是風聲作怪。”王博士說:“馬嘶嶺之所以叫馬嘶嶺,據當地的地方誌說,是因為過去這山上有許多野馬。”

爭論不休時,祝隊長一聲吼說:“都不許說話!”

我們選定了一線天的一個凹處,那兒背風,避雨。坐下來後,他們又忍不住繼續說話了。有說是風聲,有說是自然現象,說是一種什麼磁鐵礦現象,因為這一帶過去打過不少仗,土匪火拚,官府剿殺,恰好打仗時遇打雷下雨,把那些槍聲喊聲全錄進去了,以後一打雷下雨,這聲音就出現了。他們爭論我們無權插嘴。不過我心中支持這種說法,這等於是替我跟九財叔解脫,不然就會讓祝隊長懷疑我們,以為我們是偷了別人的東西,讓人追趕來了。不相信我們的還有王博士,他對那種說法反唇相譏道:“老官中了槍也是磁鐵礦現象?”

哦,我明白了,槍聲加上九財叔腿上的槍傷,這一串起來,我們就完蛋了!難怪難怪!我們成了嫌疑人,這一趟是黃泥巴掉到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我好一陣絕望,這些人咋就不信我們?這些人還是有文化的人呀,咋就跟鄉清算隊的橫子們一樣蠻不講理呢?事情就問到為什麼沒讓對方寫個收條。這事我們有愧,這事都是九財叔的鬼點子。我就隻好說我不知道,是九財叔辦的。這事我不能多講,免得兩人講的對不上。我隻是說羊子肯定是買的,我們要人家殺的,全部是一百二十塊錢。

“我們可沒有偷羊啊!”我喊道。

“或者,你們是不是跟山裏的人說了這兒的事?說我們有錢,有物?”他們問,“你們暴露了我們。”

我對他們說:“我們什麼也沒說,我們隻說我們是探礦隊的,在馬嘶嶺探礦。”

“問題是,你們沒有打收條。”他們說。再問收我們錢賣羊賣洋芋的那一家姓什麼,我也回答不出,我們真沒有問人家姓什麼。在我們山裏,吃過人家的飯不問人家姓名很正常。你走累了,一聲大哥,一聲大姐,就可以找人家借宿,吃飯,然後隻記得“鬆樹坡”,“柏子岩”,“趙家坪”這些地名,並不知這家姓甚名誰。

越問我越說不清,他們就越不信任我們。是偷的,搶的,哄騙來的,要追殺我們,老官已經負傷了,他是逃脫的,人家又追過來了……這些狐疑正在我們那裏悄悄蔓延,我已經嗅到了那種氣味。

我在恐懼中坐著,我希望出現一些有利於我們的結果。

下半夜還沒有動靜,他們要我去“偵察偵察”,我就下去了。我急急去棚子,九財叔躺在那裏,發著高燒,眼睛瞪得賊圓賊圓,嘴裏吐著火紅的熱氣,臉頰像潑了一桶豬血。我給他額上溻了個冷毛巾,他醒過來恍恍惚惚地看著我,說:“紅薯都收不回來了……”

“你說家裏的紅薯嗎?”我問。

“地裏的……”

他記掛著他地裏的紅薯,肯定想著這麼大的雨他三個妮子怎麼去挖紅薯。他問我怎麼人都不在了?我說你不知道?我問他聽見槍聲和喊聲沒有,他搖搖頭。他燒昏了,他肯定沒聽見,他可能夢見了家裏還未挖的紅薯地。我弄醒了他,我說壞事了,你中了槍,周圍又響起了槍聲,沒打收條的事他們又問得緊,是不是他們知道了那四十塊錢的事?我心裏很害怕,就把二十塊錢掏了出來,塞到九財叔手裏。九財叔不接,說:“到哪兒知道去?你這成不了大事的,你就死咬著一百二!”

雷聲似乎在很遠的地方響著,槍聲偃息了,秋雨無力地打在棚頂上。可是我忽然聽見了天上有巨石滾動的聲音,一陣陣向我砸來,這讓我心驚肉跳!我惶顧四處,終於弄清了聲音來自我自己的心跳,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天亮了,雨住了,幾隻獼猴在樹上發出了呼喚太陽的安靜唳叫。東邊,有一晃而過的朝霞,隻有淺淺一線,但很爽眼。接著我又看到了一隻漂亮的錦雞在我們前麵不遠的坡地上跳舞。它亮出了它錦緞一樣的通紅的腹部,橙紅的頸子,金色的冠毛,在晨霧中美豔至極,它亮開清亮的嗓子唱著:“茶哥!茶哥!茶哥!”爽脆得就像一對銅鑔。視野漸漸地開闊起來,我等著踏勘隊的回來。沒有事的,他們沒有事,我們也沒有事,沒有什麼來打劫他們的人,全是雨天的怪現象,這馬嘶嶺就是這樣的奇怪,不過是虛驚一場,他們沒有發現那四十塊錢的事,發現不了的,一切隨著白天和天晴的到來都會過去,他們要忙他們的去了,會把這一切忘了。我這麼祈禱著,祝隊長他們果然回來了。

整整一天都平安無事,陽光亮得人暈暈醉醉的,風也溫暖柔和起來。睡了一天,那些人神清氣爽了,呼朋喚友,要打牌了,要唱歌了。哪來的侵擾我們生活的劫匪和捉拿我跟九財叔的農民啊。沒有!我真高興。

平安無事了。他們吃著我們的洋芋,也無話了。

他們繼續在周圍圈定礦體邊界線。

那天傍晚我們回到營地時,卻沒見炊煙嫋嫋,廚房冷火無聲。這就奇怪了。大家緊張地走進營地,去廚房一看,翻了天,老麻和九財叔雙雙躺在各自的鋪上,兩人頭破血流,老麻最可怕,嘴張著,卻掉了幾顆牙齒。

他們兩個打架了。九財叔先動的手,他為什麼要動手,他肯定有他的道理。是在替老麻擇菜時,老麻傷了九財叔那易傷的自尊。老麻像個領導喊九財叔過去擇菜,他是想埋汰九財叔幾句,因為那些茄子是些收尾的茄子,又有筋又有蟲眼。老麻說:“老官哪,你碰見了鬼市吧?”九財叔眼就直了。老麻又說:“這像是鬼市上買回來的菜。”他顯然不滿意這些菜。九財叔就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我買的羊肉呢,你切的時候是不是變成了人肉?”老麻一聽就打寒噤,這營地沒人,就他們兩個,老麻可能因為害怕而覺得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便說:“老官你有什麼資格凶啊,我說你碰見鬼市又不是我說出來的。”“那是誰說的?”九財叔當時就渾身亂顫得不能自持,他又問:“你說是誰說的?”他要問個所以然。他忽然就站起來揪住了老麻的衣領,唾著老麻的鼻子說:“我跟你說,你不要仗勢欺人,你跟老子一樣,出苦力的,你得樂個什麼?這些東西是我拿命換來的,用命換的,你知道嗎?”他可能越想越氣,一拐杖掃過去,老麻就倒了。老麻作垂死掙紮,抓到鍋鏟就鏟九財叔的頭,九財叔差一點腦袋搬家,一拐杖再橫掃過去,打到了老麻的嘴。老麻哇的嚎了起來,他喊:“讓省裏的領導來判你的刑!”

他把踏勘隊的說成是省裏的領導。最後“省裏的領導”祝隊長他們決定扣老麻三天工資,讓九財叔挑上籮筐回家。

這是打架後的第二天早上。九財叔聽了那個決定,眼珠子就要掉出來了,他的嘴唇囁嚅著,想說話,說不出,後來終於哭嚎起來:“為什麼要我走?為什麼要我走?”

所有人都蒙了,看他哭。祝隊長說,因為你打掉了人家的門牙,這兒不準打架,不是放牛場。因為是你先動的手,為了維護踏勘的正常秩序,經研究,隻好讓你下山了。可九財叔不走,隻是哭,哭得鼻涕都流了下來,埋著頭,用一雙銼子般的手揩著涕淚。他不接工錢,不簽字,坐在那兒,好不傷心。

這事就僵了,也沒人再說什麼。可老麻急,老麻腫著牙床和腮幫,眼巴巴地要等著九財叔走。他沒有等到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他看見九財叔還在這裏,賴著不走。他不服啊,不解氣啊,就用猛烈的剁刀聲表示著他的態度。等人散了,九財叔偶然抬起頭來,看一眼廚房,眼裏全是刀子!

“叔,你怎麼辦?”我問他。

他沒回答我。嘴巴在動著。後來我聽清了,他在說:“我給妮子籌幾個學費……”

我聽見了“學費”這兩個字,我聽得很清楚。他未必還想讓三個妮子去讀書?我後來突然想他真的會的,他多少天來都是這麼想的,他一定會這麼想的。就衝著那一個紅發卡,衝著那些手機和錢,衝著小他一輩的人對他的吼叫,他遲早會下決心把孩子們送到學校去的。

“你是說,讓她們去上學?”我問。

他點點頭。

看來他們真的想要他走了,我也不想呆了,我更加思念我身懷六甲的水香,我拚命地想她。我就對九財叔說:“算了吧,要走我們一起走。”可九財叔搖著頭,搖著頭。

這樣僵持著怎麼辦呢,九財叔竟挑起籮筐跟踏勘隊一起外出了!並沒有要他去,再說他的腿還沒有痊愈,走路還有點瘸。小譚就出來說老官你不能做,你的腿挑不起。這樣行不行?除了不少你工錢,還補助一百塊錢,你走吧。這不少了。我想九財叔會同意的,可九財叔不表態,以沉默作答。這更堅定了他們要趕九財叔走的決心。我當時不知道,踏勘隊一致認為九財叔是個危險人物,在這樣的荒山野嶺,必須要提高警惕。種種印象加跡象表明,九財叔對踏勘隊有威脅,並非是個善良之輩,這一次鬥毆就是一個證明,是一次暴露。

多難受啊,九財叔和大家。大家幹著活,九財叔挑著空筐跟著他們。我把我挑的東西分給他挑,他感激地看著我。這一天非常難熬,非常漫長。

而老麻在營地整整一天都在盼著九財叔灰溜溜地回來,乖乖地卷起他的破鋪蓋滾蛋。老麻甚至用老虎鉗子將九財叔的碗夾掉了一隻角,並在那個缺碗裏撒了一泡尿。老麻看著黃燦燦的尿液,咧著沒齒的嘴黑洞洞地笑。到了夕陽西下時,九財叔也沒一個人孤零零地出現在老麻麵前,而是跟大家一起回的。老麻於是將那些爛了的、長了芽的小洋芋果都煮進了鍋裏。結果可想而知,那天晚上大家吃了這些毒洋芋後,一個個都拉起了肚子。

在拉肚子的熱鬧中大家把九財叔忘了,我和九財叔什麼都沒拉,肚子好好的,我們抗得住。老麻對他導演的這出戲可高興了,“看你們都吃了什麼!”他說。“我也沒辦法,就這些洋芋了。”老麻把責任推給了九財叔和我,煽動踏勘隊對我們的仇恨。九財叔在晚飯吃洋芋的時候吃出了一股尿臊味,可是他沒有說什麼。即便是大家不停地拉肚子,也沒把怨氣撒到我們頭上,至少沒有公開撒到我們頭上。老麻就開始索賠了。那天晚上,老麻高聲在營地說著:“一百一顆!”

他要九財叔賠他的牙齒。若是一對一,老麻是不敢在九財叔麵前這麼囂張的,九財叔那隻右眼裏透出的寒氣,讓人見了會不由自主打三個激靈,但老麻仗著祝隊長們對他的暗地支持,有恃無恐。算算,我們來馬嘶嶺有二十一天了,也就二百一十塊錢,九財叔扣掉二十,隻有一百九十塊錢,要按這個價賠老麻的兩顆牙齒,九財叔還得倒貼十塊錢。當九財叔聽到他還得拿出十塊錢來,他的臉一下子就垮了,他是多麼無望。他張著嘴看著祝隊長和在燈光盡頭豁牙暗笑的老麻,除了乞求之外,看不出他要大肆行凶的念頭。他的嘴巴兩邊稀黃的胡子和皺折成了一個大大的括號,寬大單薄的下巴就托著那個“括號”,十分的無奈。那隻鼓起的眼睛現在隻是一個渾濁的晶體,充滿了惶然,另一隻有些坍陷的眼睛眯縫著,滿是意想不到的馴良。

九財叔走出來,他一定是很難辦,他算了算,他走,工錢加上踏勘隊補助一百,還有個兩三百塊,不走,賠了老麻的,能剩多少?但現在老麻又不讓他走,要索賠——他走又不能走,留又不能留。

晚上的風很大,依然是北風,河穀的冬汛好像在作最後的掙紮,在寬闊無邊的河床上撲騰著,整個山嶺到處是它們的腥味。九財叔在吃著什麼,我聞到了一股刺五加果的味道。九財叔摘了不少的刺五加,那種豌豆樣大的黑果子。這兩天因為他無法安眠,就吃這個。

“把他們殺了!”

這天晚上,九財叔作出了最後的決定。他狠狠地嚼著刺五加,開始看他的斧頭。

“你,咋說?”他問我。

“我,我……”

“事情成了,我們就安逸了。”他說。

“你跟我搞。”他鼓著勁說。

“搞了,我們就過安逸日子了。”他這麼說。

“叔,你聲音小點行麼。”我說。

“不要怕的,跟我搞。”

我也覺得九財叔進退兩難的時候他是會什麼也不顧的。他的這個決心讓那些錢和財物如此逼近我們,好像就在手邊,唾手可得了。我在被子裏,閉著眼睛,那些錢啊儀器啊就在我的頭頂飄蕩,還有紅牛仔褲和發卡和小小的薄薄的錄音機,還有好多手機。它們飄呀飄呀,它們穿行在藍色的天空裏,像一些鳥飛著,穿梭著……我看見水香穿著紅牛仔褲,別著紅發卡,站在馬嘶嶺河穀的對麵向我喊著:

“回來啊治安,治安快回來!”

我的夢被驚醒了!我聽見了真實的男人的喊聲:“有東西!有東西!”

睜眼一看,營地亮如白晝,瞬間,又倏地進入了黑暗。怪光又出現了!這光總是在晴朗的晚上出現!有人敲起了臉盆搪瓷碗,並且放起了槍。馬嘶嶺是一片恐慌中的混亂。

“注意隱蔽,不要麵對它!”有人喊。

光沒有了。

“這東西把我們折磨得太苦了!”祝隊長啐著,“怪事,他媽的!”

大家一字排開在門口,要死守我們的營地。老麻抱出了柴火,說:“點火吧?”

“點!”火就點起來了。因為沒了汽油,已經有幾天都沒發電了。火點了起來,半幹半濕的柴燒得啪啪亂響。

“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把遠處縣城或鎮上的燈光反射過來了?”有人說。

“別想那多,把火加大些,燒!去砍樹,砍棒子給我們!”祝隊長敞著羽絨衣,啞著喉嚨在那兒指揮。我就跟九財叔去坡上的灌木叢砍樹了。大家打著電筒,有的舉起箭竹做的火把。找準了樹,一頓砍伐,一根根胳膊粗的樹棒就到了大家手裏,樹枝就被他們抱去投進了火裏。

在砍樹時九財叔很興奮,我聽他說:“來了,來了好!都來都來!”我們砍了一會,回到棚子裏,祝隊長他們的帳篷裏全是削砍木棒的聲音,是在把木棒砍光滑。老麻一個人也在廚房裏砍,還發出“嘿嘿”的虛張聲勢的聲音。九財叔一頭的汗,對我說:“機會來了,一定要搞!”

“咋搞啊?”我說。

“一斧頭一個,你管那麼多!”他說。

我說:“不能啊,叔,這是犯法的。”

“雞巴法,”他說,“跟我搞。”

“現在就動手麼,叔?”我真的好怕。

他說:“遲早的事,要趁他們分散,下狠手,讓他們連哼都不能哼。”他咬牙切齒地說。

我鬆了一口氣。他說的是白天趁他們在野外分散工作時下手。

他躺下來又說了一句:“搞一次,用一輩。”

九財叔呀,你害了我!我又想,跟著這種膽大的人,說不定真能一下子翻身呢。誰不想翻身啊,有這個機會,說不定是老天促成的。咱們黃連埡的人沒這個機會,我跟九財叔有這個機會,為什麼不幹呢?

“要是山下的人知道了來找他們呢?”我擔心地問。

“我們早就走了,山下的人又不知道我們是哪裏的。我估了估,馬上要落大雪,大雪封山,進不來了,雪一埋,一直到來年的五月,野牲口都會把他們啃幹淨了。尋不到,還以為他們跌進河裏淹死了……”

早晨,在水溝邊洗臉時,眼睛充血的九財叔轉過頭來問我:“今年七月你家的羊渴死了幾隻?”我說三隻。他喔了一聲。“我兩頭種羊全渴死了。”九財叔說。他摸著包頭的帕子,帕子上有斑斑血跡,那是頭被老麻打破了流出的血。

我正準備走,他突然叫我:“你磨磨。”

他要我磨斧!昨晚所說的一切又在我頭腦裏響了起來。他還是要殺呀?我看看他,就蹲下身在水邊磨起斧來。我在問我,我要殺人嗎?今天的天氣沒有什麼不同,氣氛也沒有什麼兩樣。開山斧本來就很快,我無力地磨著,瞅瞅旁邊的九財叔,他無事一樣,好像很平靜,沒有什麼惡念。

一切都跟往常一樣,我慶幸一樣。這天繼續圈定礦界。

早晨的霧氣很大,我們出去四麵都沒有路,到處煙霧騰騰,像著了山火一般,我們摸索著走路。九財叔跟上來了,他籮筐裏的東西不知是誰裝的。“帶上了麼?”他小聲地問我,是指我的開山斧。開山斧本來就在身上,每天都插在腰間的。我感到他這天真要動手了。我借故扯鞋跟,落在了後頭。我忐忑地走著,霧越來越濃,有人在路上說著話,我什麼也沒聽見。

到了工作地,霧還是很濃。我到處找九財叔,我希望見不到他,可還是看到了他。他袖著手,幹坐著,抽著煙,煙鍋在霧中忽閃忽閃。我們的渾身都被霧打濕了,霧裏有很稠密的鳥叫。這天隻要霧散,肯定是個焦晴焦晴的天氣。我在想著我怎麼辦,我渾身不自在,心上巨石滾動的聲音又響起了,轟隆隆,轟隆隆……好不容易熬到快中午的時候,突然有人喊我,要我到祝隊長那兒去一下。當時我就快昏厥過去了,我在想完了,他們發現我們的計劃了!我冒著冷汗,不由自主地摸著腰上的斧子,好在還有霧,喊我的龍工沒有看到。到了祝隊長那兒,祝隊長若無其事地說:“明天,你們挑石頭下去,水退了。”我沒說話。祝隊長又說:“老麻也去,他說他要補牙齒,他去補完牙齒,再挑東西回來。”我放心了,就說:“行哪。”我又問:“那……我表叔也下去嗎?”祝隊長說:“下去,怎麼不下去,你們三人一起下去。”當時他們作了決定,把九財叔交給山下後勤分隊的處理,這比較安全些,他們帶了信下去。可我不知道,我當時隻是說:“他們在路上打起來了咋辦?”祝隊長說:“你們前後走嘛,不要一起走。”我說:“三個人怎麼走還是一條路,老麻也不情願的。”祝隊長就說:“你勸勸他們嘛。”我說:“勸不住的。”

九財叔正伸著頸子在坡上等著我。見我來了,他哼了一聲,說:“沒用的,留與不留都沒用了。”我給他說:“他們要我們明日下山。”他卻說:“沒用了。”我說老麻也要跟我們一起下山。他說你別給我說這個,沒用了。我就騙他說,他們要你挑。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削斷了一根樹枝,他用手拭拭開山斧的刃口,說:“沒用了。”他站起來,用斧頭砍進一棵樹,一棵糙皮鬆裏,我看到新出的太陽正好照在了那把斧頭上。

霧漸漸開了。九財叔的手指頭有血珠子滾了出來。他放進嘴裏去吮吸,我就開始吃早上帶出來的煮洋芋,吃得冷揪揪的。九財叔也吃,木木地嚼著,從嘴角往外掉著洋芋渣兒。

霧全開了。這每天金貴的好時間他們就抓緊忙活起來。我正在搬儀器,就聽見有人在樹林裏大聲說:“你幹嗎老跟著我?”是樹林中的一個坎子下,而當時並沒有人,我沒看到人。但循聲看去,坎子上卻出現了九財叔。說話的好像是王博士,我沒見到他的人。我正在找是不是王博士,總算看見了那個田螺頭,黑油油的頭發在白晃晃的巴茅裏,像一隻頭朝下的鴨子的尾巴浮在水中。就在這時,隻見一道寒光一閃,那黑油油的頭發就不見了!我聽見了什麼東西倒地的聲音,有點像鷂鷹拍擊著翅膀的聲響,估計是壓下了一些樹枝和草叢。

九財叔動手了!

九財叔已經衝到了我麵前,握著開山斧,臉色慘白地說:“搞!”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王博士已經不在了!九財叔拽住了我,他是在“告訴”我發生的事,指令我趕快行動。他拽著我向另一個地方跑,說:“快!”

我的大腦無法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拖下水了。事情來得太突然,已經出了人命,一條人命跟十條人命是一回事,必須趕快滅口。這容不下我多想,也容不下九財叔多想。就聽見有人喊:“小王,小王!”話音未落,斧頭就落到了祝隊長頭上。隻見祝隊長頭上有白花花的東西飛濺出來,眼鏡彈到一棵樹幹上,手晃晃,就倒地上了。不知為什麼,九財叔並沒有再給他一斧頭,而是揮舞起斧子在樹叢中左右開弓亂砍一氣,見什麼砍什麼。

“九財叔!”我喊。

九財叔轉過頭來,注視著我,他醒了神,丟下斧頭就蹲下地去,拉祝隊長腰上的那個腰包。沒有聲息了的祝隊長這時候突然在草叢中動彈起來,一隻手捂著頭,一隻手捂著包,不讓拉。我看到祝隊長睜開了血淋淋的眼睛,九財叔在地上摸起開山斧,祝隊長用顫抖急迫的聲音對九財叔說:“你、你放了我,我給你一、一輛小汽車。”

九財叔大聲問:“在哪兒?”

祝隊長氣短,半天才說出:“在……縣城。”

因為祝隊長捂包的手死死不鬆開,九財叔就與他爭奪著,回頭對我吼道:“快來呀!”

我的開山斧已抽出來了,可我遲遲下不了手,我看看祝隊長說:“叔,他給你烏龜車啊!”

我的話讓祝隊長聽到了,他睜開一雙血淋淋的眼睛向我求救:“你、你、你……”

“還不快動手!”

九財叔的一聲斷喝,讓我手起斧落,我閉上眼睛就是一下,我聽到祝隊長在我的斧下一聲慘嚎,就像年豬在刀下的慘嚎一樣!我再一睜眼,祝隊長的口裏就衝出一塊黑紅色的血塊來,並從嘴裏發出“噗”的一聲,臉突然變成紫茄色,頭堅定地歪向了一邊。

九財叔拉開了那個腰包,果然掉出來手機,他又抓錢,完全是錢,全都是一模一樣的大錢。他要我解祝隊長腰包的帶子,我去解,解不開,他就用斧頭一刀割了,割開了,他把錢再塞進那個腰包。此刻祝隊長已經三魂緲緲,七魄飄飄。九財叔抓上那個黑色的腰包,還抽出了祝隊長綁腿裏的那把美國獵刀,要我提上遺棄在草叢中的儀器,那個像夜壺一樣的數字水準儀。我們又去搜王博士的口袋,搜出了手機,還有錢包。沒有多少錢,有一張他經常看的照片,他與他老婆的照片,戴方形帽子的照片。

“咋辦,叔?”我渾身哆哆嗦嗦地問。

九財叔把籮筐倒空,然後裝那些搜來的東西,我也學著他把資料和石頭倒出來,隻裝儀器。我們挑著擔子往營地跑去時,就撞上了那四個人。離營地不遠,在一個崗坡上,估計全在那兒。楊工和龍工這兩個煙鬼都含著煙在小聲嘀咕並記錄什麼,都蹲著的。九財叔向我一招手,丟下籮筐就隱過去了,照那兩個人一人一斧,像敲岩羊的頭,兩個人手上的東西一撒手,就仰麵倒地了,煙在草叢裏還冒著煙。

這時可能讓小譚聽到了什麼,他突然站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伸起脖子朝我們這邊看了看。他看到了什麼?他看到了兩個殺紅了眼的人,兩個農民,手上提著山裏人特有的開山斧,他還看見了兩個倒地的人。他拔腿就跑!洋芋果小杜還弓著背對著儀器看什麼,她背對著我們,她耳朵裏塞著耳機,她什麼也沒聽到。小譚撒開腳丫子跑時也沒喊什麼。他跑錯了方向,一堵石崖攔住了他的路,他想爬崖,卻又轉過身來往另一個方向跑,九財叔已經離他不遠了,他就一頭迎了上來,從綁腿裏抽出一把跳刀:“我跟你們拚了!”我聽見他這麼從喉嚨裏大吼道,聲音是一種哭聲,一種類似於哭泣的憤怒的聲音,從牙齒縫裏射出來的聲音。我一轉頭忽然看到了一雙好柔亮的眼睛,是小杜的眼睛!她帶著詫異的眼睛!她一定看到了撂在坡上的倒在那兒的楊工和龍工。她一定驚詫,那些低矮的巴山冷杉的枝條把她看到的一切都割得零零碎碎。

“你死了!”

九財叔向我喊,高聲罵我。他的聲音也變了形。我轉過身去看時,他已經與小譚扭打在一起了,我看見血花飛翔,就像有無數隻紅色的蜻蜓從風中濺了起來,一定有人中了刀!

九財叔完了,我就完了!我拚命向他們跑去,樹枝一路抽打著我的臉,好像全是在與我作對,整座山,全在反抗!我被抽打著,臉上火辣辣的,眼睛都花了,我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我看見了一隻齜牙咧嘴的猴子,薄薄的刀條臉上全是洶湧的血水,現在已經扭曲得像根秋扁豆了。

“你們這些土匪!”

他來奪我的斧,我不能讓他奪我的斧,我的斧舉得很高,隻是沒有砸下去。可九財叔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一把將小譚推到我懷裏。他手上的跳刀就刺進了我胸口,我一陣尖銳的疼痛,本能地一讓。聽見了一聲尖細的叫喊。是發生在那邊的,九財叔的斧敲中了小杜。我看見小杜搖晃著抓住了一棵樹,頭發散開了,一眨眼,那頭又埋在了九財叔的手上,好像是在咬他。

我這兒的事依然在發生,麵前的小譚再一次用頭向我撞來,我一個趔趄,後退一步,站穩了。他全身都在淌血,像一匹發了瘋的野牲口。我看看胸前,棉衣破了個小口,沒血出來。我聽見九財叔在狂罵我,他用手擋著小杜,向我揮著開山斧,好像在示意要我用家夥。我又閉上眼睛,朝小譚的頭上砍去。斧背砸癟腦殼的聲音真的很難聽,短促,沉悶,啞聲啞氣,就像砸一個未成熟的葫蘆。我幹完了一件事,我握著開山斧站在山坡上,我看到的小譚撲倒在地上,抱著一塊大石頭,好像要親吻。這個山裏娃子就這麼完了。接著又響起了小杜的幾聲連續的尖叫,油嫩嫩的聲音。後來就沒有了,我知道小杜也完了。我最後看見九財叔直起了他的腰杆,在揚眉吐氣,手上拿著一個紅彤彤的東西,是一隻發卡!

我抹了一把臉上憋出的汗,心尖又疼。我癱坐在地上,看到旁邊的小譚正怒目直視著我。他沒有閉眼。我想把他的眼珠子擋住,我沒有力量了,我隻好自己閉上眼,淚水突然從我緊閉的眼裏往外咕嚕嚕冒出來。我懷疑冒出的是血,是從心裏流出的血,又從眼裏流出了。我不想證實。那一攤攤的血在我的眼前恣肆飛旋,我一陣惡心,胃裏似有千百條蠕蟲攪動,胃液頓時衝天而出。

我吐得一塌糊塗。我無力地抬起頭,看到九財叔正在拉小杜紅褲子前的拉鏈。

“別這樣,叔!”

我衝過去就拽住了九財叔的手,“叔,別這樣!”我死死地拽著,我一掌就把九財叔推出了老遠。九財叔在地上爬著,支棱起腦殼不解地望了我一眼,他手上拿著許多東西,估計洗劫得差不多了。他惡毒地罵了我一句,就說:“快!快!”他挑上了籮筐就跑。

我跟在他後頭,我看到了前麵不遠的樹叢間出現了一群紅腹錦雞,好多好多!這些林中的舞女,發出一陣振聾發聵的聒叫:“茶哥!茶哥!茶哥!”這時,天已經大晴,西墜的夕陽突然間掛在萬山空闊的天邊,蒼山滾滾,晚霞滔滔,好像在洗浴那一輪夕陽!我回過頭,馬嘶嶺上,那幾個或蜷或臥的人,都在夕暉裏透明無比,像一塊塊形狀各異的紅水晶,靜靜地擱在那兒,神奇瑰麗得讓人不敢相信!

我被這壯觀的景象驚呆了,我站在那兒,手拿著開山斧,腳下像生了根一樣。我發現我另一隻手在褲兜裏緊緊攥著,好像捏著一個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張玻璃糖紙。那時候我聽見河穀的風吹過來一陣喧嘩之聲,好像一個窺視的人一樣,那聲音在山嶺上曲曲折折地遊動,又折回了河穀,在群山間回蕩,就像一陣驚叫!我發現我的淚水像泉湧一樣不可遏止,澎湃而下。

我在後頭慢慢走到營地,九財叔正在往籮筐裏裝東西,他要我快裝。老麻不在了,我四下尋找,在一個坡前看到了倒下的老麻。

“裝啊!裝啊!”九財叔喝令我。

“裝,你要什麼?裝!”他說。他問我。他要給我分錢,還丟給我一把好跳刀。

我說:“我不要錢,我不要刀,我隻要那個錄音機。那裏麵有我,有我唱的歌!”

他不聽我的,硬是把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塞進我籮筐裏。他教訓我:“你這個小雜種,你想跟老子過不去?”

我隻好挑上他給我裝的滿滿的一擔。他還說:“睡袋也是好的,他娘的,他們睡這麼好的褥子。”

我們挑著東西,開始往河穀溯水而上。我發現九財叔從離開馬嘶嶺起就已經神經錯亂了,他在前頭急急挑著,不停地說:“裝啊,裝啊,裝啊……”

九財叔時不時回過頭來罵一句:“蛋毬!蛋毬!”不知道罵誰。他目空一切了,那隻殺人不眨眼的右眼環顧四周,真像一個獨眼鬼。我陡然覺得那奇怪的白光就是從他的右眼裏發出的!

我們在河穀轉悠的第三天,天空烏雲滾滾,九財叔突然甩下擔子,縱身跳進河中。他飛快地劃著水,在水中又拍又打,他真的瘋了。好在他沒被河水卷走,我喊著他,把他從河裏拉上岸來,他渾身抖得不行。那天傍晚,我們又遇見了幾頭野豬,九財叔毫不懼怕,抽出開山斧就殺入野豬群,奇怪的是,那些凶猛的山中之王,那天被他砍得哇哇大叫,四散奔逃。九財叔砍跑了野豬,又在地上拔食野草。

確實沒有吃的了,我隻好跟著瘋了的九財叔啃吃野草,吃蛐蛐菜,鵝兒腸,雲霧草。我們在山裏轉悠了九天,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第九天的夜裏,山裏飄起了大雪,這一場大雪一下子就沒了膝。九財叔不讓我歇息,不讓我們進山洞,那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我們不停地在森林裏轉圈,早晨到了梨樹坪河邊。白雪皚皚的黃連埡已經在望了!已經快走出森林了,快到家了!我給他說快到家了,我說:“九財叔,那是黃連埡。”我指給他看。九財叔恍恍惚惚地看著遠處的山岡,看看我,又看看自己挑著的擔子,停了下來。我們坐下,他好像清醒了。他問我:“我們是到哪兒去的?”我說是回家呀。他說我們從哪兒來的?我說是馬嘶嶺啊。他左看右看,說:“我們殺了他們是吧?”我說是的。他說:“這是他們的東西?”我說是的,我就拿出他給我的錢來說這是你分給我的。他問多少?我數數說三千多。

“三千多?”他說。

我說:“還有這些東西。”我翻出藏在睡袋裏的三個手機說:“還有這個。”

他想起了什麼,就去翻自己的籮筐,也翻出了手機和錢。還有那兩個紅發卡,還有一些儀器。他指著我的東西:“都是我們兩人平半分的?”

我說:“是啊,平分的。”

“我們殺了人,你也殺了人,我們都殺了人。你殺了幾個?”

我忙說:“我沒殺人,我沒有!”

他說:“這些錢夠你用了。水香生了麼?”

我說:“我不知道。”我說:“他們不會沿我們的腳印找來麼?”

“你看看哪有腳印?”他說。

我去看來路,雪真的掩蓋了我們走來的腳印。森林裏一片恍白,陽光在雲中模模糊糊,好像天要晴了。

“你發財了。你沒殺人卻發財了。”

“我們一起幹的!”我說。

“你是個無用的卵貨。你這家夥。”九財叔說,“我肚子餓了,你能弄點吃的來麼?”

到哪兒弄吃的去?前麵梨樹坪我記得是有個代銷店的,在福利院門口。我說:“前麵能買到吃的了,快到家了。”

他說:“我們商量這些儀器先藏哪兒?”

我說:“隨便吧,叔,先找個山洞藏著吧。”

他直直地看我,好半天,笑了,說:“今年過一個好年了。”

我說:“我心不安實。”

九財叔就站起來,重新挑上了擔子。走了幾步,他忽然指著河裏,對我說:“看,水裏是什麼?”我放下擔子就去河邊。一陣狂風襲來,我的頭上就落下了重東西——九財叔在背後冷不丁給了我一斧頭,用的是斧背,就覺得脊椎一陣壓榨,我的顱骨頓時癟進去了,腳一失重,撲通一聲,跌進冰冷的河裏,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沒想到九財叔會對我動手,他是想獨吞那些財產——他清醒過後後悔了,那麼些現錢,也不排除他想徹底地殺人滅口。我根本沒防備。所有的經過就是這樣——我被人救了起來。

九財叔被梨樹坪的幾十個村民圍著搜山抓住了。那也保不了命,他和我一樣得斃。我等待死期來臨,等著當八大腳的爹來收他兒子的屍骨。

八大腳我爹怕是沒想到,他會從這麼遠的縣城抬回他的兒子。又一想,小譚得絕症的母親假如還活著,她又未必想到會這麼遠從南山抬回她的兒子——這全鄉第一個大學生,魂都丟在了南山的馬嘶嶺。

高牆外的那輪太陽照著鐵窗,我無意間從兜裏掏出了那張糖紙——這是惟一沒被警察搜走的東西。我把糖紙放在眼前,對著那輪可愛的溫暖的太陽,天空全變成了紅色。我又想起那個讓我驚訝的傍晚,我們離開馬嘶嶺的那個傍晚,那些紅水晶一樣的透明無聲的死者。我的意識突然覺得,結局隻能是這樣的,他們最後隻能在那兒——在那個時刻,安安穩穩地躺在那裏,永遠地躺在那裏。

這是為什麼呢?這種想法讓我至死也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