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牧歌(3 / 3)

張打坐在那裏哭著,想著,直到火把熄了,他才鑽出洞子。他把洞口用幾塊石頭遮住,作了記號,又看了看大致的方位和地貌特征,記住了,便回了家。

回家後他想著那個洞,那些過去的兄弟們的臉都活了起來,朝他笑,也有朝他喊的,說冷,說餓,說堅持不住了,這路究竟在何方呀。唉,堅持不住就衝出來,不就是跟民團、土匪拚個你死我活嗎?轟轟烈烈的死也比偷偷摸摸的活強啊。說別人好說,那我張打算個什麼呢?不就是個逃兵嗎,你為何不在洪湖跟國民黨拚了?就算像老首長段德昌一樣,當改組派殺了,那還有個平反伸冤的機會,段德昌在剛解放不就給平了反嗎,被國家發給了第一號烈士證書,那死得值。沒死的,拖長征,打日寇,打老蔣,到了北京,大小混個師長還有問題?混到現在,什麼沒有啊。你小子理由是不少,誰都有理由,負傷了,嗆了泥水,怕夏曦肅反,隻好荷葉包鱔魚,溜之丘也,這不是貪生怕死又是什麼呢。

張打決定把這洞裏的事報告給鄉裏。他去了鄉裏一趟,鄉裏的武裝幹事和民政幹事很重視,要他帶路,去現場查看。這事太玄了,他們跟著張打走了幾十裏山路,到了那峽穀,又攀上那洞子,進去後又是拍照又是研究,嘀咕了一會,都搖著頭說不敢肯定他說的是真是假。他們說:這些人的衣裳全爛了,遺物就是那幾杆漢陽造,還有兩三個銅煙鍋。國民黨也背漢陽造,也有銅煙鍋,過去這吞雲嶺有許多國民黨的散兵遊勇,小股部隊,也有掉隊的、迷路的,死在別的山洞裏了,為什麼不可以說他們是國民黨呢?張打說我過去的兄弟我也不認識了麼。他們說,你認識這些骷髏?每個人死了都一樣,都是這個鬼樣子。你隻怕是太想你當年的兄弟們了,把這些國民黨的部隊當作了紅三軍。他們那口氣,以為張打是個神經病。最後他們還是背了杆快鏽穿的漢陽造和幾個鏽銅煙鍋回去,說是跟上麵彙報了再答複他。可是,過了一個月,過了半年,過了一年,都沒有誰來答複他。他就想,他們也是不好斷定,這事隻有我清楚。另外呢,這些當年革了命的山娃子,又榜上無名,失蹤了不失蹤了,跟現在鄉裏的那些夯幹飯的幹部有啥關係呢?他們想著的是早一點提拔,早一點調到縣裏去占哪個局長的位置,想他們的工資,想他們的關係網,想把上麵來的各路神仙招待好。他們莫非真與那當年的革命老土有什麼關係?他們現在打領帶,穿西服,當年穿草鞋;他們現在拿手機,當年拿漢陽造;他們現在再也不怕有死亡威脅了,隻怕農民不安定團結,而當年都是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走路的。如今的政府乍一看的確與當年的他們沒有關係了,在那些人眼裏,肯定關係不大,至少他們會認為:我這個鄉長這個書記,是某某栽培的,加上我苦幹巧幹加運氣上來的,與那一幫子農民端著漢陽造跟國民黨幹有啥雞巴關係?徹底地沒有了,他們已經成為了一批地方官員,跟曆朝曆代的地方官員一樣,上任、升遷、降職、吃官餉奉祿,如此而已。趕酒筵,開大會,作報告,批文件,如此而已。可是,肯定還是有關連的,張打隱隱地感到有關連,他們不是踏著那些髓髏的頭上來的麼?誰給江山他們坐,他們為什麼安安穩穩坐在那位置上?是誰把國民黨打跑的?一個,十個,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一百萬個,沒有一個個的死,把老蔣趕得跑麼?

他是不能忘記的,他雖然活著,也是死過好多回了,他不就是那些髓髏中的一員麼?他走了出來,而他們卻被森林、刺藤和莽莽歲月掩埋了。你看他們的亡靈召喚我張打,讓我在行將入土之前,發現了他們,那頭白羊,就是他們幻化的吧?

他提了酒,提了肉,提了香火紙錢,帶上瞎眼的孫子,又去了那個山洞。他們進了洞,給亡魂敬酒,請他們吃肉,把碗砸了,燒紙錢,敬香,跟他們磕頭。張打說:

“兄弟們,趙打來看你們了,你們餓了,吃吧。”

瞎眼的孫子說:“爺爺,你的兄弟們怎麼不說話?”

張打說:“他們不消說了,都說完了,他們在喝酒呢。”

“可是我沒聽見。”

“他們是鬼了,他們是五十年前的紅軍鬼。”

張打讓孫子摸那些硬挺挺的骨架,那些髓髏。他說:

“番娃,你摸到我的兄弟了麼?”

孫子說:“全是骨頭,這不是你的兄弟。”

張打說:“他們的確是我的兄弟,當年一起鬧革命的老紅軍。你爺爺就是個紅軍副團長。”

孫子說:“你為何還在打獵種田,不去當個鄉長啊?”

張打說:“你爺爺老啦。”

孫子說:“你說你是趙打,你不是張打嗎?”

張打說:“我是趙打,我當年是趙打。後來,我開小差回來了,無臉見人,就改名張打了。”

孫子說:“不對。你說你全家被國民黨殺光了,到我們張家招婿,就跟了我姓。”

張打說:“孫兒呀,我是跟你姓。你看,我的確是跟你姓。我鬧革命怎麼鬧出這麼一副模樣來了啊。我還有啥?還有一杆獵槍,就是這麼,還有這麼一堆白骨兄弟……”

他哽哽咽咽地淚又出來了,呆不下去了,就對孫子說:“回去吧,回去吧。”他找了好些石頭,把洞口全封住了,封得嚴嚴實實,然後啄了火,對天放了滿滿一管子火藥,那聲音就像迫擊炮一樣響,四山全是嗡嗡的回聲。孫兒嚇得一個寒戰,他不知爺爺為何放槍。張打在心裏說:算是給你們送了葬。

這以後,山上的野物真的難打了,幾乎所有打匠的槍都準備收起來。有的開始了下套子,這比自己守山強多了。下了套子,隔十天半月去收一次,可能會收到一兩隻偶爾躥出來的野獸,但有時你就是下一百個套子,去收時,也是空的。而且下套子隻能在冬天,若在夏秋下,你又不去取,套住的野獸一兩天就臭了,你套了也就白套。

主要是樹木的銳減。

在低山,青栲、鐵橡、油桐等常綠闊葉和落葉林帶已不多見,都砍了種上了莊稼,有的幹脆全種上了板栗、核桃和杜仲。在高一點的落葉闊葉林帶,桴櫟林和茅栗林稀稀拉拉,常被用來作木耳香菌棒的栓皮櫟林,因為未有更新品種和過度砍伐,也慢慢退化了,長得怪模怪樣,砍下的木棒育出的木耳和香菇個頭小,色澤暗。在高山的亮針葉林帶,除了有幾棵不成材的華山鬆和小紅樺、山毛櫸、馬鈴光外,大樹都被砍光了,包括最高山上的暗針葉林,如水青岡、槭樹、冷杉。隻在大樹砍伐後,草甸和高山杜鵑這些灌木叢龐大堅韌的根須已經盤據了山坡上的土壤,那些高大喬木如巴山冷杉、秦嶺冷杉、槭樹、花楸與刺楸的籽實落地後不能再紮根,發芽,沒有了任何空間。因此,你就隻能看到那些貌似美麗的綠茸茸的高山草甸在擴大自己的地盤。還有大薊,一片一片的薊刺叢,讓人惡心。春天四五月間你看到滿山的杜鵑花開了吧,那整個山嶺燃燒的氣勢看起來是非常壯觀的,然而,殊不知那是山岡悲劇的開始,也是山岡悲劇的慘烈演出——這表明,原始森林甚至次森林都將不複存在,灌木和草甸成為了山岡的主角,這山啊,這山不可複轉地成為了不毛之地,山洪泛濫,幹旱頻現,氣溫升高,土質瘠薄,野獸無存。一隻麂子或一頭野豬一旦在稀疏的山林裏出現,很容易暴露目標,它們的後果就是被人們趕仗圍殲。如果有野物出現,全村人就會出動,一定要把它打死不可。常常是,張打一個人背著槍,就隻剩下他一個人啦,一個老邁的、步履蹣跚的打匠像陰魂不散在山裏頭轉悠,而十次就有十一次是空手而歸。

有一天,張打知道他不再受到人們的尊敬以後,就放下了槍。他也無法再舉起那笨重的老槍。

人們現在喜歡的是會掙錢的人,會伐木的人,會燒炭的人,會能開出“木材準運證”的人。

山上的草甸,他發現很適合放牧,就決定喂兩頭牛,讓瞎眼的孫子跟他去放牛,做個牛倌。這放牛不需眼神,隻要聽見牛鈴的響聲便行了,吆喝它們,讓它們選擇自己要吃的草,紅三葉呀,發草呀,絲葉苔草呀,美麗胡枝子呀,沙草呀,芒,等等。這十分適合一個老人和一個瞎眼的年輕人。當時剛好家裏死了兩隻獵狗,張打想,添上兩頭牛是最適合的。

他雖然成了吞雲嶺上的牛倌,可他的那些行頭是不會放棄的,他在鎮上弄來了黃油,每天都要用長釺沾油了把槍膛捅一捅,他曬火藥,找老婆梳頭掉下的頭發,裝進子彈袋子裏。在成了牛倌之後,他那大兒媳婦已經改嫁回了四川,孫兒已經長成大人。家裏的責任田他當然也得種,那已經不多了,就三畝來地,種點苞穀和洋芋,薅不過來的草就讓它與糧食競爭去。他那比他大十歲的老伴早就老得走不動路了,但她還得為張打爺孫倆準備每天的夥食。早晨,炒一碗枯現飯後,中午就帶上一壺水,幾個火燒粑粑。火燒粑粑可不是她和的麵,是孫子。他偶爾也賣一頭牛,但那得換糧食,換點酒。他平生啥都不愛,就愛點酒,也時常挖點藥材往酒裏丟。比如黃芪呀,黨參呀,頭頂一顆珠呀,靈芝呀,或者打死了一條蛇呀,包括過去還保存了一點的虎骨豹骨什麼的,都往酒裏丟。他一身的骨頭都疼,腿骨斷過好幾次,不喝點酒不行。

他喝酒,還有一把老勁兒,老伴卻越來越不行,她臥床不起後,突然口裏一個勁叼念:

“張膽要回來了。”

張打以為她在說胡話。張膽如何能回來呢,他在勞改農場又跟人打架,又半夜摳瞎了一個人的眼睛,又加了五年刑。看來他要把牢底坐穿了。可是老伴的話並沒有說錯。第二天,張打和孫子放牛回來,門口站著一個看起來比他還衰老的男人,剃著光頭,因為對這個世界帶著警惕和懷有深深的自卑,額頭和嘴邊的皮耷拉下來,從略有些歪斜的口眼來看,好像是繼子張膽。

他見張打趕牛過來,用一種很陌生的熱情和急切的語調說:

“爹,我是張膽呀,這個是不是我的兒子番娃?”

張番眨巴著瞎眼說:“這裏沒有你的兒子。”

“我聽出來了,你就是我的兒子!”

這便是張膽。他的腳下灰塵撲撲,靠門框放著一個小小的行囊和一個黃色拉鏈布包,張打就問:

“你為何不進門去?”

張膽說:“屋裏有個死人。”

張打一進去,是老伴,她咽氣啦。張打就對張膽說:

“把你娘背到泉眼邊刷一刷去。”

張膽就進了屋,從房裏背起他娘,去了後山的泉眼邊。

張打遠遠地看著張膽在那兒用一把刷鞋的毛刷子刷他的老娘,猶如刷一隻臘豬蹄子。他把他老娘背回來後,張打一看老伴,就是具幹屍。他這麼多年,就跟這具幹屍生活在一起,他跟這個女人,竟然生活了一輩子。他是沒有眼淚了,他麻木了。他把幹屍抱進棺材裏,讓孫子用手摸了摸那張髓髏臉,就封了棺。給人的感覺是真正的死屍並沒有裝進去,因為那棺材裝這樣縮成一團的幹屍,再裝十個也沒有問題。祖孫三代就開始往蓋子上釘鐵釘了。鐵釘是高鐵匠的兒子小高鐵匠專門打的棺材釘子,扁形的,比一般鐵釘大,帶爪兒的。他們叮叮當當地把棺封了之後,就抬出去埋。張打跟大兒子一前一後,抬到村口,被張家的族長攔下了,說張家這麼高壽的人死了,是個喜事,白喜事,大家鬧一鬧多好呀,就這樣,又讓張打他們給抬回來,族長弄來了許多打喪鼓的響器,又叫來了唱得最好的人來唱喪歌:

“說什麼高貴與貪樂,世上人生有幾何?勸人行善莫行惡。前朝財主千千萬,比不得南京沈萬山,自古英雄多少將,比不得烏江楚霸王。八百周朝今何在?富貴長命是枉然。開門日日見青山,青山顏色不改換,人學青山難上難。我問青山何日老,青山問我幾時閑?可歎人生多更換,難比青山萬萬年……”

唱著唱著張打那大兒子就突然嗚嗚地哭起來了,孫子也哭起來了。然後,大家嗚嗚地唱著就把張打老伴埋了。

減一口,添一口,這是他的規矩,他就要去巴東買牛了。添一口牛也是一口嘛。可是家裏沒錢。張打那幹兒子來登就趁火打劫說:“你把槍賣掉。”事情就是這樣出來的。張打說:

“那值幾個毬錢,丟到豬欄裏,不出半個月就一準鏽成一灘水,賣錢看換不換得到一個打火機。”

“那是您說的,城裏人見鄉下的狗屎也是金子,什麼叫回歸自然,您知道嗎?您不要自暴自棄。”

“我知道,我知道,”他說。他還有兩個好麝香囊,一顆熊膽,以備急需的。他現在拿出了這些家當,對大兒子和孫子說:

“我要換一頭純種的巴山黃牛回來。”

兩個麝香中有一個是白麝的,後來張打終於打了頭白麝,想給那個老郎中,但後來去青峰山中的那個山洞,老郎中已不知所蹤。這白麝的麝香,放在家裏,濃香盈室,終年不散,提神醒腦,寬胸順氣。有時候人犯了迷糊,隻要用這麝香晃一晃,人就醒過神來了,喝醉了也是,一晃,人就醒了酒。那個熊膽也存了多年,幹爽透了,當初製它的時候曾懸吊在石灰缸中七日。治小兒驚風,水火燙傷,一抹即愈。

那一天早晨,朝暾如黛,紅鱗滿天,張打帶著瞎眼的孫子就去了巴東的沿渡河。他們帶著十斤火燒粑粑,一大塑料壺的泉水,走了三天,鄂西的耕牛交易會已經開始了。他因為大門不出,還不知道麝香如今比金子還金貴,一個麝香加一顆熊膽,足可以換一頭大牛加一匹小犢子。他就這麼換成了。那個白麝的麝香呢,又帶回家來啦,大兒子不清醒,時常犯迷糊,他要用這東西經常晃晃他,治治他的老病。

爺孫倆趕著一大一小兩頭牛。他打心裏很不是滋味,就對張番說:

“添了兩口,隻減了一口,不曉得你爺爺幾時說伸腿就伸了腿。”

張番說:“爺爺從來不迷信的,今天怎麼啦?”

張打說:“人老了,不由得你不迷信。”

張番說:“爺爺長命百歲。”

張打說:“人活百歲是一死。”

張打牽著大牛,孫兒牽小牛,他還得拽住大牛的尾巴。就這麼人牽牛、牛牽人地踏上了回吞雲嶺的路。一路曉行夜宿,為了牛,隻好睡人家幹草垛和柴倉。走了五天五夜,大牛走腫了蹄子,小牛連卵子都走腫了。這匹大牯子有著四隻極好的紫蹄,四膊各一個大花旋,漂亮得像牡丹,色澤汪亮,好像抹了桐油似的,嘴寬角圓,走起路來,渾身的肌肉一瓣瓣顫動,甚是英雄。兩匹牛因不走生路,走起來夠強的。人強如牛,牛強起來如山。可憐的大牯子算是打有了,張打跟它們說:“吞雲嶺的草才是最好的草。你們曉得麼?那些長草的空地過去全是長大樹的,紮過豺狼虎豹的,現在把給你們悠哉遊哉,鵲巢鳩占,那不是享福麼!”

回家的那個傍晚天象依然很怪,好像真有什麼要別離似的,晚霞黛青,紅鱗變成了卷雲,一陣又一陣的大風把山岡都快吹歪了,河水拱起的浪濤像魚背一樣閃閃發光。各種樹木因為大風的長驅直入到處響起折斷的喀嚓聲,仿佛在過一隊大獸陣一般。真撩撥人啊,讓人一下子就想起了過去野豬、麂子擠滿森林的情形,那些神秘的動物,它們有著鬼鬼祟祟的尊嚴,當你要打死它們時,它們跑得比風還快,真像是一群雲精風神。可一忽你又覺得它們是本不該打死的,它們的徜徉極其優雅,一個個如紳士,行走的皮毛絢爛至極,多肉的掌子踏動山岡時無息無聲,抬頭望山望雲時充滿著傷感,你就會覺得它們真像你家中的一員,它們的情緒伸手即可觸摸。可是,當你太窮,需要錢或肉食時,比如現在,咱們一路吃著火燒粑粑,拉屎都很困難,最後連火燒粑粑都吃完了,連買一碗麵的錢都沒有時,對那美麗的獸陣隻會垂涎欲滴,恨不得每一個指頭都是槍口,把它們嘣嘣嘣地解決了,剮了,賣錢。是太殘忍了吧?活人哪能讓自己餓死,誰不想過好日子,當沒有門路,隻有雙手時,他必須暗算他周圍的這片山林,打獸、伐木。我們要生存下去,就得學會社會進步中最可惡的東西,以否定咱們的傳統,那靈魂深處中最讓我們懼怕的東西。因為,當我們付出後,竟沒有回報,土地和岩石一點都不仁慈,對我們板起千萬年的麵孔,以拒絕的方式訂下了與我們的生死合約,那麼財富究竟去了哪兒?變作渾濁的流水和雲彩流向了山外?隻有不停地砍樹和偷獵才能使人稍微變得滋潤一些嗎?可是,對斧頭和獵槍的操作是危險的,它危險萬分。也是繁重的,壓得你抬不起頭來,就好像在岩石上挖一眼泉;樹木和野獸都被這塊土地吃掉了,不再讓它們蓬勃地生長和發育,這塊土地因失望而吝嗇。對在這片山岡上生活的人們來講,山岡是並不歡迎我們的,視我們為仇敵。因此,我們對世代生活的這塊地方隻會越來越感到生疏、沮喪和絕望。人和大地的親密關係早就不複存在了,我們之間帶著深深的狐疑、猜度和敵意,在對大地的淩辱中,以為大地不會說話而忘記了被施暴對象的存在,其實這種施暴,像迎風潑水,那水會飛回到你自己的頭上。沉默的山岡憤怒無聲。我們人類罪孽深深。被施暴的結果不是通過呻吟和憤怒還給我們,而是透過那些慢慢禿頂的山峰,透過越來越岑寂、幹旱和沒有滋味的日子表現出來。

今年的風災因為沒有大樹的抵禦,又把莊稼給成片地吹折了。

每個人都是破壞者,隻要你住在山中。真的,除非你把每一棵樹,每一頭野獸看著神物,碰都不敢碰,可那是不可能的。誰都唬不到你,像咱這種當年殺過“杆子隊”、帶著大隊人馬跟敵人拚過老命的人,吃過兄弟的肉並喝了湯的人,什麼東西能唬住我呢?我無所畏懼,我們無所畏懼。那這塊山嶺怎會不遭了罪,它未必比一些荷槍持彈的人狠些?

那兩個人,張打的幹兒子和那個買槍的城市客正等得不耐煩了。

“你們還回來的呀。”他們揶揄張打說。

張打想喝一口水,張打想叫大兒子給他舀點水喝,卻見到大兒子躲在角落裏嘿嘿地直笑,那個勞改的光頭像個秋葫蘆藏在黑暗裏,發出一陣陣恐怖的幽光。他的笑聲簡直像烏鴉。

“那就賣吧,賣吧。”他見了大兒子這副樣子他就這麼答應了,他爽快地答應了。

“你也盤不動槍了,爛掉也就爛掉了。”幹兒子來登抓住他的弱點說。

“打獵先問槍,賣槍先要說槍。”

張打拿出這杆槍,把用孫子當年的紅領巾包著的啄火夾鐵解開,說:

“這槍叫啥槍,知道麼?叫‘捆槍’。我大哥告訴我說,我爹造此槍時,還沒有‘漢陽造’。捆槍就是把槍柄和槍管捆紮住,你看三道銅皮子,好生地捆住,就用金剛鑽鑽膛了。這第三道箍的銅皮為何黃閃閃地發亮?是我的臉擦的,它貼著我的臉,每次瞄準放槍,都貼在臉上。槍管是八角形的,後麵大,前麵小,那是怕它炸膛。一點一點地鑽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還不能鑽歪。當年要十個銀元才能造好這一支槍。你看這背帶,是柴油機的皮帶子,我當年在鎮上找人弄的,它可結實啦。我這槍從來沒臭過,沒瞎過火,就亂了一次膛。實話告訴你吧,這槍吃過人的,不過這孽債我還了,被打斷了兩條腿。這杆槍,不算我爹我大哥手上的收成,光在我手上幾十年,就打死過兩頭老虎,二十幾隻豹子,九頭老熊,野豬不上算,還打死過無以計數的青鹿和麂子,青鼬和巴狗子(豺)。我大哥打死的老熊和麂子也不少呐。我大哥你們都沒有見過,他長得像電視裏的趙本山,愛說愛唱,特別會唱趕五句,還會喝酒……”

“你開個價麼?”城裏客說。

“啊,這槍……我開這個價。”張打狠狠地伸出一隻指頭。給那幹兒子伸的。

“我幹爹說一大張錢。”來登對那個人說。

“一百元?”那個客人露出不知是貴了還是賤了的誇張神情。他站起來,接過槍,朝地上蹾蹾說:“兩百元,兩大張,您這大年紀了,就算我孝敬您的,多給點煙錢吧。”

張打把火藥囊和子彈袋給了他,張打說:

“我確實不想賣。”

那個客人還要芒筒和開山刀和香簽筒。張打說不賣,張打說:

“說什麼我也不能賣這些。你隻要槍的,我這些東西不賣。”

他指著牆上,它空了。它隻有一個三抓子的獵鉤,一副冬天在冰上行走的腳碼子(背鹽、打獵都用過的)。那個城市人說:

“我再給您加五十塊錢,一共二百五,這不好聽,二百五不好聽,我再加十塊,二百六,可以了吧。”

張打就把那些東西給了他,張打把開山刀從皮鞘裏抽出來。那個人說:

“鞘不給我我咋拿呀?”

張打說:“賣刀不賣鞘,賣馬不賣韁。這是規矩。”

城市客說:“我再加二十元,湊個吉利數,二百八,行了吧?鞘給我,您留下鞘也沒用。”

他把錢給了張打,張打拿著很少見到的這麼多錢,特別是兩個一百的,張打又不認識錢的真假,也像模像樣地學著別人撣了撣,照了照,說:

“是不是假的啊?”

“您幹兒子在這裏,是假的我賠雙倍,他作擔保,這不行麼。”

然後他拿出照相機,要張打背著那老槍,腰吊著火藥囊和子彈袋,挎著開山刀,手拿芒筒,作吹狀給他“留下最後一張獵王的照片”。張打就照了。他又要張打把臉貼在槍上,作瞄準狀,張打又照了。他要跟張打祖孫三代三個人照個合影,張打他們又照了。他要張打真吹吹芒筒看。張打就嘴對著它的管子,吹了起來。張打吹起這棕樹雕的有巨大共鳴音的芒筒,哈,還行,還能吹。他吹起這曾讓群山打戰,森林發抖的芒筒,這是趕仗圍獵的時刻,雪野之上正奔跑著逃命的老虎和豹子。張打看到了那如離弦之箭的四條獵狗,它們踢踏的雪塵迷住了他的雙眼,讓他的雙眼像鑽進了沙塵一樣磨出一些淚來。他那大兒子就嘿嘿地笑著。那孫子呢,他眨著深陷的瞎眼,他是否也想起了十歲時那夜半叱吒風雲的威風,他那雙能看透整個山林的一雙比夜梟更銳厲的眼睛?

幹兒子來登看出了張打的傷心,他上前來拿走他的芒筒,說:

“您不要吹了,您算了。讓他來學著試試。”

他輕描淡寫地想掩拂和轉移張打的心事,張打看那城市客接過去芒筒,也鼓了一口氣去吹,打屁一樣,吹不響,哈,吹不響,芒筒可不是這麼隨便能吹響的,張打就說:

“那你夠練啊。”

半夜,張打還聽見留宿的他們在那兒“打屁”,那樣的打屁聲能震懾野獸和群山,喚起獵狗和槍管的激情?

第二天早晨,城市客走的時候拿出包裏的一個小收音機,對張打說:

“大爺,我猜想您以後的日子一定沒有了回憶。這兩百多塊錢是太輕飄了,不如這槍沉。我感覺您要沉手的東西,有份量的,那才是您這輩子的感覺……可是,對不起啦,我繳了您的槍啊。這錢對山裏人來說,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對我們,確實算不了什麼,就一雙皮鞋的錢,一頓飯錢,幾張蹦迪的票錢。您也不太在乎錢的,您要有個東西看著,睡覺前瞅瞅,醒來,那東西還在牆上。我就想,這收音機給您作個伴兒,晚上,別想槍的事啦,別想過去當獵王殺人殺老虎的事,聽聽收音機裏麵的歌曲,聽聽廣播吧,也就混了時間了……”

張打收下了,他想給孫子聽聽也是好的嘛。

他們要走了,背著扛著,張打跟孫子也要上山放牛了。張打又新添了兩頭牛。走一口,添一口,這是對了,走了一支槍,添了個小犢子,好。

他們走了,張打上了山。張打唱起了歌子,張打很高興。張打沒有了槍,張打手上拿著牛鞭和刺牛棒,他唱著他最喜歡的牧歌兒:

不唱歌的是條牛,

拎到後院駕軛頭,

三把稻草要你吃,

兩堆牛屎要你屙,

看你唱歌不唱歌……

張打唱著,看見他們頻頻向他招手。山岡上,藍天,白雲,牛群,還有他那老邁的歌聲,縈蕩在天地之間。

這杆槍拿回城市後的半年,某一天的夜裏,城市客聽見槍發出了鳴叫,槍膛裏像灌進了風一樣嗡嗡直響。他暗自嘀咕說:隻怕那個老獵王快死了。等他打電話到山裏時,來登告訴他,賣槍給他的那老幹爹,的確謝世了,一問時間,很對,就是那天晚上。“我早知道,我拿走了他的槍,他就會活不了多久,”城市客說。他講起這槍半夜發聲的事,見多識廣的曆史研究者來登說:這是一種龍吟。你知道龍吟劍嗎?它會自吟。隻要久經沙場的劍,它會在夜半發出一種嘯吟,那是在回憶它刀光劍影、萬馬嘶鳴的過去。槍也一樣,它要回憶;那也是一種回聲,過去這槍放出去的聲音,一一回來了,百年的回聲都要回來了——這是槍魂在喊叫,在槍管裏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