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獨搖草(1 / 3)

陳應鬆

且說,村長因喝醉酒,射殺了五個村民,這事兒傳到伏水山穀,卻沒引起什麼震動。“噢?噢。”他們說。大家該幹什麼的還幹什麼,該是什麼表情還是什麼表情。早晨,山穀的炊煙還是很悠遊,霧氣還是很沉濃,光線還是很晦暗。一切似乎都一樣,既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詛咒。這就巧了。其實很正常,因為村長數年內隻來過這兒兩回,碰見了誰,也可能沒碰見誰,說是一個村,但相隔五十裏,海拔高度相差兩千米以上,加上村裏的人又不大愛下山去,山外殺了多少人,殺了誰,與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山穀叫七組,過去叫七生產隊,七八戶人家,散落在各自的山縫裏,或以坪稱,或以岩叫,比如覃二呆稱為和尚岩的二呆,鄧道理一家稱為巴榔坪鄧家,等等。各摟各的柴,各刨各的地,少有往來。見了麵,跟野牲口一樣,互相對視一下,磨磨牙齒,然後走開。一個人沒事時,沉靜著眉頭,望山,跟山一樣,沒了血性,冷浸浸的,一副被無頭無尾的日子慢慢銷蝕的苦相。

太陽卻出來了。

組長王老民要下山去參加槍斃村長的公審大會。這組長是個苦差,還路債的。喚下山了,還要給山穀的人帶回日常生活用品,鹽啊,肥皂啊,毛巾火柴啊,香煙蛤蜊油啊。

走到山下,村長已經斃了,血都幹了。剩下的事就是跟村民們一起,轟進磷礦,去搶村長兒子的財產。這磷礦是村長兒子承包的,這小兒仗著他爹的威風做盡了惡事,到處強奸民女,窯塌死人了也不賠錢。他爹抓起來,他就失蹤了。王老民被憤怒的人流裹挾,也胡亂地、也滿有心地搶了兩把鎬頭,二十幾斤炸藥,還有一個收音機,喜孜孜地背回了山穀。

他想,是時候了,我得把那個落水孔挖挖看。

落水孔其實就是個喀斯特漏鬥,伏水山穀的水經它排出去,並形成一條地下伏河,其出口在四川那邊,不過現在已經完全堵塞了。

他的老婆死於一場熱疾,後來又來了一個老婆,叫馬桂,帶來了一個女兒。兒子從小身體瘦弱,患有哮喘。可繼女卻像施了化肥的莊稼,見風長。有時候,她一頓會吃上三個人的飯菜,家裏的洋芋、紅薯、苞穀在黃桶裏看著往下跌。這麼個吃法,一定要把王家吃成一個赤貧戶,何況王家已經窮到底了,隻見鍋響,不見油冒。他想找個理由把這娘倆趕出家門,可是一直他下不了這個決心,那馬桂對他太好了。慢慢地,也就狠狠記著了一定要找個讓繼女還米債的事兒。十六歲,今年,她的個頭已經高過了門楣,進出必須彎腰。那何不讓她去挖落水孔!挖穿了落水孔,那屬於他第二輪承包的幾百畝山穀就可以變成良田,至少可以成為林地。現在,狗村長死了,炸藥有了,又正是瘦水的冬天,此時不幹,更待何時!

他坐在老爺岩的山尖上,抿著幹枯的、發炎的嘴唇,心中熱情洋溢,激浪翻滾。看著騰起了一層沼氣的腳下的山穀,那兒,安靜如常,有正在越冬的白鸛起落,像一些白色的飛絮飄在眼際。遭受過夏日洪水浸蝕的稀落樹叢,蜷縮成一團一團,露出它們的枯黃無助的麵容。

在那裏——他的手一揮——即將變成田疇,寬暢的泥壟間,到處是耕作的身影,苞穀由青到黃,噴吐著妖冶的紅纓,獨活的紅梗搖曳著,散發出特有的藥香——這些獨活在無風的時候也會搖動,齊刷刷地,像波浪一樣搖動,它就叫獨搖草嘛。那是多麼美好的景象,烏鴉啄食著泥土中的地蠶,風從植物間穿過,陽光淡得像女人的眼神,再也沒有泥沼的臭味了,水退去,莫名其妙的怪魚將會絕種,高山沼蛙哭泣似的叫聲將遠去,人們的夢將變得香甜,纏綿……

回到家裏,他把他的打算告訴了家人。這想法是早已有之的,隻是,他背回的這些炸藥表明馬上就要動手了。冬天的嚴寒在這個山穀是殘酷的,沒有誰出去,連獐子都會凍死,就在前兩天,一頭凍死的野豬被另外兩頭野豬爭食,整整打了一夜架,就在山背後的崖下。每家大約要得一垛柴火來對付這不近情理的冬天,連狗和貓都整天守在火塘邊上,以至於造成嚴重的便秘,拉屎時狂吠亂喊。

他的女人,馬桂,一個麵相幹淨的女人,牙齒整齊,鼻孔適中,她雖然生有一個高大的女兒,卻並不粗蠻,也不潑辣。讓自己帶來的女兒在這個冬天幹如此繁重的活計,比村裏出義務工去山下修路還可憐、累人。而且,想一想吧,這山穀裏的刀子風,還有泥漿,炸石,挖,背,一共就三個人,兩個大人(王家兄弟),加一個十幾歲的女娃子,馬桂在家做飯,喂豬,身體欠佳的兒子負責鍘豬草,遛遛幾隻羊,再是去幫鐵匠秦二拉拉風箱淬淬火,加工鎬頭。更重要的是:那得挖上幾年呢?

挖上幾年是幾年。這是王老民的回答。你不挖,就永遠不會挖,永遠挖不穿。

山穀是他的山穀,至少有二十年了,是他承包的山場。當年,在別人都要山坡時,他要了這片冒氣泡的山穀。山上當然好,山上有百年老樹,有總能割出漆流出樺汁的經濟樹木,有挺拔的芝麻櫟,有結實的鐵匠木,還有學大寨時壘的梯田。王老民要了幾畝門前的梯田,剩下的全要了山穀,山穀比山坡的樹木一畝少六毛錢,山穀四毛錢一畝。他說:“我全要了。”他於是要了,賣了一頭牯子,要了。然後,他樂嗬嗬地對兄弟王老根說:“泥炭是我們的啦。”

泥炭是沼澤中的臭泥,罱起來貼在牆上,曬幹了,當柴燒。別人再也無權罱他的泥炭了。可是,誰家又缺那一船臭泥巴呢?隨便上山摟的柴也燒不完。除了泥炭,還有一些頑強生在水中高地上的棠櫟、珠珠樹,一到夏天,它們就漫頸了,冬天再出現,一個個灰頭土臉的,看了讓人心酸。有幾棵椴樹還在水中頑強地開花呢,可蜜蜂一旦接近,就會大叫著離開,沒飛多遠,就一頭栽進水裏,死掉了。

“我說,”他說,“我過去是被村長罵苦了,我也是一個人,爹媽生的,為什麼老讓他罵呢?人窮誌短,馬瘦毛長。年年吃福利,那還不被他罵的。現在,他死毬了,我突然想,我們應該活過來。他不能讓我活過來,我自己讓我活過來。”

他的話當然有道理,他吸著煙,陰沉的臉上透出不容反對的信念。他的兄弟一聲不吭。

“我是說,這是要人死的活計。”他的女人馬桂說。

“你他媽的少放屁。”

“累死人。”女人補了一句。

“幹什麼不累?睡也累呢。”

炮聲驚醒了沉睡的山穀。

有些小小的騷動。石屑和泥塊在試探地落下來,從原來的位置飛濺到另外的位置。炮聲驚起黑鸛和鳳頭麥雞。鳳頭麥雞慌亂地振翅時,翅上閃爍的金屬般的光亮,帶給了人們一些欣喜,並讓山穀經年的昏暗消退了許多。

是泥漿,就運到自己和鄰居家未種東西的梯田去;是石塊,就堆在冰麵上,等到雪化,這些石塊就會沉到水底。

這是一次浪漫的行動,像一次遊戲,他盡量衝淡它的意義,不想多說,笑笑,寧願多敬幾支煙給來看熱鬧的鄉親,說:“冬天沒毬事。”

鐵匠秦二說:“那你可以把泥炭洗白麼。”

王老民隻笑,摳著嘴上的死皮,看著風雪彌漫的王家寨。

等他們走了,他還想多看一會兒寨子。那是他先人的寨子。在老爺岩的絕壁之上。可以說,在某些方麵,他繼承了他祖輩的浪漫心性。比方,一個郎中,為何不選擇縣城,而偏要到這絕壁之上設堂坐診?人們的解釋千奇百怪,新版《縣誌》上也沒有答案。隻說是一代名醫;隻說是王家寨過去有四層雕梁畫棟的懸樓,在夕陽下如蜃景一般。而現在這寨子已經坍塌了,那四層樓已被無情的歲月抹去,隻剩下四排巨大的鑿孔(插木梁的),空洞地、無望地望著陰冷潮濕的山穀,像祖先們死不瞑目的眼睛。

可是,這裏,水下,老爺岩的山腳,曾有一條通往四川巫山的石板小路,就是在這小路上,排列過三十桌熱氣騰騰的酒席,是大土匪高不留為答謝他的祖父王長卿郎中而擺的,祖父治好了高五年不愈的槍傷。這是何等風光的酒宴與排場啊,這虎狼出沒的山穀裏,八仙桌一字排開,人們猜拳行令——所有的酒菜、桌椅全是由數百人從百裏之外的房縣縣城背進來的。你還能有這樣的風光嗎?而且,王長卿還有一個特殊的嗜好,在農曆六月初六龍曬衣的日子,用簸箕曬他的銀洋。別人若問其故,他說怕銀洋發黴了。村長就提過這事,村長說:“老民,你抵不了你老爺一根寒毛,老子要是你,早就一頭撞死算了。”村長為何要咒他呢?縣民政局補給他一年五十元,村長說隻有二十元,你若多問一句,他就開罵,咒你死。

落水孔是哪一年堵塞的呢,沒有誰能回答,等人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之後,一切都晚了。山上的樹砍光了,泥土碎石全被雨水刮下了山坡,是它們填滿了那個深洞,深洞中的伏河。

開始的一個月均無怨言,也還順利。炸藥要得越來越多,王老民隻好背出了兩隻羊子,到山下去換炸藥。剩下的炸藥他是交給兄弟老根的。老根雖言語不多,卻極心細。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那天上午老根點了炮,等到洞裏平息了,覺得沒了危險,便點上鬆明進去,就在這時,一塊炸鬆的石頭恰好落在他的頭上,那石頭足有臉盆大小,可以想見它的威力。

王老根當即就閉了氣,頭上血如雨淋,囟門那兒裂了個大口子。這老根到三十多歲,囟門還是軟的,好像小兒一般。

砸死人了,就等著王老民回來,洗身裝棺。

王老民下午回來,見兄弟如此這般,就找了些救命的草藥,熬了湯猛灌,又掐了他一些穴位,沒有什麼反應,於是背起兄弟,就往山外而去。

他想救活他的可憐的兄弟,兆頭又是如此地不好,這命若救不活,不是斷送在他王老民手上了嗎?誰讓王老民想這個心思的,而兄弟又實在可憐,不僅三十多歲了還單身一個(老婆在新婚之夜跑了),而且遭受過幾乎所有的苦難。比如他打野豬時被豬蹄敲掉了六顆門牙;曾在九六年迷路在迷魂埡五天,回來時骨瘦如柴,全身爬滿了山螞蟥;有一次罱泥炭時船繩絆了他的腳,在水底下爬不起來,肚裏灌了足有七八斤黑水;山中稀奇古怪的凶獸他都碰見過。他還見過黑黢黢的棺材獸,一頭大,一頭小,頭上寫著巨大的“奠”字,像一口活棺。懂科學的人說這種野物是林豚,可王老根回來卻分明大病了一場,滿嘴胡話達半月之久。

王老民含淚叫上了兒子勝利和繼女小小後頭跟著,他一個人硬是背了近百裏路沒歇一口氣。到了房縣醫院,醫生當即給王老根開顱。顱打開時,一股猛烈的白汽往外直冒,醫生趕快給他推降顱壓的甘露醇,又加上脫水劑、利尿劑,均不管用,血腫如常,心跳休止,血壓為零。醫生隻好三針兩線縫上腦袋,叫王老民快背回去埋掉。

這一天的雪下得確實很大,他的兄弟全身都冷掉了,並且僵硬。但是在路上,他聽見了屬於他兄弟的那種喘氣聲。這個他熟悉。這是在第二天的天亮了,他們在山路上整整走了一夜,沒吃沒喝。他分明聽見他兄弟的喘氣,回過頭問兒子與繼女:

“你們剛才誰喘了一口氣?”

誰都在喘氣,尤其是害哮喘的兒子,有時喘得蹲在山岩下半天。但是他問的是他兄弟的那種死去活來的回氣,他一定是幻覺,兩眼已經模糊,困,乏,加上餓,渴。他伸出一隻手去試兄弟的鼻子,有了一絲兒進出的氣流,他就狂喊:

“你們叔叔活過來了!”

於是他把他放下,放在雪地上,看他的胸口真的有微微的起伏,喉骨在蠕動。

“快給他塞雪。”

塞了一把雪在他嘴裏。三個人把他的手、腳用扯來的巴茅草包好,王老民就喊他的名字:“老根,兄弟,你醒過來呀!”

再背上他上路了一段時間,雪就停了,天就開了,山脊上露出了一半橘紅一半蔚藍的顏色,鳥在天空劃出了晴朗的痕跡,並留下清寂的、隱忍的叫聲。這時,王老民看見他的兄弟也撲棱棱地飛了起來。

這絕對是清晰的印象:瞬時便飛走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兄弟,往林隙上空而去。他猛然想到:這不是兄弟的三魂走掉了兩魂麼。

先走了遊魂,再走了超生魂——就是托生了,兄弟的方向是往四川去的。還剩下一魂:守屍魂。兄弟呀,兄弟,你就是活過來,不也是一具僵屍了麼?

這麼想他的心一陣一陣地寒冷,最後的熱氣遽然間被什麼東西席卷一空了。失去了兄弟,他怎麼向鄉人交差,又怎麼向死去的雙親交差呢?

全是我的錯,兄弟。我害了你!

他一路哭訴,連他的兒子和繼女都不知道他為何這麼傷心,不是活了嗎?叔不是喘氣了嗎?

女人馬桂早已差人為小叔備好了棺材,鐵匠秦二也被請來了,負責釘那些扁形的棺釘。他們知道,人死是不可能複活的,王老民之所以要去房縣,也是一個程序罷了,以免以後給閑人留下話柄。

可是,王老民還是不肯罷休,他覺得還是要救。他想起竹山縣有個郎中,曾在這一帶采過草藥,有一次王老民與他在山中相遇,談過一些藥理,很是佩服,他決定去找他一試,於是拔腿又去了竹山。

家裏還是按部就班地趕辦喪事,鄉親們為王老根淨了身,換好了衣裳——那一身當新郎官的衣服正好做了他的壽衣,馬桂為他納的過年的新鞋也穿上了。放進棺木之後,鄉親們便把勝利和小小都綁在了門前的楝樹上——因為王老根沒後,侄兒侄女充當了兒女;風俗就是如此,必須把後代綁在樹上,以免他們吵鬧耽誤了逝者上天的時間。

在秦二釘第三顆釘子的時候,王老民和那個郎中回來了。好一頓臭罵,王老民咆哮著要他們把他兄弟拖出來。那郎中手拿著一把鋼針,是一個刮瘦的男人,尖腦袋,細胳膊,時隱時現的眉毛,兩隻委屈的眼睛忽閃忽閃。

“我又不是齋公師傅。”他說。齋公師傅是為死人做法事的。他哭笑不得地說。

但是人已經拖出來了,王老民憤怒一陣之後大家都一致地屏聲靜氣,看那個郎中怎麼來治這個死人。

神話般的郎中在死人身上又紮又撚,到處插滿了鋼針,嘿,人就活了,腳筋亂扯,嘴亂歪,耳朵亂動。接著,大家就聽見了轟隆隆的脈聲,如天上過飛機,如獸群在山梁夜行。

這麼洪大的脈可真是少有的,大家喜,郎中不喜,撇著嘴說:

“脈雖來了,不過是秦王的趕山鞭趕的,是個死脈,醫書上叫疾脈,疾脈浮而無根,這無根之木,終是一死,鄙人無能為力了。”

王老民說:“且慢,既有人氣徐來,便有性命三分。這人氣旺,脈氣定旺,你騙不了我。”

郎中說:“誠然,你為王長卿的後人,也是神醫世家,俗話說,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在地上走,什麼都瞞不過你。但是,對天發誓,我確實不行了,醫術到此為止,再治,也就是這個水平了。明人不說暗話,我不過是個巫醫罷了。”然後,伸出臉來,要王老民掌摑。

王老民哪敢打人家行遠路而來的勞碌郎中。心想,總算給我把脈拽回了,沒有一定的功夫,也是拽不回來這脈的。有了脈,我就來試試,死馬當活馬醫吧。他吩咐他女人馬桂給郎中打四個荷包蛋。心一定,頭緒也有了,主意也來了。他猛然記起閣樓的椽子上吊有一包麝香,是二十年的老麝,父親在世時說過,這是起死回生的良藥。他取下麝香,對那吃完雞蛋正打嗝的郎中說:

“我這兒有一包好麝,不知願意是否再試試?”

郎中有了暖意,嘴也吃甜了,說:

“是什麼麝的?”

王老民說:“白麝。”

郎中跳了起來,道:“快快打開。”

打開那火柴盒裏的小紙包,登時一股奇香彌漫開來,郎中驚呼道:“好麝!好麝!”又道:“你也知白麝與命門關相配,可以從閻王口裏拔牙。早知如此,為何不早點拿出?”

埋怨歸埋怨,王老民於是配合那郎中,點燃一支艾蒿,灑上麝香,便灸王老根的幾個關口。關隘一一打通了。這樣翻來覆去兩個時辰,王老根就睜開了眼睛,用隔世的眼珠子望著眾人道:

“好大的火呀。”

兄弟活了。

兄弟是活了,也是全山穀的人都看得見的,是他王老民把兄弟從地獄裏拖回的。兄弟活了,還得繼續挖落水孔。他活過來,他就得挖。再說,這山穀有王老根的三分之一,約一百五十畝。當時沒分開,與村裏訂合同也是兩人簽字按的手印。而且兄弟也沒有分鍋。隻是住——在王老根結婚時,王老民給他做了兩間幹打壘的石板瓦蓋房子。但是老婆卻在新婚之夜跑了。原因什麼都不因為,隻是王老根說了一句:“別穿衣裳睡,別不把衣裳不當糧食。”這個山穀的男人怎麼這麼小氣呀,於是跑了。也許還有別的原因,誰知道呢。但是山穀的人都說,王老根和他們都一樣,從小就赤條條睡覺的,山外的女人不懂。就是城裏捐來的舊衣服,也沒誰敢穿著睡,這麼拋灑浪費的。唉,老根也隻有這個命了。

老根還是得挖。過了春節,天氣轉暖了,他們的進展很快。王老根自打傷後,頭還是未消腫,還是一個大頭,囟門那兒被醫生縫緊的頭皮中,長出一蓬彎彎扭扭的白發來,沒牙的豁嘴顯得更深,眼神更直,更木,更高興,微笑著,口裏咂巴著,好像品味著美味佳肴,好像咂著女人的奶子。

他老哥獎賞他,給了他一台收音機,就是在村長兒子礦上搶的。這收音機在這山裏聽得不甚明白,信號不好,有時候,他用它來聽北京的報時信號。很奇怪的是,他隻要一擰開,就能聽見裏麵“嘟、嘟、嘟”的報時信號聲,總是分秒不差。

他總感覺到身上有一團火,王老根。

他還說腦殼裏有一團火。他敞著懷,休息時仰麵躺在冰麵上,蹺著腿,抱著收音機。在常綠的棠櫟樹下,留鳥們在縱情歌唱,石楠斜鋪著長長的枝條,上麵繡著雪層。而他,他的胸膛,正冒著騰騰的熱氣。

他有使不完的勁兒。

這一次挖孔結束到四月止。第一場春雨來後,他們收拾好鎬頭,並將落水孔前挖了一條排水溝,將孔洞挖成一個斜坡,以期洪水的力量將洞衝深一些。

這樣,又等到十二月份,開始結冰了,水也慢慢退了,山穀的水波成了衣衫襤褸的零星泥沼,他們便又上陣,接著春天的活路再幹。

然而,情況並不妙。他們發現,過去挖的落水孔不見了,淤泥、濁水和從山上、山穀間流來的枯枝敗葉,又充填了那個孔洞。

這情景是王老民沒能料到的。他也曾想過在挖出的孔洞前安一個攔汙柵,但是,淤泥如何能攔住呢?它們將流向哪兒?它們隻能鑽入洞中,成為掘孔者的仇敵。

對此,王老民的兄弟老根是沒話可說的,要他挖便挖,什麼都不說。王老民把自己瘦弱的兒子也拉入了鏟泥的隊伍。那麼,他明知道繼女的“大姨媽”(月經)來了,也不會讓她歇著。因為,大家看到,那個叫王勝利的、平時遊手好閑並且還要喝上兩杯的臭小子,也被他爹牢牢地釘在了落水孔裏。

他的女人馬桂在那個石板蓋頂的屋子裏,可以將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那些人回來有熱飯添進碗裏,筷子洗得幹幹淨淨,然後有熱水洗臉,再舀上一瓢泡腳。豬因為吃飽了,在柴草間打著滿足的鼾聲。但是羊太多,她無暇照料,羊因為怕冷,擠在用木板搭成的高台角落裏,因為擁擠,蹄子掉進了板縫,瘸了,板縫太多,卻沒有一個男人來修整。她說尋思著看能否把羊賣掉幾隻去。因為它們吃不飽,每天深夜的叫聲可憐兮兮,那麼尖嫩的、重複的叫聲,直往人心裏去,跟小娃兒在風中的哭聲沒有兩樣。

“那你就幹脆說了,不讓小小挖便了事。”

她的男人說出這樣的話來,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那就讓它們餓死吧。”她說羊。女人暗暗地抹著淚,背著因為太勞累而熟睡的女兒。在這個家裏,她們是外人,侵入者。她又能說什麼呢?

早晨起來的時候,她就對自己的女兒說:“小小,晚上回來的時候,帶幾把羊草回來。”女兒看著眼睛紅腫的媽,她心裏清楚,隻是不說。

中飯過後有片刻的休息,大家圍在火塘邊烤泥漿濡濕的褲子和透水的鞋子。小小就出去割羊草。胡頹子黃了,淫羊藿也枯了,羊隻能啃吃埋在雪裏的草根。她挖著草根,從幹硬的石頭和冰塊下挖出那些草根,並不是容易的事。若是在夏天,她麻利的手腳不到半個時辰可能會割一簍好的紅三葉草或是野苜蓿。夏天根本就不需要割草!冬天的野獸多了起來,因為缺少食物,羊若沒人照管,出來覓食,就會被野獸當作美餐。她在想著冬天的難事,淚濕衣襟。

“這對我們有用嗎?”她這樣想的時候渾身就會沒了勁。王家寨不是她夢想的源泉,那裏沒有她的激勵,她雖然姓了王,那也不過隻與一碗飯有關。偉大的母親,她做出來的湯水飯,漬出來的酸菜,全是她的女兒吃了,她還是一再製止女兒的饕餮,說:“夠了,飽了,行了。”每餐都這麼提醒,仿佛,我們母女是白吃了人家的飯。在那個煙熏火燎的、烏黢油黑的廚房裏,貓和毒蛇睡過的渣窩旁、灶口前,火鉗和鍋鏟,永遠是媽的工具,她還要喂牲口,剁豬草,煮豬草。莫非我們就是他們的奴隸嗎?

“媽,我們走吧。”

有一天,她這麼對媽說。媽知道女兒吃不住了,媽摸著女兒紅腫的、被篾繩勒出紫印的雙肩。還有凍得破潰了的手,說:

“妮子,哪兒是我們的家啊,這兒就是。”

“那我要出嫁,我出嫁了帶您走。”

“妮子,你這麼高的個頭,哪個敢娶你啊。”媽歎氣。

“我打籃球去,我找縣裏的體委去,有人給我說過,我要小舅帶我去。”

女兒很天真,可女兒是一心要離開這個令人壓抑的,讓人如牛馬一樣的山穀。為娘的就要勸她了。娘說,一切都會變的,說不定真挖穿了,咱們娘倆跟他們王家的人就要享福了。你現在的爹不是說了嗎,什麼都會有的,以後要住樓房,頓頓吃肉。

“這是鬼話!”女兒說。

女兒的小舅就來了。仿佛知道她們需要他似的,有一種心靈的感應。他是在鄰村巡線走了十幾裏山路順便來看看姐姐和外甥女的。

女人的這個弟弟在山外的一個水電站幹巡線的活兒,雖說是個臨時工,可行頭很氣派,穿著工作服,絕緣膠鞋,腰裏還別著起子和尖嘴鉗。

喝酒的時候,他對王老民說:“姐夫,我說你們就別挖了。聽說這落水孔過去一直通到四川那邊,少說二十裏路,你能挖到啥時候?”

王老民含含糊糊地說不會堵這麼遠的,肯定是哪兒石頭卡上了一些樹枝,泥巴一去,就堵住了。他說他貼著洞壁聽見有流水的聲音,肯定水就在不遠,證明沒有全堵,說不定幾天就會挖穿,很有可能的。他說,從一個很窄的夾壁進去,就是一個深潭,不會超過一百米。小時候,我們冬天經常鑽進去,到那個深潭裏捉魚,魚是無鱗的,沒眼,透明的,筆杆長,叫洋魚條子,很好吃,那潭邊,總會出現許多人和野牲口的腳印,你抹平了,第二天去看,又會有那些腳印,不知從哪兒來的,都說裏頭有鬼。後來淹死過一個人,就沒人敢去了。估計,就是那夾壁處堵塞了。

小舅子不聽這些,他堅持說:“離開這兒吧,姐夫,到山下的公路邊去,那兒也能喂羊和牛。你懂草藥,你擺個草藥攤子,比這兒強百倍。”

“你以為我要餓死在這裏嗎?你姐和你外甥女會跟著我餓死?”

“不是這個意思,姐夫。你要過上好日子,這兒肯定不可能,又不通電,又不通路的。你家祖上當年住這兒,因為他是有名的郎中。”

“我就刨地,餓不死人的,我一樣吃臘肉。”

“是餓不死人,現在是人民政府嘛。”

“我說這兒比哪兒都好,山下未必一切都好,六〇年那會兒,山下餓死了好多人,咱們伏水山穀沒一個餓死的,隨便抓一把野果就能填飽你的肚子。”

說服不了這個固執的、自私的姐夫,女人的弟弟堅持要把小小帶出去,說是要參加縣裏的籃球隊。

王老民不相信籃球隊會要這樣的蠢妮子,她籃球都沒摸過,別人肯定不會要她的,帶去就帶去吧,她準會回來。他不好駁小舅子的麵子,老婆又不是原配,女兒也非親生,那就隻當準她幾天假,讓她休息幾天吧。

這個巡線工臨走時對王老民說:“我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吧姐夫,這次全國農網改造,也根本沒派你們的單,這山穀通電架線,就七八戶人家,怎麼都不合算。給你兩百兩還是三百八(伏)的電?架水泥杆還是往樹上釘?是牽四個的還是六個(公分)的線?一路線損,一度電要收你多少錢呐?我估計,要通電,那是十年以後的事了,姐夫。”

“我從來就沒想要那個毬電!”王老民說,“我還供不了那尊菩薩。不用電燈莫非活不了麼?我沒看你們用了電燈會多長一塊肉!”

無法說服這個姐夫,巡線員便帶著小小離開了山穀。

但是這個冬天奇冷,下過幾場大雪後,太陽就沒有出來過,於是地上凍起了牛皮淩,所有山峰都變白了,都戴上了厚厚的冰盔,往四圍望去,好像一個個巨大的白塚,樹及各種植物都被包裹在冰下麵,整個世界猶如幔上了一層悲慟的、淒慘的屍布。就有人傳話說,老虎下來了,要到山穀尋吃的來了。老虎(和其它什麼野牲口)也要躲避山上的嚴寒。

虎嘯果然出現了。

這是兒子勝利說的,那天他到山坡上砍柴,看見一隻老虎從老爺岩竄下來,追趕一隻麂子。後來,那麂子跳了崖,老虎隻好回去了。鐵匠秦二也說他見到過,他說的更恐怖。他說那天他從四川賣鋤頭回來,經過八卦尖時,看見一隻老虎在啃吃一條人腿。八卦尖正與四川交界。不過秦二說得也太邪乎了,他說那老虎分明啃的是一四川女子的腿。有人就說秦二家的床下的確藏有一隻鮮紅的女式高跟皮鞋,跟有兩三寸高。“那麼,不是旅遊的就是走親戚的,或是女鬼。”有人總結說。大家就要求秦二把那隻皮鞋交出來,並罵他是個老邪貨。有人就跑去他鐵鋪裏,搜來了那隻皮鞋,果然是高跟,果然是紅的,還擦得賊亮賊亮的。有人就打趣說:“秦二肯定晚上抱著這隻鞋睡覺。”秦二告訴大家說:“那虎隻吃四川的娃子。”因為他去四川賣鋤時,聽到過許多老虎吃人的消息。哪知,他碰上了,原來是隻湖北的虎,它不吃咱湖北的人。“很明顯麼,咱們這兒沒哪家丟了娃子。”他說。他還說:

“那虎頭上的‘王’字,跟老民爺爺過去的藥堂幌子上的那個‘王’字,一模一樣,篆寫的。”

他於是示範地用樹枝在地上劃了個“王”字。大家看著這個“王”字,又看看王老民兄弟、勝利,沒有話了。

後來王老民笑了。他不笑這事不得結束。他笑著說:“嗬嗬,我祖宗來了。”

秦二說:“這個冬天你們家裏這麼多人在山穀裏挖洞孔,老虎也沒拖吃你們,這不是明擺著的麼。”

“那我也就是老虎囉?”王老民說。

“哪裏,哪裏。”

“你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那我王家人都是野牲口了?好嘛,小心我吃人。”

大家看見王老民生氣了。他果真生氣了。山穀裏的活停了,女兒走了,他正為這事兒的不順而犯焦呢,又聽到秦二說出這種狗屁話來。但虎是實實在在的,秦二這老狗日的一隻紅皮鞋就是證明。這肯定是四川的女子,四川女子就比湖北女子愛打扮,吃起辣來,嘴唇泛紅,噘著抽冷氣,人見人愛。

我倒要去見識見識這隻老虎!

他發了強,他想趕走這隻老虎,把它趕到四川去。他還想看看額頭上那個神乎其神的“王”字。

晚上,他蘸著水和慘淡的月光磨著獵叉。空氣已經整個被凍住了,到處是樹掛嘩嘩啦啦的幹硬的響聲,從樹林裏透出來的寒氣好像是僵死的,散發出奇怪的腥味。

“你真要去殺虎麼?”他的女人馬桂說。邊說邊往磨刀石上澆水。磨刀石是個廢棄的石滾,因為長年磨鐵,已經凹進去一塊,那石頭發出一種沙沙的、削鐵如泥的吞噬聲。

王老民“噢”了一聲。他磨好了獵叉,進得屋去,又端來一個破碗,那碗裏裝有羊角七藤擠出的毒汁。他用布筋蘸了往叉尖上抹。抹一遍,用火烤幹,再抹。

他的女人當然不會讓他去,結果他還是走了。像他這麼單薄的人去鬥虎,在過去的山穀裏不是沒有過。虎跟其它野牲口一樣,甚至不如野豬,那不算什麼。當然,這是在有槍的年月。前兩年,槍都讓派出所收了,說是生態保護,又說是防止農民聚義鬧事。可他怎麼看都不是鬥虎的人,薄得可憐的嘴唇,幹瘦的下巴,眼睛甚至有白內瘴,隻是手腳還算利索。

他就這麼走了,但走了不遠,他兄弟王老根就趕上來了。他兄弟倒是很墩的木筒身材,有力,仍然敞著懷,頭上那縫過的地方伸出的一撮白發使他看上去像一隻奇怪的鳥,像戴勝鳥。他兄弟拿著一把砍刀。其實王老民腰上也別了一把象鼻刀。他對他兄弟說:

“你來幹什麼?”

他兄弟走近了卻不敢靠近,有點害怕的樣子,垂手提著明晃晃的砍刀說:“嫂趕我。”王老根用手示意。

“回去,回去。”他的話說一不二,留下在那兒徘徊的兄弟,過了一會,他再往原路看時,兄弟不見了,回去了。

他現在一個人。

紅果累累的蜈蚣刺在路上盤踞著,它們豆瓣似的小葉也全是紫紅紫紅的,小路的兩邊全是,它們長著長長的帶刺的枝條,呈現出俏皮的、魯莽的造型。冰瀑正順山而下,層層疊疊,從上麵滑過的風比刀還薄還寒。天空高朗而荒寂,山崖卻擁擠著許多屬於冬天的植物和景色,枯黃的灌木叢有許多不肯落下的葉子,正在風中有一陣沒一陣地呻吟,然後是自己胸腔的心跳與氣吼。就這麼,他向上攀登。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王家寨的山門前。

我是向這裏走來的嗎?多少年我都沒朝這邊走了,我故意躲避它?我隻仰望它,在夏天,我仰望先人手拿蒲扇的影子;在冬天,我期待著那寨門出現戴金絲猴皮帽的人,女人挽著燒金炭的手爐,環佩叮當,紅鞋如蓮……可這全都不可能!

他幹脆登上了寨子。寨前用石頭砌的平台坍塌了一個豁口,在下邊,靠洞子的那兒,堆有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卵石——那是用來對付洗劫寨子的土匪的。現在它們遺棄在這裏,仿佛抗敵的人拍拍手進洞了,敵情解除了。可是,這些石頭明明白白地告訴他:祖先們都是提心吊膽地在這兒活著!扒開羨慕的表皮往深處看,每個人的一生都不是那麼輕鬆容易的。

他陡然為自己,也為先輩的命運而一陣鼻酸,也增加了不少勁兒。在這兒,能聽清楚一種從凍僵的櫟樹和灌木叢間發出的尖銳的聲音,是被冰雪長久壓榨的不堪忍受的聲音。可人卻什麼都能忍受。

人比萬物都更堅強。

他糊裏糊塗地就走進了洞子,然後——

他看見了一個獸巢!

他發現了一堆骨頭!

他哪還敢細看是人的還是獸的骨頭,拔腿就跑,就往岩下跳,順冰瀑往下滑。

等他下到山穀時候,他不知自己是怎麼飛下來的。

小小回來的那天,一場大雪降臨了。

事情正像王老民的預料——他應該暗自得意了——小小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小小看見屋裏圍著一堆人,在火塘邊正在討論一個很亢奮的話題,每個人都奮不顧身地插嘴。大火熊熊,許多人都爭先恐後往火裏投柴,仿佛隻有投柴讓火躥起來才能把這個話題說透似的。

大家看到小小從野外隻身歸來,一個個詫異得嘴巴都合不攏,發出抽冷氣的“啊啊”聲。

“難道你沒有聞見外頭有什麼腥味嗎?”

小小說沒有聞見。

“那是老虎的腥味,整個山穀都是!老虎來山穀了,進了你們挖的那個落水孔了,你們正好掏了個虎窩。”

事實上,野牲口對天氣是十分敏感的,這證明,更漫長的風雪要來了,這個冬天難熬啊。

想下套子殺虎的人說,這是不能幹的事。

想下閻王塌子的人說,這也是不能幹的事。

閻王塌子得上百根好杉料和幾千斤石頭,除非是恨它不過了,才使這玩藝兒,把它砸成肉餅。說隻是說,就算老虎吃了咱山穀的人,你要砸它,也沒木料做那塌子了,連燒木炭的鐵匠木、刺葉櫟都砍光了,人們在冬天,隻好守著半幹不濕的樹疙瘩烤火,來對付毫無道理的、無賴般的寒冷。

老虎啊老虎,你哪兒不好去,為什麼偏偏鑽進咱們的落水孔呢?你是不是專來阻止咱挖這孔洞的?難道我們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