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牧歌(2 / 3)

晚上兩頭野豬就循著氣味跑到張打家來了——這事還沒有完結呢。那是它們的食物,它們辛辛苦苦花了兩天咬死的同類,才啃了個頭,最美的佳肴還來不及品嚐,就被人給悉數收走了,這兩頭怒氣衝衝的野豬開始了拱牆腳。要知道,野豬的嘴巴比刀子還厲害,簡直像推土機,那幹打壘的牆,經得起它們拱嗎?拱得整個屋子特別是椽子和檁條炸炸地響,牆不停地顫抖並發出囂叫,剛開始他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外麵雪落無聲,風又不大,以為是山崩地震了。屋裏的狗咬得凶,它們是拴著的。張打披衣起床出門一看,看到兩個黑乎乎的家夥,一聞氣味便知是野豬。正準備拿槍去嚇唬驅趕它們,小兒子早就端槍出來了,並瞄準了它們。張打手疾眼快就把他的槍推開了,高叫:“打不得!”小兒子不聽勸,一意孤行,要朝野豬放槍。結果父子就在門口打了起來,槍走了火,總算把野豬嚇跑了。但到第二天晚上,這兩頭野豬又來了,咬死了張打家一頭豬。因張打把槍藏了起來,小兒子找不到槍,就把四條獵狗放出來,張打喚狗也喚不住,狗見了獵物那一準是不要命的。在張打家後山上,四條獵狗和兩頭野豬展開了生死大戰,餓極了的野豬這一次似乎占到了上風,兩頭野豬不僅沒被獵獲,壽子和喜子兩條狗倒被咬得麵目全非了,一隻鼻子咬掉了一塊,一隻尾巴咬斷了一截。張打看到那斷尾巴的喜子就想笑,張打一笑他小兒子就將他一撐推到雪地上,一個嘴啃泥。那雪可不是一般的雪,凍了淩的,砸得張打眼冒金花,口鼻流血。張打說:“好哇,你好大的膽,敢打你的爹了,你翅膀硬了不是。”張打操起打獵的開山刀就朝他砍,砍傷了他的腳後跟,張打狂叫著說:“你們哪個敢過來,過來就是一刀。”張打實在忍無可忍了,反正這個家也不是老子的,殺光了也沒什麼。大兒子張膽把張打抱住了,說:“爹息怒,爹息怒。”

到了秋天,這兩頭野豬又出現了,全村的苞穀、洋芋不吃,專吃張打那自留地裏的苞穀和洋芋。這野豬是很記恨的。張打隻好帶著兩個兒子去山上趕仗。小兒子就埋怨張打了,說:

“張打你這個老混蛋不聽我的,早打死了早沒事。”

張打出獵本來是不太問槍打卦,他一貫認為一藥二銃三本事,藥好銃好本事好,張五郎就保佑你了。那一天張打就想到非要問槍打卦了,這兩頭野豬十分蹊蹺,簡直跟人一樣曉事,恨心又大。張打把兩個兒子的槍和他的槍放在神龕前,就開始甩卦。張打先問自己的槍,看今日有沒有山運。張打甩了一卦,不順,甩第二卦時,兩塊薄薄的卦板竟立了起來,像兩個小偶人站在那裏,這可稀奇了。張打想,事不過三,再問最後一卦,一看,還是個凶卦。張打就說:“槍啊,槍,莫非今日你要害我不成?”張打再問大兒子、小兒子的槍,全是順卦。大兒子張膽就要與張打換槍,他那杆槍也是火牙子,張打就說:“那不如用我的,我也是啄火,你也是啄火,我的用順手了,拿在手裏的份量就是野獸的份量。”小兒子的槍呢,是單管獵槍,有準星和扳機的,張打卻瞧不上。他往裏塞子彈,跟張打灌藥差不多的時間,張打灌一膛藥最多二十秒,最少五秒鍾。張打背上了他的老槍,說:“走。”他還背上了木盒子裝的獵神張五郎。他掐指一算,這天是紅喪日,能打到野物,也就是說能一槍見血。那個張五郎他是倒背著的,如順背,他是在翻壇打鬥兩腳倒立,兩手在地。倒背著,也就意為五郎神到了,你看他:左手拿著桃木棒,右手按一隻報曉雞,那肯定會助爺仨一臂之力的。張打一路走一路念開山咒:

“開開開,盤古老祖下山來,一開東方甲乙木,四邊野獸在此出;二開南方丙丁火,四處野獸從此過……四開北方庚辛金,四山野獸聽我令……”

可這一天野獸卻偏不聽張打的命令。小兒子張俠因為怨恨張打,懶得行走,就幹上了最輕鬆的坐仗,也就是瞅準野豬撤退的道兒,趕仗的有意把豬往那條道兒上逼。小兒子坐在那刺溝的小路口,張打與大兒子加上幾條獵狗出發了,漫山遍野搜索、吆喝,終於趕出了野豬。他們還下了幾隻“鐵貓子”,那鐵貓子是用鐵釺打進去的。有一頭野豬踩上了鐵貓子,那鐵家夥夾斷了它一隻腿,可野豬拚上了老命,它硬是把鐵釺拔起來了,拖著鐵貓子,三條腿比那福、祿、壽、喜跑得還快,真是野豬英雄啊。但那野豬終究是負了傷斷了腿的,還帶著個鐵貓子跑,最後被幾條獵狗一頓好咬,張打趕上去再一槍,解決問題啦。在逮住第一頭野豬後,第二頭野豬就被他們逼得在一個山溝裏打轉轉了,但就是不往坐仗的小兒子方向去。為何?張打一聞空氣,從那邊聞到了煙味,那小雜種躲在一叢粗榧下麵抽煙呐。張打都聞到了,野豬還聞不到!煙味、汗味、狐臭味,有了這三味,你別想打到野物了。四條狗攆,張打與大兒子趕,打了兩槍都沒傷到豬的皮毛。等張打裝足了火藥放第三槍時,就見槍子兒落處,鮮血衝天而起。張打和大兒子趕快跑近一看,野豬也倒了,人也倒了,那人倒在地上一陣陣抽搐,絕望的眼珠子瞪得像銅鈴,嘴巴和眼睛及耳朵那兒,因為痛苦擰成了麻花一樣的皺褶,是小兒子張俠!那野豬呢,樣子跟張俠一樣可怕,寬大的嘴巴全張開了,吻豁幽深如黑洞,兩對長獠牙戳出齶肉,像四把寒劍,黑麻色的毛皮閃爍著陰森無比的光澤,讓人不寒而栗。

事情就可想而知了,張打把小兒子背回家裏,就被他那老婆和大兒子加上張家族裏的人把張打捆了個結結實實,他們下狠勁用刺牛棒敲打他,打斷了他兩條腿,並把他投進了豬圈。張打拖著兩條不能動彈的腿在豬圈裏呆了三天,與豬爭食,和豬睡在一起。張打想這次我必死無疑了,雖然我活到如今,相信人不止一條命,從我殺“杆子隊”算起,我這命跟貓和狗的九條命比,也差不多了,人大約也就隻有九條命吧,到頭啦,誰也不會來管我了。要是我那地主養母沒死的話,我可能還能再揀一條命回來。嘿,天無絕人之路,就在張打快死的當兒,那個救過他命的遊方老郎中出現了,張打一看,是他,就是當年給他治肺的那個,他就拚命喊他的名字,等老郎中走近,張打一把抱住他的腿。那郎中果真老啦,胡子垂齊胸前,但麵膛紅潤,一看就是喝過黃芪蜂蜜酒的。張打喊:“救命哪,救命哪!”他見張打這個樣子,問為何要睡在豬圈裏,張打實話告訴他說我槍走了火,打死了小兒子,落到如此下場。老郎中蹲下來看張打的雙腿之後,麵露為難之色,道:

“這雙腿爛成這個樣子了,都變了色,我是無能為力了。”

張打說:“您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您總有辦法的,當年我那肺病,吃了七個月西藥沒吃好,您一下子就弄好了。哪有郎中治不好的病,隻是沒找準治病的藥。”

郎中說:“有道理,要治你的腿,最後看碎骨蛇肯不肯幫忙了。”

張打一聽用碎骨蛇,這到哪兒找去呀,這等於是讓他到大海撈針,到天上捉月。碎骨蛇是一種什麼蛇呢,它從石上樹上跌下地,便斷為數節,在地上一蹦一蹦,像掙紮一樣,蹦了一會,又蹦到一堆去了,按原來的順序又自動連接起來了,又成了一條完整的長蛇。神農架叫它“九死還陽蟲”。張打又一次陷入絕望,他老婆和大兒子是不會為他踏遍青山去找此蛇的。張打就對郎中說:

“您是跑山看病的,手裏一定有這種還陽蟲。您發發慈悲給我治了吧,我來日一定重謝。”

郎中說:“你拿什麼謝我,在豬槽扒食的人,你還有什麼能耐?”

張打說:“我不是吞雲嶺的獵王嗎?我用一頭老熊謝您。”

“少了,”郎中說。

“十頭!”張打說。

“這還差不多。”

那郎中就放下了他的羊皮褡褳,掏出一個布袋子解開,放出一條蛇來,正是碎骨蛇。那蛇一到地上,就斷成了數節,等那蛇複原了,他收起來,又往下丟,又斷了數節。這樣丟了九次,郎中就在蛇頭前施了布袋,收於袋中,一頓猛摔,將蛇摔死了。據說這時候,蛇的藥力最強。那郎中摔死了蛇,就攏了些柴在地上升火,將一塊石板支在火上,把那蛇放在石板上炕焦,用石頭搗碎,趁熱敷在張打兩條腿上,又用布條子纏住,對張打說:

“三天不退腫,神仙無辦法。”

這古道熱腸的郎中又對張打老婆和大兒子說:

“人已死在槍下,這就是他的命了,何必再賠上一條命呢。我掐指算來,你屋裏缺了豬圈的那個男人,必定塌天。”

走村串戶的郎中都是亦巫亦醫的,何況他還有那麼大一把白胡子。張打迷信的老婆將信將疑,就把張打抬回了屋裏,洗刷一淨,放進了被窩。那郎中再對張打悄悄說:

“你若好了,我也不要你十頭老熊,這隻能說明你命大。若給我兩個麝香兩隻熊膽就行了,我給人配藥要這些東西。”

三天以後,張打腫得發亮的腿消了,能下地行走了,新肉也長出來了。半個月後,完全恢複如初,能跑能跳了。想一想,在洪湖時被國民黨打斷了腿,這次又斷了,斷了兩次,腿還是有勁,這怎麼說呢,托誰的福?還是一句話:人的命的確不止一條啊。

張打腿好了後就拚命找香獐打,取麝香,找老熊打,取熊膽。張打還想打一頭白獐,取最好的麝香給老郎中,他救了我張打兩條命了。但找白獐是極為困難的,半年不僅沒見到白獐,連麻獐也沒見著。倒是在那個冬天見到了一頭白熊。白熊在神農架是從不冬眠的。白熊是些幽默的家夥,能模仿人的動作,還會跳土家族的擺手舞和畢茲卡,可它發起怒來,比狗熊還可怕。那一次張打一個人帶著獵狗去了山上,在莽莽的雪嶺看見了一個雪球,從山頂上滾下來。然後,那雪球又往山上滾,張打看得有些發呆,心裏發寒,以為碰上了山精木魅,然而那幾條獵犬卻箭一般地朝那團巨大的雪球撲去,原來是頭白熊!這白熊也許是吃飽了沒事兒幹,就把自己當一團雪球在山坡上滾來滾去地做遊戲呢。獵狗狂吠著衝上前去,把白熊的夢打破了。張打看它躲過獵狗,又一個骨碌往下滾,越滾越快;張打看見它抱著的四個腳掌通紅,宛如四個大大的甜柿子。這熊在冬天就是靠舔腳才不至於餓死的。書上講它是消耗自己的脂肪過冬,這是鬼話,它就是舔腳,那腳上的營養豐富,舔兩口管一天,特別是兩個前掌。所以熊掌特別是前掌值錢,營養價值高。過去張打背鹽時,看見過一個同伴三天不吃飯,就拿熊掌舔。白熊雖不冬眠,也一樣舔掌子,因為冬天吃的少,橡子埋進了雪堆裏,很難刨。張打看白熊的掌子看發了傻;結果一槍沒有定神,打歪了,那白熊聽見槍聲,聞到了火藥味,一陣疾風地撲向他。張打想剛揀回的這條命真的完了,來不及灌火藥,白熊的血盆大口就朝他伸過來,他那時也沒啥可想的,一把將手伸出去,伸進白熊的口裏,抓住了它那又長又大的黏乎乎的舌頭,死死攥著就不放了,就拖出嘴巴,卡在了它的嘴角。那熊想咬他又不敢下口,一咬先咬斷自己的舌頭。那熊就這樣與他僵持,涎水嘩嘩地往外淌。這時,張打那英勇無比的獵狗們趕來,一頓猛咬,把白熊咬斷了氣,救了主人一命,張打終於獲得了一顆白熊膽。

那一年,正在他找白獐的季節,山上出現了許多害獸,主要是野豬,大量糟塌農民的糧食。大隊支書就找上了張打,說:

“老張,請你出山了,請你組織一個打獵隊。公社也鼓勵我們打獵,打死一頭野豬獎一百斤糧食,打死一頭老熊獎兩百斤。”

張打連連推脫:“算了算了,我見了槍就害怕,你還要我組織一個打獵隊,不是讓我自找苦果子吃。”

支書說:“老張,我們是很尊敬你的,從沒把你當外人,也沒哪個把你看成地主狗崽子。你在洪湖帶過一個團的兵,搞十幾個打獵的對你不是小菜一碟!”

張打說:“我的腿壞了你們又不是不曉得,再說你們不恨我公社恨我。”

支書說:“雷主任早被雷劈死了,誰還恨你呀。”

張打說:“我不想打野豬,別讓我難受了。我還欠老郎中兩隻麝香,我隻想打一隻白獐子。”

支書說:“這又不矛盾。你若今年打不到白獐,我發動大夥找麝香與你,別說兩個,二十個也找得到。你若打死一頭野豬,糧食歸村裏,我給你記三個工分。”

張打還是高低不就,不想出這個頭。但那時候,公社調來了張打老婆的一個什麼表叔,是排名第八的革委會副主任,他也來做張打的工作,並給張打灌迷魂湯,稱讚張打是吞雲嶺的獵王啦,百步穿楊,打虎英雄啦,等等。聽這話張打就一肚子火,他說: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百步穿楊的槍法我還把我小兒子給打死了!我不幹,我要是再幹的話,又摟一歪火,把大兒子也打死了,我就不是斷腿的問題,就要被人五馬分屍了。”

後來談判的是,張打的打獵隊打死一頭野豬公社獎一百斤糧食,有十斤歸張打。張打那老婆見糧眼開,就準了張打帶上大兒子胡膽,還加上村裏十來個槍法比較好的打匠,組織了一個打獵隊,共有二十多條獵狗,一上山,嘿,別提多威風了!

就應了一句老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那一年,活該他走山運,打死的野豬用拖拉機拖。什麼叫走山運,告訴你吧,張打打死了一頭野豬,又灌好了火藥,去拖那頭野豬時,別人抽煙把他的火門啄燃了,走了火,聽見有野豬哼,喲,打死了後頭藏在刺棵裏的一頭野豬。

那一年,公社僅獎給張打他們大隊的糧食就有兩噸,張打背了四百斤回家,喜得張打那沒齒的老婆把嘴都笑歪了。張打還記了一大堆工分,工分雖隻值兩三毛錢一個,也不少啊。

那一年本來是個高興的年份,可張打那大兒子突發奇想,想去當兵。當兵嘛,家庭成份又不行,是個地主,父親還是個逃兵加叛徒(他們說的),政審不合格。張打老婆不是有個表叔在公社麼,照理當個兵是沒問題的,可武裝部就是不批。說到那個表叔,為何當上了革委會的副主任?別人說那是他家該發。傳的是那表叔的父親也是張打老婆的叔祖父,一天這老家夥從興山回來,背了些啥去賣不知,走累了,走到一個山洞想歇歇腳。那山洞裏有個女叫花子死了,埋在了裏邊,洞頂有清澈的泉水滴下來,恰好滴到女屍陰部,那老家夥進洞後,因太累,不由自主地歎了一聲:“哎呀,我的媽!”那女屍忽然就答應:“哎!”並說,“是我的兒。”原來這洞裏風水奇好,老家夥不經意認了個幹媽,這幹媽也就認了個幹兒,風水就到了老家夥身上。沒幾天,他小兒子就當上了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啦。這都是傳的。張打去找那個表叔,表叔比張打的年齡還小,輩份高嘛。他說這事兒誰都不敢走後門,今年的兵是到北京去保衛毛主席的。張打回來就對老婆說:

“要發不一起發嗎,你不也是張家的人?為何你表叔當官了,咱家連個當兵的也發不了?”

他老婆說:“還不是因為你這個地主子弟,紅軍的逃兵,害了咱一屋人。”

張打心想,我那時不回家又有什麼辦法?仗不能打,洪湖又在大開殺戒。我這個地主子弟不就是因為走投無路,無家可歸,大病纏身帶來的嗎,哪知那地主家風水不好,把我給害苦了。我其實是個孤兒,全家人被國民黨殺光了。我真想不通,為何如今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麵孔了,不能想這些,一想就頭疼。

不能當兵就不當吧,張打還是帶著大兒子上山打獵。

其實大兒子比小兒更不成器。有一年秋天他上山去割漆,割漆就割漆吧,可他在一個山洞裏發現了四隻虎兒。這個孽子,等了一會沒見大老虎,手就癢了,就用割漆的刀把四個小虎兒一個個攔腰剁了。剁了虎兒,又找了樹棍子把它們兩頭連起來,然後擦淨了血跡,看起來這四隻虎兒還是完整的。不一會,母虎叼了一隻青羊進來,給虎兒喂食,去拱小老虎,連拱帶拉,拉成了兩截。母虎再去拉第二隻,又成了兩截……張膽正在得意之時,母虎聞到了氣味,發現了洞外的一棵漆樹上藏著的他,就怒吼著衝過來啃樹,樹馬上就要啃斷了,張膽就哀求母虎說:“老虎呀,老虎,你啃得這麼辛苦,不去喝點水嗎?”那母虎果然就不啃了,下河去喝水,張膽趕快脫下一件衣服掛在樹上,溜下來沒命地往山下跑去,回到家,就聽見他麵色如灰地驚叫道:“老虎!老虎!”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就口眼歪斜,不省人事了。

從那以後,張膽見了誰都說:

“你不去喝點水嗎?”

有時候老子正在撒尿,他也一臉哭相說:“你不去喝點水嗎?”

那個隻找張打要兩個麝香和兩隻熊膽的老郎中硬是那以後就沒見到了,他尋找了許多地方,打聽了許多人,且早就為他準備好了該感謝的東西。大兒子犯病後,老婆催督他一定要找到那個人。打聽了十來天,腳走腫了,還是杳無信息,可是有一天,那老郎中從天而降,出現在他們屋裏。老郎中的白胡子又長了,還是那麼硬,酒碗遞給他,山羊胡子直戳到碗底。張打跟他說起他當年要的東西,老郎中說他早就忘了。張打把東西給了他,他沒推脫,也就收受了,說:

“天下的命,天下的藥。”

張打要求他幫忙治大兒子的病,他聽了事情的經過,要張打算事情發生的時間。張打一算,是農曆的九月初三。那老郎中捋著胡須說了兩個字:

“完了。”

張打問:“如何完了?”

老郎中說:“男怕三六九,女怕二四七。你說是不是完了。我男不治三六九,女不治二四七。他剁了虎兒,這樣的人,就是華佗在世,也喚不醒他了。”

不過他還是開了一些中草藥,說:“第十四天不出大事,也就無大事了,命還是能保的。”

喝了老郎中的草藥湯,慢慢地,大兒子胡膽的口眼就正過來了,見了人也不再要別人去喝水,但頭腦仍不清醒,常常指著那吞雲嶺說:“老虎!老虎!”

這報應還沒有完結。大約在八二年,張打那孫兒張番上山放牛,經過一個荒無人煙的冰洞山,看到了幾個人掀開一塊石板,用石板底下的清泉洗眼睛,洗完後又把石板複原了。張番見那幾個人走了,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搬開石板洗眼,洗過眼之後,雙眼劇疼,像千萬根針往裏紮一樣,再也睜不開了。他摸摸索索回來,家人一看,怎麼眼睛腫得這個樣子了?問是不是毒蜂螫了,張番回答不是,說是用一種水洗了眼睛的。張打就想是不是毒水,比如硫磺水。神農架山上還有一種啞水,隻要你喝了,你就從此說不出話來,變成了啞巴。但沒聽說過瞎水,喝了眼睛失明的。

孫兒張番張打是特別喜歡的,真正地把他視若掌上明珠。孫兒親近他,吃啥都不會忘記這個爺爺。人又長得標致,圓圓的臉,大大的嘴巴和眼睛,一對靈芝般的耳朵,煞是讓人憐愛。讀書又行,認得的字比張打都多。在張打的調教下,能寫一手好歐體毛筆字,在班上從來是人尖子,也討他們的女老師喜歡。為了孫兒,張打隻好又去尋那個老郎中。終於打聽他住在青峰山中。總算找到了老郎中,他住在一個山洞裏,周圍沒有人煙。那洞裏寒氣逼人,清水長流,是過去一個土匪的寨堡。他還養有兩隻青鹿,一隻金雕呢。張打尋思這老郎中隻怕是神農老祖的化身。

接來了老郎中,老郎中一看張番的眼睛,說:

“不出半個月,這娃兒要大變。”

也沒給藥,也沒收錢,拔腿走了。

半個月後,一天半夜裏醒來,張番看見屋內熠熠閃光,所有器物人等,皆曆曆在目,一切恍若白晝。張番如何能成了這樣的神人。張打以為他是吹的,可張番說:

“爺爺,我們晚上去打毛冠鹿。”

這毛冠鹿有兩個深黑的眼圈,一對夜視眼,是晚上出來覓食的動物。張打不信,就提了槍與他出去。往黑漆漆的深山老林裏跑,張番不時告訴爺爺腳下的路,注意是石頭呢還是蛇,是樹樁呢還是葛藤,頭上是樹枝或者是懸石。這就奇了。

果然發現了一頭毛冠鹿,張番指給張打看,說:

“那頭毛冠鹿,你看到了它的白嘴唇麼?”

張打如何能看見,張番小聲地對張打說:

“爺爺,你瞄準了打呀!”

張打說:“我什麼都看不見,就像在黑屋子裏,我如何能打,驚來了老虎,我們還跑不掉呢。”便把那杆老銃遞給了孫兒,叫他怎麼瞄準,怎麼啄火。張打說:

“火我幫你啄,我腰裏的香簽是燃著的,你隻要瞄準,小心別把臉撞腫了下巴撞掉了就成。”

孫兒完全不要張打教,仿佛已經是個老打匠了,端起槍,從爺爺腰裏拿出燃著的香簽,一下子點燃撚子,嗵!一聲沉悶的槍聲,槍的後座力把他拉倒了,他又端正了身子,對他爺爺說:

“打著了。”

孫兒那時正好十歲。就是這樣,在半夜打死了一頭一百多斤重的毛冠鹿。

他們把那鹿抬回去,村裏的人都不相信。那張剝下來的皮賣了十八塊錢。毛冠鹿的肉又不好吃,張打就把它分給村裏的人吃了。

張打的孫子端著那笨重的百年老銃半夜打死毛冠鹿的消息就傳開了。不信的人還是很多,為了證明這全是真的,孫子隻身半夜又去山上的老林裏,又打死了一隻毛冠鹿,還捎帶打死了兩隻貓頭鷹。

這還了得,這十歲娃兒有如此神功,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這一下,孫子張番在吞雲嶺成了人人崇敬的英雄,可他還是個十來歲的毛孩子。就在他自己也洋洋得意的一天夜裏,又上山去打毛冠鹿,突然被人摳瞎了眼睛。那個凶殘的人把他的眼珠子摳出來,吞進肚裏,說:

“看你還逞不逞能!”

張番這一次真的瞎了,眼眶子空了,血淋淋地回來。就在張打發誓要找到凶手的時候,他大兒子從房裏出來,用十分清醒的聲音對家人說:

“是我摳的。”

他是張番的父親!他為何說話又如此清醒了呢?他不是傻呆了嗎?他用那僵曲的手指指著張打說:

“爹,假如你死了,這吞雲嶺的獵王是我,沒張番的事了。”

這一次輪到張打和家人對他施以暴行了。他們把他吊在堂屋的梁上,讓大家來看這個瘋子,這個摳去了自己兒子眼珠的混蛋。有人就報了案,公安局的就來了,張打還沒打過癮,公安局的就要逮人了。逮去了人,張打那老婆和大兒媳又是鼻涕又是淚,朝張打跪下來要他代大兒子張膽去受過,她們說張打的體質好些,張膽犯過病,要張打頂他去坐兩年牢。這一次張打是說什麼也不會為那個喪盡天良的神經病張膽受過的。張打大罵她們:“你們這幫兔崽子,這幫張家的臭東西,臭蟲,比畜生都不如,讓老子堂堂的紅軍副團長受這種過背這種黑鍋,休想,見鬼去吧。我張打這獵王毒是毒,可沒毒到拿自己的孫子開刀,雖然他與我沒有血緣關係,我認為他還算是張家的一個幹淨人。除了他,你們張家還有一個人嗎?全是豬狗不如的東西。”

他不肯低頭,他們也沒有辦法。那一年正趕上嚴打,把那個張膽狗東西“打”了十五年,送到鄂西北深山老林的勞改農場服刑去了。

大兒子一走,家裏就剩下孤兒寡母了,老的老,小的小,瞎的瞎。張打除了在田中做活,犁田、種洋芋、苞穀、薅草外,再就是以他年近七旬之軀,背著十多斤重的老銃,上山去打野獸。

人越來越多,公路修到吞雲嶺來了,伐木的用油鋸一排排地伐那千百年的大樹如割韭菜。韭菜割了能長,大樹可不是這樣的,割了就不長了,割一根少一根。林子越來越少,紮不住野獸了,野獸也就被暴露了,被打打匠們一頭頭一隻隻擊斃了,零星的一些僥幸逃脫的,去了很遠很遠的老林子。哪兒算很遠呢?哪兒都有人,哪兒都在伐樹,哪兒都有槍。為此,張打有時一連幾天都打不到一個野物,過去麂子、鹿成群結隊在山嶺上叫喚的影像沒有了,永遠過去了。

大約是八五年的一個夏天,張打翻過吞雲嶺,到靠近巫溪的爛船山去打獵。他那天發現了一隻純白的岩羊,便跟著岩羊趕,趕到一個密林叢生的峽穀。那白羊奮力一躍,躍過了窄窄的峽穀,好像鑽進了山腰的一個山洞。張打從峽穀裏趟過水去,看到那山洞還不低呢,懸在山崖上,很難進入。張打慢慢地攀登,一蓬蓬的火刺直紮手腳,牽衣扯褲,劃得皮膚上大口小口。他終於爬到了那個小小的山洞裏,去尋那隻白羊。一進那山洞,哈,裏麵豁然開朗。他迅速紮了個火把,點燃後搜尋洞裏。沒走幾步,媽呀,嚇得他魂都不在身上了。那洞裏靠石壁有一排人骨,全都坐著,骷髏還頂在骨頭上,人人懷裏抱一杆槍,走近去依稀還有臭味。那槍全是“漢陽造”,都鏽得沒用了。他再一細看,那槍很熟悉,那骨頭呢,也似曾相識。他努力地在記憶裏尋找,這不是當年咱們房縣十二區蘇維埃政府去洪湖的一隊兄弟嗎?張打還能叫出名字來,這個,不是二寶嗎?這個是蘇啟全,這個是戢太富,這個是六娃子,這個……軍事委員謝冬池嘛!嘿,這骨頭的輪廓還在。原來,在過吞雲嶺被當地惡霸武裝給打散失蹤後,他們跑到這洞裏來了。肯定是又餓又凍,又迷了路,就這麼坐著一個個死了。張打看著他們,摸著那些槍,突然間淚水滾滾而下,眼裏像撒了一把辣椒似的。他想到自己的一生,他們餓死了凍死了倒好,自己這沒死的,又怎樣呢?比死還不如呢。但轉念一想,我又比他們慶幸,幾十年他們死在這裏,誰都不知道,收屍的都沒有,我畢竟還有一口氣兒,看了好些西洋鏡,這活人的世界還是蠻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