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一個壯勞力終於從山外回來了——果不出他王老民的預料。但回來卻隻能讓她閑著,讓兄弟也閑著?看到小小脖子上圍的一條從山外帶回來的白圍巾,毛線的,很長,齊了腰,毛茸茸的像獸毛。他想到鐵匠秦二收藏的那隻紅皮鞋,山外的東西鮮豔奪目,讓人不能安心。那麼,他忽然想到一個念頭:必須盡快讓小小找個歸宿,且是家裏人。給勝利也可,給兄弟老根也可。以後遙遙的挖孔任務不能沒有她!其實這個念頭萌生了很久。他隻是在想著,那兩個:兒子和兄弟,誰能與她匹配。
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菜也不少,說是給小小壓驚。小小黃渾膽子大沒被老虎拖去嘛。
平時總是女人馬桂為他暖被窩的,而這天晚上他卻第一次先上床去,鑽進那冰涼的被窩。他的女人第一次得到這樣的溫暖,她甚至感到,在黑暗中男人把家裏他睡的惟一一個獐毛枕頭也遞了過來,然後就是一番少有的親熱。
再然後呢,就是王老民說話了,王老民點燃一支煙,說:“我說小小也不小了,勝利呢,也不小了,他們兩人……我看……”
“你是說讓他們兩人結婚?”
“可以先訂親嘛。”
“他們是兄妹!”
“沒有血緣關係,怕個麼子!你若覺得不合適,老根年紀也不是很大……”
“他是她叔叔!”
“沒有血緣。”
“人家要指咱脊梁骨罵的。”
“這是咱們的家事……”
“虧你想得出,你這不是逼咱們娘倆走嘛。”
“我倒是希望咱們都不走,一個人都不走,都在這兒……”
女人馬桂感覺到這個男人已經中了邪了。她猶如萬箭穿心,她在想著這事如何了脫。
高大、健壯、正常的女兒雖然心不太細,可她也不至於找已經傻得像塊石頭了的叔輩,況且這叔侄配是多麼齷齪的事呀。至於勝利,這娃子她不是沒想過,可是這娃子風都吹得倒的樣子,如何能與小小般配,就算身高不成問題,我看不出小小對他有什麼好感的。因為身體的原因勝利這娃子已經廢了,那還不廢。你看,他晚上也喝了好幾杯酒,在隔壁房裏又哮喘起來了。有時候聽他喘不過氣來的聲音總擔心他會死過去。遲早,我看他就會這麼喘著走的。
她聽見男人的鼾聲,一顆很亮的星在窗外的天空,寒氣從山穀,從門縫裏,從瓦片間鑽進來了,雞開始叫了。雞的叫聲也顯得有氣無力,並一聲聲發顫。
虎呢,還在山穀中發出警醒的吼叫,勢如破竹,叫聲像一塊冰,插進你的懷裏。
第二天,山穀裏來了幾個人。
他們打著兩條橫幅,一條寫著:人民村長人民選,選好村長為人民;一條是:請珍惜手中神聖一票。
這幾個人全副武裝,隻露出山下人的不守本分的眼睛來,眉毛上、頭發尖上全是白霜,腳上的泥和雪裹成了樹蔸一樣,看來他們的此行是沉重的。可他們精神抖擻。他們是來為山下二組的方柱子助選來的。
這實在是一個新奇的事情,人們就顧不得老虎的威脅,來看稀奇了。哪知道湊個熱鬧,還每人發了一袋活力牌洗衣粉,他們知道了山下正在選村長,這是全村的大事,七組的鄉親也不例外。不過照鐵匠秦二的說法,誰當都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他說:“八〇年陳書記在位,我吃馬鈴薯,後來是葉村長,我吃土豆,現在若是方柱子、癟柱子上台,未必我就不吃洋芋了?”
風涼話歸風涼話,秦二還是選了一包分量比較充足沒有破口的洗衣粉拎了回去。
謝天謝地,老虎這天沒有出來。
第二天又來了一撥人,是五組霍老四的代表,開宗明義地說他們不是來賄選的。不過,“老四當村長,家家奔小康”——這是他們的口號。
大家對那幾個人心有餘悸,大家見過,前年鄧道理的三兄弟鄧道路在霍老四的私人磷礦裏幹活被砸死,送屍回來的就有今天其中的人。他們說,鄧道路不遵守安全工作製度,砸死了,自作自受,隻賠了一千塊錢,還說是出於革命的人道主義。鄧道路的兩個妮子,大的不滿十六歲,小的才十三歲,被人帶到廣東去了,至今音訊全無,老婆也改嫁了,一家人就家破人亡了。可是,大家知道霍老四有來頭,那礦鎮長和派出所所長都有股份,聽說縣裏也有人,砸死人隻當砸了頭豬,你又怎麼。看來,這村長隻怕是他的了。
不過這撥人提出的條件還非常誘人,他們說隻要霍老四當了村長,他保證負擔全村人的所有屠宰稅,並將所有十歲以下的未入學和輟學的娃子全送回學校。
霍老四發給大家的是每份八塊八角八的紅包,說是快過年了,給老人買兩包煙吃,小娃子買一雙新襪新鞋。
這夥人走後,大家還聚集在王老民家裏,說他們比虎還厲害,老四上了台,那不把村裏鬧得陰風慘慘才怪呢,看來老虎下來是有道理的,虎狼當道,莫非要老四坐轎?
“但是,”王老民說,“我們不要怕,老村長不是斃了嗎?善惡都是有報應的。我們不投他的票。”
“那你等著有好果子吃吧。”
“別嚇唬自己了。”王老民說。他暗自猜想,肯定還有其他的人來挑戰霍老四的,既然是選舉,肯定有眾望所歸的人物會站出來。
他的預料又應驗了。
又過了一天,又來了一撥人。大家看到,是高忠老師。這高忠老師過去當過村小學的老師,後來又當過一段村裏的文書,據說與老村長合不來,便去販板栗和香菇了,又聽說他現在在巫山與人合股投資了一個景點,搞起旅遊來了,也是個不安分的人。高忠相貌堂堂,懸膽鼻,眯眯眼,厚厚的耳朵,穩穩沉沉的傳播智慧的聲腔,走到哪兒都像幹幹淨淨的老師。可他是大土匪高不留的孫子,也就是與王老民祖父有交情的那個高不留,在這伏水山穀裏擺三十桌答謝宴的高不留。
“王哥,我給你提酒來了。”進門就是如此親切的呼喚。
他給王老民提來的是瓶裝酒,有包裝盒的,叫昭君二曲,是興山縣造的,昭君娘娘喝過的酒。然後他就說:
“我想真幹一番事業,想幫咱全村父老鄉親脫貧。不是一個人富,不是一個組富,而是全村所有人富。最窮的七組,應該最先富。為什麼,我對這山穀有感情。我爺爺當年雖在這兒胡鬧過一陣,可山穀裏的鄉親們並沒有虧待他,他吃了山穀四年的糧食。他後來被政府殺了,那是他罪有應得。可是鄉親們的情義,後輩總是得報的,你們讓我為你們服一次務吧!……”
他具體地說到了他的規劃。他說老爺岩、八卦尖為扼川鄂咽喉之天險,奇峰翠穀,風景絕佳,應該拿出去賣錢,引資進來。王家寨之險絕不亞於四川忠縣的那個石寶寨,若重建懸樓,定為鄂中一絕。聽說王家兄弟決意要挖通落水孔,那麼山穀又會恢複為百年前的原貌,又是幾百畝開闊平坦的土地,再施以配套開發,你們這山穀四月還飄雪,十月又飄雪,夏季如春,還怕少有城裏的人來避暑麼?至於道路,從八卦尖向陽坪伐木隊的簡易公路開過來,也要不了多少錢,誰在這兒辦旅遊項目誰修路,雖說下山去村裏繞了圈,但路過來了呀,以後就有了車,那你們又怕什麼遠呢……
可是,鄧道理的憨裏憨氣的二弟鄧道德就說話了,他說:“高老師,你當村長了,我們找你辦結婚證蓋個章,辦打工的邊防證蓋個章,你不一樣收我們一百塊麼,你不吃、拿、卡、要,你爭這個村長發瘋了麼?發羊角風?”
鐵匠秦二看來是要投高忠一票的,他打了一下鄧道德的頭道: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
四
幾撥人的表演教乖了伏水山穀的鄉民,他們才知道過去完全是懵懵懂懂地活著的。他們知道了自己和村長的重要,而且情勢非常危急,比打虎的事還危急。大家認為這關係到自家的生死大事,過去有沒有村長無所謂,誰當村長無所謂,看來這種態度要馬上變過來了。選誰當村長,是讓人活還是死,活好還是活孬的天大事兒。當然,一切要以候選人的諾言兌現為前提。
當晚,大家打著火把,吼著山(嚇虎的),到王老民家裏合計,權衡再三,一致認為選高忠老師為宜。
就在大家在一份委托書上簽字畫押按手印時,鄧道理卻簽了他投霍老四一票的字,這讓大家不解且憤慨萬端。
秦二對他說:“你三弟的冤魂饒不了你的。”
鄧道理卻振振有詞:“道路若九泉有知,也會同意我的選擇。”
“這是為何?”
“怕他霍老四報複打擊呀,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他堅持認為,這個村長一定是霍老四了。他說霍老四用錢買通了所有關口,一個村長對他來說那不是壇子裏捉烏龜——手到擒拿,小菜一碟。他說:“你們等著瞧吧。”
村裏的人雖然未見過世麵,但天理報應的東西還是深信不疑的。他們說,老村長都斃了,霍老四以後不斃嗎?以後再鬧一次革命,像老四以及跟他合股的派出所長、鎮長,都得斃。
這一次看來要讓鄧道理失算了,高忠老師成為了新的村長。
那天王老民帶著山穀十幾口選民的囑托(就是那份委托書),一個人下山去作為代表投票。他記得那一天早晨的霧氣很濃,像米湯一樣,黏黏乎乎地與他的衣裳和頭發撕扯著。他必須分外小心,於是打著火把。因為老虎怕火。
他記得走到山上的第一個隘口,聽見了一陣吼聲。哪來的人呐,這麼早吼山。走近一看,全是村裏的父老鄉親,他們的衣裳都被晨霧打濕了,他們站在那山嘴上,原來是送王老民並幫他吼山趕虎的。連覃二呆都來了,他雖呆,嗓子大。
“三五裏不會藏虎了,我們已吼過一陣子。”
王老民走了老遠,還聽見後頭一陣一陣的吼聲,那吼聲遲遲地不肯離開他,伴隨他。王老民走著想著聽著,差一點流出淚來。他忍著,心裏道:我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的,我一定把人看準。
他仔細想了想,掂了掂,高忠似乎是個可以信賴的人,首先他當然是想到能有人支持他挖落水孔,高忠理解他。他是一定要把它挖通的,然後,因為有祖輩的交情,他會在山穀的開墾上幫助他。還有,假如真要重修那四層祖上的懸樓(那得多少資金呀!)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了,何況,他還拍了胸,要修來一條走汽車的路,就衝著這條路,我也不會投別人的票。
他記得那一天鄉親們的吼聲穿過濃霧時的朗闊和力量。生活是有滋有味的。吼聲中你可以聽出他們的幽默、自信、爽達、粗蠻、沒理由的快樂。
他記得那一天霧慢慢散了,山岡的雪盔,閃射著炫目的光芒,天空呈現出純淨的灰綠色,光禿禿的樹枝也更加簡潔地織在頭頂。他不怕。他認為虎也不算什麼,霍老四的報複打擊也不算什麼。他於是用少有的內心的歡悅唱了一首很下流的山歌:
姐兒生得矮垛垛,
一對媽媽像秤砣,
白日把給娃兒嗍,
夜裏把給情郎摸,
你說快活不快活……
王老民下山後,遇到了一連三天的暴風雪,隔在了山外邊。
他的兄弟王老根渾身被火燒著。老根睡了兩天,又聽到山穀裏響起了鑼鼓和鑔子的聲音,好熱鬧,爬起來出去一看,是向三爹在房縣殺豬的兒子雇了一個響器班子,來把女兒接走了。向三爹兒子的女兒兩歲,為防虎銜去,隻好這麼連同向三爹,一家人搬出了山穀。而雪下得委實太大,那一路人走得太慢。不過向三爹的屠夫兒子一路走一路放擂炮炸鞭退虎,給山穀帶來了喜氣,好像要過春節一般。大家屈指一算,還真離春節不遠了呢。
王老根焦急難忍,就背著鎬頭去了山穀。
他是一個沒有多少記憶了的人,他去,完全是出於一種習慣,一種生活的慣性。在他燥熱的時候,他總感到眼前有一些小小的人影,從他腦袋的囟門那兒出出進進,這種幻覺讓他更不安身。他想吹風,想吃冰,想在雪地上打滾。
他的嫂子馬桂當然看見他走出去了。馬桂在摟羊草的時候看見了這個人,她想喊他,問他。喊了一聲,知這人耳背。她後來就站定了,閉住嘴,緊緊閉著,目送他蹣跚而去。那山穀裏的危險正在她眼裏加深。如果去一個,女兒小小就會減一分痛苦,添一分歡樂。“去吧,去吧,去吧!”她心中這麼堅決地說,像是指揮,像是詛咒。
雪壅住了王老根的雙膝,遠遠看去,就像一個鋸斷了雙腿的怪人,像一團鬼影。就在這時,她猛然看到勝利從屋裏衝出來,手拿著獵叉,飛也似地向那個背影狂奔而去,大喊著:“叔!叔!”她趕緊閃進羊圈,貼在幽暗的木架子邊,羊身的騷味和羊屎臭味撲麵而來。羊也咩咩大叫起來,十幾隻全叫喚著。她一動沒敢動。
勝利披著一塊雨布,因為雪還在下,下的是雪子兒,他在奔跑中嘴唇突然碰到了獵叉齒,嘴唇登時麻了,並且幹枯了,唇肉和下巴皮發出一陣幹裂的撕扯聲——那叉齒上的毒性還在。風凜冽地回旋在山穀的冰麵上,是從秦嶺山脈撲來的風,又匆匆越過山嶺,向長江以南撲去。山穀高地上的楠木和猴樟在風雪中嗚嗚地低咽著,一蓬高地上的大山楂和一蓬雷公藤上掛著的紅果在風雪中張牙舞爪地伸出舌頭大喊大叫。幾隻綠嘴雀冒著嚴寒,在那兒神情緊張地上躥下跳,噇噇大嚼。而這時,勝利分明看到了一串零亂的野牲口的爪印!
“虎!”
這一聲喊把自己都嚇了一跳。而冰麵上已經沒了積雪,隻有雪粉在上麵滑著,翻著筋鬥,四處潰散。
說一聲虎,虎就來了。
他的叔叔完全沒有聽見,也不見了,被那灌木叢和一人多高的蘆葦叢給遮擋了。虎就在那兒,在葦叢的後麵,睜著一雙玻璃般的黃眼睛。
虎有點退縮,緊張,伏地,欲跑或是欲撲過來的樣子,選擇時機的機靈萬狀的樣子。虎是這冰原上的一道溫暖、神秘、凶殘、隨機應變的靈光,斑斕誘人。它粗醜的鼻子,寬大的上齒,胡亂插上去的虎須,像個精神不振的中年人。但是它下唇漏涎,腥味撲鼻,隨時會有傳說中的恐怖的衝動。
勝利又要哮喘了——這絕對是破罐子破摔的欲望,他必須克製,由手,到獵叉柄,到叉尖,都是克製的,讓喉嚨閉住!
虎爪好像粘結在冰上麵了,那弓起的寬大的背脊也如凝固了一般。森涼的霧這時從山梁上卷下來,像雲,比雲更黏,更沉重,像一張悼喪臉,風這時似乎嚇停了,雲漫過樹叢,漫過天空,占領了所有的天空,在燃燒、蒸騰、跌跌撞撞。
虎的身影好像要被抹去,雲要獵殺它,假如雲有力量的話。雲又像是撫摸它,勸慰它,悄悄地對虎說,你走開,別唬人家一個娃子。在虎嘴的左邊,有一張綠茵茵的刀鞘似的厚葉子,正撞著虎須;在它嘴的右邊,有一棵在冰上站起來的小樹苗,也在碰觸著虎的腮幫。都像在解勸,都像挺身而出的小小義士,阻止這一場血腥的弱肉強食。勝利在內心祈禱著,也感激著這些山穀裏不知名的植物們,它們霎時成了村裏的人,成了他的朋友——全是有生命的了!
在三股尖叉和四隻利爪暗中算計著怎樣獲得那百分之一秒的搶先出擊時間時,在僵持時,落水孔突然傳來了用鎬頭掘石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再接著,雷管爆炸了,是十個雷管,或者一百個雷管,像有巨人跺腳、山崩,接著就果然傳來了山崩——
滾滾的氣浪帶著火硝味從落水孔方向衝射而來,掀起鋼鞭一樣的雪粉,帶著滾滾驚雷向老爺岩呼嘯而去,攀上了老爺岩的頂峰。山就崩了,是冰瀑和雪崖;幾丈高的雪塵柱向山穀回敬過來,如夏日的山洪。
這陣勢持續了多長時間?等聲音止息之後,勝利的耳朵還在轟鳴,而渾身的衣裳都成條狀了。這個站在冰原上的少年,比樹還筆直,一動不動。淡黃色的太陽出現了,天空奔騰著漂浮的雲彩還是硝煙?
虎不見了。
他向落水孔狂奔而去。
落水孔傳來了深邃的、柔和的水聲。
他看到了一個深潭,在鬆明的映照下,碧波動人。
他看到了潭邊的沙灘,上麵仿佛印著許多人獸的腳印。
他看見了他的叔叔,渾身裹著泥漿,拄著鎬頭,抿著嘴唇在向他平靜地微笑著。
五
“通了?通了,那很好!”
就在落水孔被王老根用一大堆雷管神奇地炸通之後,在農曆的二月初,山穀裏走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新上任的高忠村長,一個是高村長請來的客人。他們一路對落水孔的挖通表示了極大的讚許。
他們的終點正是落水孔和即將成為一片旱地的開闊山穀。
慢慢融化的寒冰正潺潺地向落水孔流去,山穀裏表現著初春大病複原的虛弱和新奇。比如春天的地氣正在微微上升,草芽開始試探地伸出了,樹枝露出一塊塊青皮。隻看到有一枝歪歪的野櫻桃在開花,不過十來朵。墨蘭與石蘭的黃花藏在極不顯眼的葉片間,藏在樹蔸的後麵,幾隻看來即將最後告別山穀的鸕鶿,文質彬彬無所事事地縮著翅膀張望著,像些饑餓的高士。那個高村長帶來的人看著眼前的山穀,不禁感慨道:
“真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啊。”
這個人姓金,是來自宜昌的一個老板,他穿著深藍色的羊絨大衣,一條花格暗紅底色的領帶,潔白的襯衣領,恰到好處地卡著他的脖子和喉結。他的奔騰而下的鼻子雖然使得鼻梁的輪廓有些模糊,不那麼挺拔,可一張很端正的嘴巴彌補了他的缺陷,整體上看起來,是一個不那麼令人討厭的人,何況,他陰沉沉的聲音極富吸引力,又是一口很地道的宜昌腔。
“這全是王組長一家的功勞。”高村長說。
“這裏可以搞個狩獵場。”
“最好的狩獵場!沒看到那兒有兔子嗎!”高村長驚呼道。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幾隻驚慌的野兔。王老民對他們說:“這不稀奇,這兒到處是野兔。”
“好!”高村長說。
“嗯。”那個金老板說。他說:“不錯,那個寨子嗎?”他指著王家寨。
雪已經化得幹幹淨淨,雪本來就崩了。這時,從寨子的洞中淌出來一股瀑布,細細的,像一條白絹,蕩蕩悠悠地飄然而下,那些巨大的鑿孔也因此透出生氣來。
“那洞裏的泉水是溫熱的。”王老民介紹說。
“真的麼?”
“冬暖夏涼。現在一定是溫熱的。”
他們坐了下來。
就在王老民為兩個客人拂去石頭上的落葉和泥巴時,他們看到了一條很毒的烙鐵頭蛇,又花又綠,正趴在石頭的另一端。高村長說:“快打了給金老板煲湯喝!”於是他搶先拿起了一塊石頭,照蛇砸過去,砸死了。王老民就去將蛇提了過來,還蠻長蠻壯的。
“這麼早蛇就出洞,不是吉兆。”金老板嘀咕說。
“它凍僵了。這幾天暖和嘛。”高村長說。
“我看,我們來共同開發,共同承擔風險,不能讓我一個人承擔風險,誰的錢都是錢,而你們不能一點責任都沒有。”
高村長聽到這話就跳了起來,一改唯唯喏喏的樣子,道:“你說誰沒有擔風險?你沒看見他兄弟王老根嗎?那——,那就是王老根,一個廢了的人,就是為挖這落水孔砸廢了。你難道不知道他們挖斷了多少鎬頭嗎?十九把,十九把,全斷了,禿了,沒了。全是冬天挖的。你能說這不是風險?還有老虎,老虎現在當然走了,可你敢在老虎身邊挖石頭?”
“我說的是……”金老板依然平靜地說,“這地你不要開個什麼攆人的價。”
“你說吧,多少錢一畝?”
“我隻出五塊。”
“那就五塊,請你全部買去。三十年歸你啦。”
這高村長如此爽快。哪來的如此爽快的人。金老板一準在心裏悔死:他這麼好說話,我何不開個三塊四塊呢?
唉,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做生意就要的這個幹脆勁兒,人家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人。
金老板說:“算了吧,就算我幫我老爹在這兒還債了。”
又來一個還債的人?王老民問高村長:“他老爹?”
“你不知道我祖父手下的高參金大頭嗎?就是他老爹,不過他後來投奔了解放軍,在宜昌做了大官。沒他那老爹,他有本事在宜昌一貸款就貸一個億嗎。”
“放屁,別在這兒放屁了。”金老板說。
“大款就是貸款,我要揭穿你們的老底。不過,你把款貸到我的山穀來,我也是很歡迎的囉……”
現在,王老民手頭有一份開發山穀的計劃書,這上麵寫有許多誘人的開發計劃:主持開發的叫“老爺岩狩獵度假村開發股份有限公司”,他們將修建一個占地六百畝的狩獵度假村,成立“重修王家寨懸樓委員會”、金金生物製品公司、金金綠色食品開發公司(將開發出鬆子、五味子、魚腥草根、芫藿、蜂蜜、絞股蘭、樺樹汁、香菇、木耳到宜昌乃至武漢各大超市)、野生動物馴化場(主要馴化梅花鹿、果子狸、竹鼠、麂子、獐子)。王老民與他的兄弟每年將得到九百元的補償,其他被占地的鄉親也有不菲的補償。
躺在床上的王老民當然有些興奮。九百元他還真沒敢想過。他連一百元一張的鈔票也沒見過。重要的是:汽車將要進山,路要修了,然後,到深山裏度假的城裏人將要來了,他們有男有女,有城裏人香噴噴的笑聲。他們背著獵槍,在山穀的圍場裏對準兔子就打。昔日臭氣熏天的山穀將芳草連天,到處是打洞的野兔,這些野兔撞在了城裏人的槍口上,然後就下鍋。看吧,山穀將蘇醒,山穀將沸騰,燈紅酒綠,人歡馬叫,甭說幾十年前的那三十桌,就是三百桌也不在話下。還將有山歌和民俗表演,將有篝火,將有賣旅遊紀念品的,將有擦皮鞋的、洗頭的、打台球的,山穀裏將矗起一座小鎮來,重現當年川鄂古道的繁華與熱鬧。
“我將死而無憾。”王老民咂摸著他心中的那一股暖流。
就在向陽坪那邊悄悄進駐了一支修路隊之後,小小的炮聲和撬石聲就響起了,也是悄悄的,躡手躡腳,不張揚,另一些人在修整過去那被雨水和歲月衝斷了的運木材的簡易公路。這時候,山穀裏走來了一個高大的男人。
男人走在苞穀剛剛躥起莖稈的季節,桃花盛開,金黃色的雞油菌綴滿一路,剛下了點小雨,山中的空氣清新爽人,到處浮著溫暖的藍霧,連鬼燈台也擎起了高高的花盞,一種屬於春天的、膽大妄為的香氣從所有植物和石縫間騰出來,布滿了天空。
這人是由小小的舅舅帶來的,也穿水電站的工作服,也掛起子和尖嘴鉗,還掛著一個移動電話。這人的手像巴扇,大大的臉盤上綴滿了褐色的雀斑,粗壯的頭發,寬寬的下巴。兩手都拎著東西。
到了王老民家,那巨人按小小舅舅的吩咐把東西恭恭敬敬地放到桌子上,計有:酥糖一包,金蝶香煙兩條,潮州產的“燕窩腦白金”一提,同樣是潮州產的“香港蔥油餅”一盒,兩段深藍色的布料,四雙估計是揩公家油水的絕緣膠鞋。然後便說:
“伯伯,我提親來了。”
他的嗓子稀奇古怪,使人想起一頭蠢熊的吼叫。
“你提親?”這屋裏的三個男人都有些驚詫。
“當然是提親。”他朝小小笑咧著嘴巴,王老民把目光轉向了一旁的小小,他看到小小的臉紅了,也因為羞澀笑咧起嘴巴。
他倆的嘴巴幾乎一樣。他們的個頭也如此般配,他們站在一起,如一對兄妹,如天生一對!
那巨人說著就掏出一包煙來,撕開,將煙攤在手上,送給大家。然後便撳燃一個氣體打火機,給大家點煙,連勝利的煙他也非常恭謙仔細地點燃了。他看見大家抽了一口煙,他終於吐了一口氣。
屋裏的氣氛很緊張,很壓抑。王老民的女人馬桂給客人倒茶時,將一杯茶在桌上弄潑了。杯子發出傾倒的瓷音。這女人明顯慌張。王老民讓來人坐,看著桌上的那些花花綠綠的、參差不齊的禮品,門檻邊還站有兩個挎起子和鉗子的電工,一共是四個人。王老民就說:“請坐,請坐。”然後問他們有什麼打算。當得到確切的回答是來送聘禮之後,他又問女人馬桂有什麼打算。馬桂說,全看小小她怎麼說了。
小小已經跑了。
然後就是吃飯,就是喝酒。那個長得比紅毛野人還高的提親者——聽介紹還是山下小阡河水電站的副站長——很能喝,他要敬王老民、王老根、勝利各兩個(杯),他說:
“看,我先喝了。”
翹起粗大的蘭花指,將那個小得像一隻甲蟲的酒杯整個兒丟進喉嚨裏,然後把酒杯吐出來。其實那一杯酒少說有二兩,隻是在他手中太微小了。他站起來,俯瞰全桌,眼睛冒著血紅的酒火,說:“我這人爽快。”然後他就說:“這裏一定要通電的。”因為他們在一盞煤油燈下喝酒、敬酒。當他站起來時,厚厚的身影一下子全擋住了從神龕上投來的燈光。這使人覺得他很可能絆下桌上的火鍋,燙翻一桌人。大家提心吊膽地吃著飯,小小的舅舅時常在他站起來時為他笨拙的臂肘擋駕。
就在他拍胸保證這兒通電後,他馬上又吐出了真言,他終於說出是高忠村長去找過他,因為那個開發公司提出這兒必須先通電,以改善投資環境,於是,高忠村長就把小小說給了他,以便換取農網改造的專項資金——原來,做大媒人的是高忠村長。
而這一切,全瞞著王老民,小小和她的母親以及她舅舅早就得知並串通好了。
王老民壓抑著他摔杯子掀桌子的憤怒。他今天喝死了也要跟這位未來的女婿喝。他要把他灌倒。可他自己倒了。在倒之前,他也拍了胸:
“行,你把電牽來,我把小小交給你!”
六
山洪如雷貫入落水孔。
王老民站在川鄂交界的八卦尖上,仍能感覺到山腹中洪流湧動的戰抖。貼耳聽去,隱隱的雷聲遍布在整個大山深處。
他的兄弟捧著一把獨活的種子站在他麵前。兄弟在整個夏天都這麼一副樣子跟隨他。
電杆一根根延伸到山穀來了。而兄弟好像也一天比一天魂不守舍了,常常圍著老爺岩轉圈,攆牛,攆野兔,在山穀裏跑來跑去。
“老根,你的命隻是這樣。”王老民對他說。他想起了給兄弟找點事,就說:“你趁山洪來之前,多挖點泥炭貼著,以後就挖不到了,沒了。”又說:“兄弟,沒事聽聽收音機,等我哪天下山去給你買新電油,要換電油了。”
他的兄弟果然就去挖泥炭,貼在牆壁上。沒幾天,整個房子的牆壁都貼滿了泥炭餅子,連廁所也是。
兒子勝利也不願呆在家了,他常常躲在鐵匠秦二的鐵鋪裏,與那個老東西對酒。到晚上,他們就去抓沼蛙,還夾兔子,常常喝得爛醉如泥,喚都喚不回。
也許全家動手開墾這山穀,不讓那金老板得到它,就不會有這樣的事吧?然而女人馬桂躲著他,小小也躲著他。做了虧心事,那不躲著他!但是,如果舍去了這個小小,換來電、路、度假村和四層祖先的懸樓,那也未嚐不可。何況小小本身就不是你的,別人家帶來的。如果一切都將改變,兄弟和兒子也會有女人的,可能將會有更好的,身材更勻稱的女人!
不過,他沒有放棄在心裏暗罵著高忠村長,他覺得高忠也不是那麼正派的、光明磊落的人。他也有女兒,他為什麼不犧牲自己的女兒呢?這個販賣過香菇的高忠,善於做交易,而自己不花分文又能達到目的,可見,一個人做過什麼,他就很難改變了,他就是那麼個東西了。這麼想,對高忠的不信任感油然而生,心中陰影層層。這些家夥們在選舉前的話都是哄人的麼?我還得找他要錢去呢!今年的九百塊,我要嫁女,我得替女兒置辦嫁妝,這門親事是你牽的紅線嘛,你未必不想成全?
於是他就下山去了。
見了高忠,本想找他發一通火的,沒想高忠倒把他吼了一頓。說八字沒一撇,九字沒一鉤,哪來的錢?人家還沒開始營業,連房子都沒做哪兒生錢去?他不給我我拿什麼給你,拿命給你?王老民說,那你既然分文不給我,你管小小的事幹什麼?高忠說,老民兄你找了個電老虎女婿你還虧呀?你這輩子吃的喝的全有啦,你不感謝我還來問我的道理?豈有此理!
王老民心裏的想法不好說出口,他想的是肥水不流他人田,想的是傷殘後的兄弟甚至還有哮喘的兒子。電老虎有雞娃子用,電老虎又不能送我一個弟媳婦或是兒媳婦,小小為什麼就不能跟我家兩個光棍中的一個,那不既少花了錢又親上加親了嗎?
根子還是在那個從不顯山露水的女人馬桂身上。這個賤女人!她嫌厭咱們了,她想到山外享福去了,她想吃用電爐子燉的土雞火鍋了。她想睡電熱毯了——這都是那個滿臉雀斑的副站長在這兒說的。
他一路回來一路湓肆的大雨。山洪暴發了,在他路過修路的工地時聽見了山崩的聲音。那時候他正在過一座吊橋,就聽見一陣天塌之聲,紅光閃閃,接著就有混雜的尖叫聲。吊橋無故地就搖晃起來,差一點把他掀進了咆哮的河中。他忙跑去垮塌的那兒參加了救人。不過到了晚上也沒能救出幾個人來,第二天他回家後聽說死了七個人,三個河南的,兩個房縣的,一個秭歸的,都是民工。
山穀裏洪水洶湧,但是到半夜就止息了,水從落水孔泄出了,泄到了四川巫山。
而早上就聽見有人說,落水孔裏遊出了四隻虎,一大三小,渾身濕漉漉的,順著野草瘋長的山穀,去了老爺岩。
虎原來一直在落水孔裏!虎與大家相安無事!如果不是夏日的這場山洪去驚擾它的窩巢,大家還完全不知那黑暗的洞府裏藏龍臥虎呢。
膽子就有些大了。王老民拿著獵叉想去山穀裏看看,現在還能看看,以後恐怕就不能進去了,這次下山已經聽村委會說那個什麼狩獵度假村馬上要圍鐵絲網了,還聽說十月份鐵定要通車通電。結果他看到,那些灌木和喬木的樹幹竟沒有泥漿,被水衝洗得幹幹淨淨,隻有一些草莖留在一些樹椏縫裏,迎風飄蕩著,與樹梢上生長的雲霧草一起遙相呼應。他還在那山穀中發現了一條被山洪衝出來的、若隱若現的石板路!正是這條石板路,高不留擺過三十桌答謝王家先人的酒席,就是在這上麵擺的,它的確正在老爺岩王家寨的腳下。王老民用手撫去落葉,摩挲著那些依然光滑的石板,這是被馬蹄、行人和“背老二”(力夫)長年累月磨光的黑色石麵,在露水的浸潤下顯出一種深遠的魅力來。他尋找著,貪婪地嗅吸著,仿佛石板上還殘留有先人們留下的笑聲和氣味。還留有放過桌子的痕跡。而一些負重的行客,穿著麻草鞋,手拿打杵,弓著背脊從八卦尖下來,又向遠處走去,山穀的衰草漸漸遮沒他們的身影。他們喘著氣,怡然自得地高唱著傷感的山歌:“爬了一山又一坡,沒見姐兒來接我。不知官府有多遠,腳趴腿軟隻想坐,牛馬又能馱幾多……”
洪水過後的山穀,是暴烈的太陽卷了泥沼的幹皮兒,沒幾天山穀就幹透了,沼蛙哭鬧的叫聲消失了。又下了一場小雨,在早晨淡煙般的霧氣裏,往山穀看去,突然地上生出了一層野草莓,像神仙撒了一把種子似的,三葉草、江南蒿竟竄出了紅花,一棵棵鼠李、棠櫟,這些被多年的山洪欺淩、浸泡後扭曲的灌木,突然以一種奇異優美的造型在山穀裏舞蹈起來,灰色的野兔忙著打洞,到處是一堆堆顆粒狀的浮土。即使有水,那也不過是一汪明媚動人的水窪,像山穀的眼睛,含情脈脈地映著天空和男人似的峰巒。
最後一根電杆栽到落水孔那兒時,王老根剁掉了自己一隻手指。
這時候,山穀裏虎闞陣陣。
不良少年王勝利有過許多蠢事的記錄。他雖然瘦弱,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夥。他曾經在鎮上住讀時戳破過鎮長大人的吉普車輪胎;他曾經給秦二的鐵爐裏放過一顆生鏽的子彈,差一點炸瞎了覃二呆的眼睛;他還在山上移動了獵人的墊槍,結果把向三爹家的一頭牛犢的肚子打穿了。這一次他鬼使神差要去逗虎。他那天在秦二家多喝了點酒,就吹噓他可以摸老虎的屁股。因為他與老虎對過陣。秦二就胡說道:其實對付老虎很簡單,它真要吃你,你隻要一把砍刀,用刀背朝它的白額那兒一敲,它就蔫了,比羊還軟。武鬆當年打虎,正是打在了白額上。這兩個老少酒鬼一吹,勝利就敢上陣了。
也許是個偶然。本來那天中午太陽巨毒,勝利從秦二那兒喝了許多酒回來,碰到了在路上樹陰下歇涼的老虎。勝利以為是幻覺,揉揉眼睛又不是。事情來得太突然,老虎怎麼擋了他的道兒呢?人喝酒了,膽比天大,勝利就說:“老爺!”因為他看到了那個清晰的“王”字,就想到有人說這是王家的先人,於是就喊了聲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