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鬆
前來買槍的那個城市客由老獵人張打的幹兒子來登帶來了。他們因為爬山,兩腿沾滿了泥,光溜溜的麵頰上淌著熱氣騰騰的汗。那個城市人說:“說白了吧,我又想藏槍又不能讓派出所找我的麻煩,說我私藏槍支。您這杆沒啥實用價值了的百年老銃正合我意。我隻想把它當作一種裝飾。”
“這很好,”張打說,“這槍隻能當裝飾了。不過要想打,它還能打。什麼都可以打死,老虎,老熊。我要是給你,我就把火藥倒出來。這裏頭有火藥。”
“我隻想有一種山林的氣息。我的家裏。”
“那你過去在山林子裏住過?”
“不,在湖邊,是小時候。”
“是洪湖嗎?”
“不是。我見過人在湖上打獵,打野鴨。”
“洪湖過去就有很多野鴨。”
“洪湖我沒有去過。”
“洪湖水,浪打浪,那歌子就是這麼唱的麼。我那時候……”
張打幹兒子來登就接過話了,說:“我幹爹曾經是洪湖革命時的副團長,這沒有假。”
城市客說:“那您今年有……”
“八十七了。”
“那您是老革命啦。”
“嘿,沒哪個承認我,我開小差回來啦。”
張打跟他說他是開小差的。他說我後來就打獵,先前是打人,打國民黨。再後來呢,放牛啦,當牛倌,中國最小的官。但是他聽見那個城市客在那兒跟來登慷慨激昂地說什麼,那人躉著那支槍,那杆沉重的老銃,比劃著,說,我恨不得把我身邊的那些鳥男鳥女一個個崩了。看起來一臉的道貌岸然,實則滿肚子男盜女娼,口說不想當官,實則心裏火燒火燎;口說不想出名,實則為名發了瘋;買官鬻爵,行賄受賄,欺上瞞下,吹牛拍馬。張打就說:“那我可不敢賣給你了,有仇恨不可以持槍,我這是打野物好玩的,不是殺人的,我這槍已經走火殺過人了。”張打對他說,“我怕到時追查到我頭上。”那城市客說:我隻不過說得玩玩,我哪有那個膽啊,人有時候可能會生點殺人的想法,這一點也不稀奇,很正常。張打說,這樣看來槍是不可以到城市去的,它是山裏的東西,林子裏的東西,跟山裏的野物一樣。它就比老虎豹子大一輩,專卡它們的。張打的這杆百年老銃,沒有扳機和準星,全憑了人的感覺和觸角,你從香筒裏取出一支香簽,點燃火,把它拿在手上,或者夾在銃尾的香夾上,你慢慢地讓它靠近那根小小的引線,打匠(獵人)們稱為撚子;你靠近撚子,在一刹那間,撚子燃了,火藥也就燃了,在這百年的鐵膛裏躁動,尋找出處,然後就推動那一堆的滾珠呀,六毛絲頭呀,鋼筋頭呀,再燃起那一坨當塞子的頭發,這全是一瞬間的事,槍就響了,衝出去了。在槍響的一瞬間,打匠的目光十分平靜,槍口冒著藍色的煙子,而天空可能會騰起鮮血和黃色的火藥煙霧,馬上就會消散。這槍與那人講的那可惡的城市有什麼關係呢?按他說的品質不純的城市人明槍暗箭,靠的是舌頭和筆,筆快如刀,舌利似箭,張打我這把百年老銃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它太遲鈍啦,太土氣,太沒有殺傷力了,縱然你灌了一把又一把滾珠和鋼筋頭,對講究殺傷力的城裏人來說都不過癮。所以說,我張打這把銃隻屬於偏遠的森林和高山。我知道人與人的較量是很殘酷的,這個我懂,別看我張打如今是個糟老頭子,當年在洪湖,我親眼見過夏曦殺人的情景,他們把活人往麻袋裏一裝,扔進湖裏,派幾個人把麻袋踩進淤泥中,一個所謂的“反革命改組派”就消滅了。他們還給你臉上貼黃裱紙,用漿糊,貼一層你可以呼吸,兩層還可以,三層四層,五層六層,你就沒氣兒了,窒息了,於是,一個不聽他的話的“改組派”又消滅了。那真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啊。在野獸與野獸之間除了用吼聲就是用牙齒和爪子,一個強壯高大的野獸必定打敗一個弱小的野獸。而人就不同了,一個很弱小的家夥,可以擊敗一個很強壯的人。這在於他們有舌頭和筆,還有權力。人的腦瓜子又靈活,可以造出原子彈、氫彈、毒氣彈,那決不是用來對付野獸的,而是用來對付同類的,所以……張打的意思非常明確,這土老冒的銃生就是山裏人找食的工具,而城裏人沒用……
“你讓我想想吧,你說我想要多少錢?錢嘛,好說……先拿過來讓我擦一擦,火藥也要曬一曬的,每天我都把槍拿出來透透氣兒,它是有生命的,不能總關在我那屋子裏發黴。還有那把開山刀,中間缺得像一道水槽子,曉得哪個的骨頭卡了它的刃。我還是得好好地磨磨,不用它了,我也要磨磨,然後放進鞘裏——這刀背是敲野獸腦袋的,刀口是割開它們肉骨的,我磨了,一旦抽出來,絕對是一陣狂風……讓我想一想吧,”張打說,“過幾天再來吧。”他拒絕了。
往常,太陽總是不緊不慢地在嶺上爬動,越過草甸,向森林的根部滑去;在它經過草甸時,雲彩的影子讓蒼翠的草染出一種英碧來,讓黃色變成鵝黃,讓深黃色的牛變成鐵紅色的牛。那些牛仰著頭哞叫和佇望時,粗大的尾巴不停地在後臀和肚腹上拍動,趕走吸血的牛虻和蒼蠅。它們的蹄子陷在低窪的爛泥裏,那兒的草柔嫩無比,光彩撩人。它們踏著深深的腳印,爭搶著在幾株皮裸肉現的高山海棠樹上蹭癢,一塊一塊幹枯的泥巴從身上掉下來。幾隻八哥就會飛到它們背脊,替它們啄淨身上的虱子。頭牛如果向山下邁動幾步,就會讓其它的牛們驚慌,以為回村的時間到了——那個清脆的銅鈴正是係在張打的一條巴山黃牛頸上的。這三十多頭牛,其中有四頭是張打的,張打和他瞎眼的孫子隻要把牛趕回村口,拍著牛臀說:“回家去吧。”那些牛就各自悠悠地走散了,回到各家的畜欄裏去,決不會走錯。每一年,各家會給張打出一百斤苞穀或者洋芋,沒有給的就不給,一頓酒就解決了問題,那是無所謂的。早晨,張打又會在露水中讓頭牛搖響牛鈴,召喚村裏的牛走上芳草萋萋的吞雲嶺。張打對幹兒子來登說:“你讓我想想吧,我當然缺錢,我啥都不缺,就缺錢。我想這幾天去巴東沿渡河買條牛回來。你把那《龍文鞭影》給我找到,《幼學瓊林》我算是抄完了,還給點紙我……”在晚上,張打沒事了就抄寫這樣的書,《山王經》他已經抄了六本送人。他的幹兒子來登是吞雲嶺酷好曆史的奇人,他時常利用空閑時間研究這塊土地上的人物、事件和傳說,特別是民間唱本,如《山王經》、《太陽經》、《黑暗傳》、《白暗傳》、《紅暗傳》。特別是《黑暗傳》,在中國的其它地方未曾見到,或者失傳了,而在吞雲嶺這塊神秘閉塞、險峻高深的地方保存了下來。或者可以說,是這塊土地誕生了這樣的唱本,因而它是中國惟一的。這些傳說是一些創世傳說和神話,在如此原始、簡陋,自然環境惡劣的高山密林深處,他要發誓證明,這些傳說是漢民族的創世史詩,《黑暗傳》就是他們千秋萬代保存下來的漢族家譜;它上溯到盤古開天地前的若幹萬年,上溯到盤古的祖宗江沽,江沽的祖宗黑暗老母、混沌……手握著十幾億人惟一一本家譜的張打的幹兒,是張打的驕傲,可他為何要出賣他幹爹那杆槍呢?
張打是民國二十七年從洪湖回家,翌年便找到他父親傳給他大哥的這杆槍的:枸骨過冬青的柄,三尺長的鐵槍膛,那可不是鋼管,是一根鐵棍用鑽子鑽出來的。這之前張打玩過盒子炮,連發十響的仿德國造駁殼槍。最早在殺死房縣“杆子隊”隊長高月川之後,他領到了一杆漢陽造。他還玩過大刀。那當然是在房縣第十二區蘇維埃政府裏。民國二十年八月,十二區蘇維埃政府成立,張打清清楚楚記得是趙天桂為主席,趙全興為副主席,軍事委員謝冬池,財政委員李成忠,密察委員錢誌義,土地委員楊振西,情報委員劉雙喜,貧農團主席譚子豪,常備隊長是謝冬池兼任的,張打因喝過兩年私塾的墨水,弄了個宣傳委員。他的記性如今是越遠越清楚。他們殺了“杆子隊”隊長高月川,沒收了大地主吳家全的財產,處決了土豪劣紳黃必成、張先繼。接著,紅三軍東下洪湖,他們便去了洪湖。那一年的冬天,滴水成冰,雪有三尺多厚,他們人人一雙赤腳踏上了過吞雲嶺、下宜昌、到枝江、走公安、渡長江然後到洪湖的漫漫征程。一路上被國民黨和地方武裝夾擊,還沒有走過吞雲嶺,就遺失了一隊兄弟,始終沒有找到,仿佛被鬼吃了。走到洪湖,認識的人去了大半。張打在九師師長段德昌手下當上了副團長,在與國民黨九十八師激戰監利城戰鬥中,他小腿骨折,倒進稀泥塘裏,泥水嗆肺,住進瞿家灣紅軍醫院,七個多月,小腿好了,肺裏的泥水卻不能出來,老是咳嗽、胸悶。出院後,一次在江邊打一艘國民黨糧船的伏擊,因他在潛伏時突然咳嗽,暴露了目標,致使戰鬥失敗,回來挨了夏曦的四十軍棍,關了三天,差點沒被殺了。後來段德昌被肅反給槍斃了,他隻好假托家裏老母病重,請了個長假,換上老百姓的衣服,一路討飯回家。
他回到家裏的那天晚上,沒有見到一個家人:父母、大哥、小哥、嫂嫂,卻在火塘上見煮了一鍋肉,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氣,火塘裏的火雖然不大,但還在燃燒。屋內有幾個不相識的人倒在地上,有的砍了頭,有的脖子裏還在咕咕地冒血泡。他以為是走錯了屋子,見了酒肉俱全,又饑又渴的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搛起肉來就吃,正吃了八分飽的時候,一個鄰居跑過來,見是他回來了,大吃一驚,說:“你好大的膽,還不快跑,你家裏的人都被他們殺光了,這鍋裏的肉就是你兄弟的肉。”張打一聽,嚇傻了,拔腿就往後山上跑,一直跑了兩百多裏路上了吞雲嶺,跑了整整兩天,沒歇一口氣。
在吞雲嶺深山裏,他瞞了身份,給一家地主放牛。那地主就兩個老人,無兒無女。他托人去打聽家裏的情況,才知道一家數口:父母、大哥、小哥連嫂嫂侄兒,全被房縣團總給殺了。打聽情況的那人就幫他從他大哥家裏背出一杆老銃。他一看,是他父親的,給了大哥。他收好了銃,偷偷躲在山上大哭了一場,依然放牛。那地主夫婦見他老實肯幹,把幾頭牛放得膘肥體壯,就對他很好,他們見他肺疼,不能坐也不能臥,就請了個遊方郎中給他治病,那遊方郎中給張打弄來了許多草藥,煎著吃著,吃了一段時間,肺慢慢好啦。張打很感激那地主夫婦,他們見他無家可歸,就說接把他們做養子算了,就這樣,張打半推半就地就成了他們的養子。這一下,他這一輩子就不得安寧啦。後來,他們又給他撮合了一個本族寡婦,大他十歲,還有兩個娃子,張打就做了人家的“抵門杠子”,也跟地主改姓張了,由趙打叫上了張打,從此在吞雲嶺紮下了根。
那時候,張打在吞雲嶺成了家,有了兩個繼兒子,不幾天就解放了。張打記得來這兒土改的是一個姓覃的副營長,恩施人。張打對他們說:
“你小子比我的官小多啦,老子在洪湖革命時都是副團長了,警衛都兩個。老子負傷後端屎端尿全是勤務兵。”他跟副營長比官!
那副營長說:“你這地主崽子休想猖狂,你參加了啥子革命?一個逃兵而已。”
他先對張打還挺客氣的,張打這一次跟他喝酒比官之後,他就對張打恨之入骨了,把張打那養父給槍斃了。張打養父有一百多畝地,可是吞雲嶺稍微有點勁兒的農民有二三十畝地也不稀奇,刨一塊荒嶺子火燒便是自己的了嘛,這叫“燒火田”。張打養父在紅石溝槍斃的那天,姓覃的副營長對兩個行刑戰士說:“此人隻有一槍的罪。”可兩個行刑的戰士槍法不準,共打了三槍才把張打養父打死。兩個戰士回來後,姓覃的說:“人家一槍的罪,你們打了三槍,另兩槍你們受了吧。”於是把這兩個戰士拉出去斃了。就這樣,張打不僅養了兩個繼兒子,那地主婆養母,也歸到他門下,要他贍養啦。張打念及地主養父養母治好了他的嗆肺病的恩情,養就養唄。
剛開始他沒去打獵,經人介紹,踏上了川鄂鹽道,在四川和吞雲嶺的深山密林裏來來往往,背鹽為生。張打雖長得高大,但因在洪湖負傷,腿上負重不行,肺又嗆過泥水,已經不算個狠男漢了,人家一人背四、五個包,他頂多隻能背兩個。一個多少斤?一個一百八十斤,五個包就有九百斤之多了。背鹽夫個頂個的是大力士,途中忍饑耐渴,一般不卸背簍休息,有一根杵棍,卡在背簍底下,可以站著休息。背鹽夫有“上八下七,平路十五”之說,也就是上坡八步一杵,下坡七步一杵,前麵的喊號子:“打杵——”後麵就依次歇了,歇口氣兒,再上路。去四川巫山的路,有一千裏,臨行前,他的老婆就為他先推好了苞穀糝子,五斤、十斤裝入自縫的布袋中,吊一塊竹片,寫上他的名字,將這些糝子寄放於沿途的客棧,回來時,各尋自己的袋子,給房東幾個火錢煮了吃。川鄂邊的原始森林裏,一年的大半時間處於大雪紛飛的季節,他們帶上桐油布篷,天晴遮陽,下雨下雪蓋在鹽包上,每人腳下過雪山時為防摔下懸崖,都穿有鐵打的腳碼子,綁在草鞋上。那時候,剛解放,路上還有剪徑的土匪和國民黨的散兵遊勇,常常劫他們的鹽包。有的人就拚了命,有的人就自認倒黴,一趟下來,說不定傾家蕩產呢。背鹽的人多,有的是私人背的,有的是為當時的供銷合作社背的。宿在某一處客棧,人又滿了,一個統鋪上人擠人,你後到,怎麼辦呢?總不能在火塘邊坐一夜吧。老板自有辦法的,搞一塊光滑的長木片子,用冷水浸了,往人縫裏一插,說:“兩邊去!”脫光了膀子鼾睡的背鹽夫們就被激靈一下,忙縮向一邊,中間就插了一條縫,你就可以躺下半個身子對付一夜了。
在深山密林裏也有許多樂趣。那時候,紅毛野人也多,經常找他們討食。有一次,他們在岩洞裏夜宿生火做飯,洞口站著個兩米多高的紅毛野人,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找他們討吃的,張打就給他投了幾個苞穀餅。可那野人還不走,張打就將同伴帶的一個小溜鋤燒紅了投給他,他燙得哇喇哇喇大叫著跑開了。但那天晚上,張打他們七八個人住的岩洞裏,惟有張打被老鼠咬得不能睡著,半邊小腳趾啃掉了,一雙麻草鞋也不見了。天亮起來,找不著鞋,同伴就說,那不是野人,是個山精木魅搞了鬼。
山中的豺狼虎豹也是多呐,有一次,張打背了四百斤鹽,走到一個叫百步梯的高山上,就聽見老林裏傳來老虎和老熊打鬥的聲音。張打是個不怕鬼的人,心想啥槍都扛過,殺過“杆子隊”,也帶過兵真槍真刀幹過,我怕個啥,就對同伴說:“你隔遠點,我去望望。”張打就走近了。老虎最先發現有人來了,不知咋回事,許是他身上有殺氣吧,見他過來,老虎調頭就跑。這家夥一身扁擔花,斑斕動人,跑起來也威猛極了。張打正在瞅那老虎往山梁上跑,被老虎咬傷的熊卻在一旁哼哼。他一看,熊還不小呢,看樣子隻有半口氣了,他就更大膽地靠近它,觀察它的傷情。以為今天可以割兩對熊掌加一顆熊膽,這一趟就撿了個便宜。他看了看,兩對熊掌至少四十斤。嘿,那熊哪兒死呀,剛才隻是被老虎打倒了,傷是傷了點兒,在眼圈周圍和後掌那兒,撕出些肉筋來。熊因為眼力不濟,張打到了它跟前,以為是老虎又跑來了呢,必須反擊,於是唰地坐起來,用兩個前掌抱住了張打的腿。媽也,張打想這下要命了。求生的本能讓他抓住了熊腦殼,見前麵有個樹丫,一下子把熊頭摁在了樹丫裏,便高喊同伴,要他趕快來幫忙打熊。哪知那同伴是個膽小鬼,拔腿就跑,張打見沒有人幫忙,隻有死死摁住熊頭,不讓它動彈。這熊頭不能動,熊爪子可不是吃素的,就亂刨,把樹皮一塊塊地刨掉了,又刨張打的肚子,刨爛了張打的衣服,也一爪刨到他的血肉,張打吃不住了,隻好放了熊。那熊張打以為肯定要吃他無疑了,哪知這家夥後退了幾步,就往山下跑了,它負了傷,不敢與張打繼續打鬥,張打這才又撿了條命。
熊爪子的毒大得不得了,村裏就有人被熊抓過臉後爛死了的。張打回來後肚皮也爛掉了,快爛穿,才找到那個給他治肺的郎中,治了兩個月才好。從此以後,張打再也不敢去四川背鹽了。
從那次張打與山中的野物結了孽,張打就開始揀起他大哥留下的那杆土銃。他在牆角和山洞裏刨了些硝鹽,又把河邊的楓楊樹枝子燒了些灰,就開始熬製火藥了。然後他找村裏的高鐵匠舀了些鐵砂子兒。如果他打到了些野雞或麂子,有時丟一隻野雞,丟一隻麂胯,高鐵匠就說:你自己去缸裏舀吧。他是完全信任張打的。這鐵砂子為何放在水缸裏呢?鐵砂子其實就是把鐵化成水了,在水缸裏覆一個水瓢,鐵水從瓢頂滾落冷水裏,一顆顆就溜圓了,沉落缸底。打匠們都是以物易物。高鐵匠收了這些圓毛扁毛的山貨,剝了皮,拔了毛,拿到鎮上去賣,肉和毛都值錢。你別看,那時一張麂皮八毛到一塊五一張,硝得最好的皮子可賣到一塊八。麂子肉做湯是天下最鮮的湯,不低於四角一斤,毛野雞也三角錢一斤。在冬天來臨的時候,張打有時在低山打麂子,一天最多打過七隻,這一點不稀奇。
張打上山打獵,總是帶著他的兩個繼子,帶上四條凶猛的獵狗,這四條獵狗叫福、祿、壽、喜。這些狗都一律嘴巴粗,尾巴直,下巴有一兩根刺得死人的箭毛。三根的張打就不要了。打獵的知道:一根攆,二根叫,三根四根守強盜。張打的獵狗們能跑善戰,把野獸攆進山洞後也會拖出來撕咬,管它是豺是狼是虎是豹。張打的頭獵是福子,它是掌叉子的,有五張嘴——凡腦袋上的器官都是嘴,能聽能聞,能跟風,就是在風中也能聞到五裏之外的野獸氣息。
張打的頭獵和二獵,那真是為主人盡忠的獵犬。有一次,張打帶著兩個兒子在墳山裏趕仗,趕出一隻豬獾來。張打看見福子和祿子兩條狗飛快地追攆。豬獾跳過了一條河,又鑽進一大片山荷葉的深處,再向一片高山上的珙桐樹林猛跑。在那樹林裏兩匹獵狗與豬獾咬成一團,不知為何,豬獾掙脫了兩匹獵狗的撕咬,向前跳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天坑,可那福子和祿子,竟也跟著跳了下去。這樣的豬獾為了落下個整屍,跳下去是情有可原的,而張打那兩條狗也為何跟著它往下跳呢?因為它們要盡到獵狗的責任,這難道不是殉職和獻身嗎?張打那天在天坑沿上,站了許久許久,脫帽向他的兩匹獵狗致哀並致敬。他惋惜,但更多的是驕傲,他這個打匠可以馴出如此忠於職守的狗來,以後還可以馴出更好的狗。以後,他在神農架又物色了兩匹好狗,還是叫它們福子和祿子。他是這樣的,家裏的人、畜是不能減的,死去一口,新添一口,死去了他的養母,張打添了一口豬;死去了狗,張打再添狗;賣了一頭牛,張打還需再買一頭牛。
張打這人是個不怕鬼的,他怕過什麼呀,響當當的紅軍團長。文革時,說他是逃兵、叛徒、地主狗崽子。兩個造反派把他押到區裏辦學習班,他背了一袋子蜂糖拌苦蕎炒麵,兩個押他的造反派想找他討點吃的,他就在口袋裏拉了幾滴尿,說:“你們吃吧。”那兩個家夥哪吃得進去,說:“學習班有你的好果子吃。”他才不怕,他說:“你們把老子怎麼樣?國民黨打斷了老子的腿,讓老子嗆了一肚子泥漿水,也沒見死,你們這些小爬蟲小崽子把老子雞巴扳得彎?”
到了區裏,那個姓雷的造反司令問:“你是哪裏人哪?”張打說:“老子是蕎麥公社蜂糖大隊人。”那雷司令就抽出皮鞭,照準張打一頓好打。張打說:“老子不會吭聲的,吭了一聲是你們兒子。”第二天,那雷司令給他們這些五類分子訓話,說:“你們是一群烏龜,我就是龜頭。”把張打好一陣笑。其他的地富反壞右不敢笑,咱敢笑,笑那個龜頭。張打就喊:“龜頭司令,龜頭司令……”張打肚子都笑疼了。那個司令火了,把張打吊在一棵皂角樹上,讓他暴曬了兩天太陽,屎尿全曬在了褲子裏。張打不屈服,張打說:“你這龜頭,你聽著,老子幹革命的時候,你還在你娘的懷裏嘬奶呢!”
誰都不承認張打是革命幹部,革命軍人,老紅軍,原因就因他是開小差跑回來的,又認賊作娘,跟上地主當了養子,成份自然也成了地主。其實,張打不過是個放牛娃。他一天地主的生活都沒有享受過。就在張打那個養母病重之時,他上山打死了一頭老虎,其實也是為民除害;村裏的王撇子喝醉了酒,倒在路上,結果被老虎銜走了。村裏來請張打,要他上山去打老虎救人。張打帶上兒子和獵狗上了山,隻找到了王撇子的兩隻腳,其餘都被老虎吃了。獵狗循著氣味進了一個山洞,終於把老虎咬了出來,張打一槍就從老虎的左眼穿進右眼,抬回來剝了一張完整的虎皮,給他的養母“裝老”穿進了棺材。
張打的養母死時,雷司令已是公社的革委會主任。他老記得張打笑過他龜頭司令,就開張打的批鬥會。這家夥也想得絕,他要張打背上他那死去的養母。張打背個死人走了半天才到公社,那正是陰曆七月,驕陽似火,他讓張打站在台上,說要把這對地主母子批倒批臭。張打背著養母的屍體站在台上,太陽曬得人燥悶難當,大汗淋漓,一陣陣屍臭的熏蒸把張打快弄得窒息,蒼蠅飛舞,口號聲聲,張打感覺到他也快死毬了,就大喊:“你這龜頭司令,你拿刀子來殺了我吧!”那些訓練有素的當過兵的打手們就用腿踢他,用杠子抽他,他終於站立不住,一下子就撲倒在台上,這時那雷龜頭說:“好了,批倒批臭了!”
張打埋葬他養母用去了一張虎皮,他覺得值。養母待他太好了,把他視為她的親生子,雖然她一生未曾生育。張打記得當他去四川背鹽時,每當出發,就見養母跪在菩薩前,秉燭敬香。張打回來,他看見吞雲嶺那棵千年香果樹上,又係下了一條紅布——那一定是他的養母為他係的。他上山打獵,她也要為他敬山神,她口中不停地念著張五郎獵神的名字,念著山王天子希夷妙道天尊,就憑這,張打為什麼不給她備一副好壽材和一張虎皮?別人說,張打,你千萬別跟那地主婆子披麻戴孝哪,可是張打沒有了親人,就這一個親人了,他為何不給她披麻戴孝?他唱了兩個夜晚的喪鼓,把養母熱熱鬧鬧送上了山。
罪名也就來了,說他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那龜頭主任又讓張打去參加公社的勞動改造,為公社砌糧倉。每天早晨天沒亮就得出工,晚上八、九點鍾收工,還得繼續學習、開會、批鬥。因嚴重睡眠不足,人在犯迷糊的時候,把一塊石頭砌鬆了,那家夥硬說張打搞破壞,破壞毛主席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偉大戰略方針,要張打把那塊石頭背到縣裏去,向政府交待。張打當然不願去,這家夥就派了兩個彪形大漢押他去。張打就背上了那塊一百多斤的石頭,走溝趟河,上山下坎,走了一百裏路到了縣裏。縣政府根本沒人理他,以為是個神經病,張打隻好把那塊石頭丟了,放在縣政府的花壇裏——現在那石頭還在呢。
我張打想起這姓雷的整人,絕對比當年洪湖的夏曦還厲害,夏曦隻知道殺呀殺呀,哪有這樣整人的花樣。這姓雷的還是個大色鬼呢,他霸占了清涼埡一個富農的女兒,從二十多歲占到了三十歲,還不許人家出嫁,放話說:“哪個想娶她,我不給開結婚介紹信,你們拿不成結婚證。”誰還敢娶她呢。也算老天有眼,就在這個女人將老死閨中的時候,一天,姓雷的到一個大隊檢查社員蓋的糧倉,一個轟天大雷,誰都沒劈,獨獨把他給劈死啦!
張打打獵,兩個繼子也跟著他打。可兩個繼子不成器,本事沒學到,壞事做了一籮筐。一九七一年的正月初二,雪下得很大,小兒子張俠回來對張打說:
“張打,嶺那邊山窩裏,有兩頭野豬要吃一頭野豬。”這小子從來對張打直呼其名。
張打以為張俠在誆他,這小子很會編白話兒,哪有野豬吃野豬的。張打就去看,果然兩頭野豬在攻擊一頭野豬。張打就明白了,這一年雪下得厚,平地一米深,而且從年前的十月份以來,雪就從沒化過。四、五個月,把山上的坑坑壑壑全填滿了,封蓋住了,可憐的野豬沒吃的,隻好吃自己的同類。
在晚上,他們一家全聽到野豬的廝打聲,可是誰也沒理那個茬,打匠們都知道,正月是忌月,不能隨便打獵物的,野物也有一個年,這是老輩子傳下來的禁忌,張五郎定下的。晚上烤著火,也談論了一下那兩頭野豬是不是把另一頭野豬給製服了。第二天,廝打聲沒有了,小兒子張俠也不見了。回來時,從野外吭哧吭哧拖回了一頭沒有了腦袋的野豬。張打過去還沒有看到過這麼齷齪的畜生呢,這無頭野豬頸子上的皮翻到骨頭外麵,血早就凍成了黑冰,整個豬就是塊石頭,一兩百斤的塊頭,渾身的硬刺直棱棱地伸著,怎麼形容呢,就像個無頭鬼披了件蓑衣。張打當時就有不好的預感,隻是沒敢說出來。他一見那個齷齪東西,心裏就像丟了什麼的一陣惶悚,趕快用大聲氣來壓住邪穢,對張俠吼:
“扔出去!扔掉!快扔掉!”
張俠說:“不能打也不能撿麼?”
張打說:“不能打就是不能撿的,這不一樣啦!”
那小兒子不幹,大兒子也不幹,他們的媽也不幹,眾口一辭說:
“你不撿別人撿了,哪來這多老規矩,以為真是獵王哪。”
在家裏哪有張打說話的地方,他們娘仨一股繩子了,張打就狗卵都不是了,是個外人,連自己的姓都沒有的人,跟他們姓了。你看他們那個歡天喜地的勁兒,就像鬧土改分田地,抬起無頭豬,就放到火塘上燙毛,毛燃燒時發出的氣味一陣陣讓人惡心,就像膠鞋燒著了一樣,還夾雜有一股山裏穢物的血腥味。張打想起這無頭的東西在哪兒見過,就在他們開始剝豬皮時,張打突然想到他從洪湖回來時在自己家裏見過,並吃過他兄弟的肉。這事張打是把它埋在心中很深的地方的,不想回憶,害怕回憶,可現在突然翻出來了。他們娘仨開膛破肚,張打的肚子也被翻了個個兒,他一個勁地在豬欄裏作嘔。他們喊他進屋吃心肺湯,他能吃得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