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老爺睜隻眼閉隻眼沒想答理他。
這老爺還真不吃人,已經是第二次遭遇了,勝利就涎皮了,就又喊了聲老爺,還說:“你不吃我呀?”像是問,又像是挑釁。
他就幹脆躺下來,躺在老虎的麵前。也許他確實困了,這炎熱的中午,加上酒力,人就會深深地犯困。
老虎見他躺下來,就起了身,就從他身上跨過去了。
老虎走得慢吞吞的,估計也犯困,還沒有從夢魘中醒過來,迷迷糊糊。勝利就一把薅過去抓住了虎的後腿。老虎的後腿撣了撣,跟一隻貓的動作沒有兩樣。尖銳的爪子絲毫沒用力,一點兒也沒劃傷勝利的手,沒有。老虎轉過頭來時,可憐巴巴地望了他一眼,仿佛說:“放手吧。”
這一拽,竟把老虎拽回來了,老虎咋這沒勁兒,老虎也就比一隻豹差不了多少,比一頭豬還輕,胯裏黏黏的,熱熱的,一排乳頭癟癟的,毛色也很差,顏色雖然鮮亮,也就比狗多了幾條扁擔花杠;胡髭也比貓硬不到哪兒去,比野豬的毛差多啦。他突然就往虎襠裏鑽,他說:“我吃你的媽媽。”
這玩笑太大了,這超出了老虎的忍耐程度。老虎先是吼了幾聲,有恫嚇,也有乞求,但是後來就變成了憤怒。沒有幾下,勝利就身首異處了。老虎銜著勝利的一顆頭,就往老爺岩而去。
老虎吃了人,眼是紅的,並且射出幾十米遠的紅光。那紅光一閃,被鄧道理的一個放牛的兒子看見了,再一細看,虎叼著一顆人頭,分明是勝利的,這娃子丟了牛,就往王老民家狂奔而去,去叫王老民。
小小母女正在擂苞穀,聽說勝利被虎吃了,小小操起一把斧頭就往外跑去。那老虎許是吃了剛醉過酒的勝利的身子,也似乎醉了,歪歪倒倒、慢慢吞吞地在山道上忽悠。小小飛也似地追了上去,當那老虎回頭看人時,小小一斧頭,正好擊中老虎的白額,老虎晃幾晃,就四肢委地,倒了。小小又騎上虎背,照準它腦袋就剁,邊剁邊哭喊:
“還我哥來!還我哥來!”
那血淋淋的人頭突然在一邊張開了眼睛和嘴巴,喊了一聲:“小小,我的妻。”
七
有一天,山穀裏突然亮起了電燈。電燈一閃,從頭頂的屋梁上,垂下一個小金瓜般的玻璃東西,閃閃發光,照得每家的堂屋通明,顯示出家中的另一種氛圍;家有白天的家,黑夜的家,鬆明子裏的家,現在卻是電燈裏的家。電燈裏的家很讓人驚異,好像是另一個家,神話中有仙女下凡的家,幽幽閃亮的家。山穀好像一下子開闊明亮起來,那種遠古就傳下的在黑夜中噤口不語、小心翼翼的姿態,一下子就逃遁了,人們突然想出去,走出門檻,在黑夜中加深的黴味、煙火味和酸菜味,必須趁這時抖一抖,抖落在夜晚的風中。人們不約而同地向外張望,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而這時,各種青蟲與飛蛾像雨前的蟻陣一樣,瘋狂地朝電燈撲來,向家裏撲來,一時間,興奮的人們包裹在那些蟲蛾之中,到處是,到處都是。人們去撲趕,去打,就是不打,電燈下立馬就堆積起了厚厚一層蟲蛾的屍體。有人趕快拉熄了電燈。他們知道,這種燈是可以拉熄的,而不需要用蒲扇或吹氣和澆水。
個子高大的水電站副站長帶著一個三百瓦的燈泡領著一幹人來娶小小了。因為車還不能開進來,馬也牽不來,他們隻好步行。領頭的是三個挑夫,每人挑著百十斤的鮮豬肉,一群亢奮的蒼蠅緊跟著它們,歇滿了扁擔和他們的臉。副站長鶴立雞群,又穿著新嶄嶄的西服,胸前還掛著一朵花,花下垂一條“新郎”的緞帶,顯得精神抖擻,喜氣洋洋。
這些人來後,也給小小換上了一套西裝,紫紅色,也是訂做的,剛好合身,也掛上了一朵紅綢做的花,花下也墜有“新娘”兩個字。這兩個人都被幸福籠罩了,合規合矩地笑著。三聲銃響,新娘子就要上路了。這時候,有她的母親有她的舅舅舅娘陪著。她的母親馬桂已經哭成了個淚人,邊哭邊唱道:
“我的好妮子嘞,你在家好比小羊伴老羊,你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孤單單嘞!你到婆家要順婆家的心嘞,你牆上要加土,雪上莫加霜嘞!親生的娘老子不要緊,人家的父母腳下要小心嘞!人家大聲講,你要輕聲應,我的好妮子嘞!金盆打水清又清,你十分性情要改九分嘞!銅盆打水黃又黃,你十分性情要改光,我的好妮子呀……”
上了老爺岩,這新娘也哭得更傷心:
“我的媽呀我的娘,要莫傷心心越傷,天長日又久,山高水又長,路隔幾千裏(分明胡扯!),山隔幾萬匹(完全放屁!),我有腳難走千裏路,我有翅難飛萬重山嘞,我的媽呀我的娘,我夢裏不得兩團圓……”
等那些人發現轉回的送親人中,不見了王老民與他兄弟時,都已經到了新開的、還未有鋪設石子的大路了。
王老民在山穀裏死勁地刨著地,他想把整個山穀都翻起來。他揮汗如雨地掘著地,發現前麵有個人站著,一抬頭,是他的兄弟王老根,還是捧著那一把紫色的獨活籽兒。他見兄弟那一副要死不活的蠢樣子,突然就來了氣,大吼道:
“滾開點,別在這兒撒種!別想撒這兒!”
他的兄弟鎮住了,轉過身就跑,口裏“嗷嗷”地叫著。
過了幾天,馬桂不辭而別,留下個話說,下山照顧她已有了身孕的女兒去了。
車進了山穀。
這是又一天的事情。一輛藍色的小“輕卡”拖來了大捆大捆的鐵絲網。
放網的時候,野兔們聞到了被囚禁的氣息,紛紛往外逃,可是它們撞在鐵絲網上,當場昏死過去,也有的往山穀深處亂竄。但四麵都圍上了網,這些野兔們隻好乖乖地呆在了網裏。
三天後,鐵網合攏了,進慣了山穀吃草的牛群與豬群,就被隔在了圍網外,它們不解地叫著,望著裏麵隨風起伏的牧草。山穀幹了水之後,一批批牲畜成了這兒的主人,散步者。牛鈴叮當,豬歡羊叫的場麵很讓王老民激動過一陣,他縱容了牲畜對他草場的踐踏。現在,這一切都不屬於他了。
山坡上開始挖地基,沒幾天一棟棟小巧的木樓的雛形就冒出來了,那些刨得白生生的木胎,透出一股建設的新鮮氣息,到處是敲敲打打的聲音,吆喝聲,號子聲,各種建築材料,大箱小箱像潮水湧入山穀。那兒,燈泡如繁星,瓦亮瓦亮,把山穀照得如同白晝。接著,從外麵運進了梅花鹿、獐子、斑鳩、椋鳥、九節狸,並掛出了一個“珍稀動物馴化場”的牌子。
王老民又帶著兄弟王老根去了一趟山下,代表山穀裏的人去討要那些錢款,因為蓋房,又毀了一些人的青苗,這些都得一塊算。他們沿著新修的路往山下走,他們本想攔個車,倒是有兩個車從他們身旁經過,但你攔車,他們根本不停,反而開得更快。
這次王老民給高忠村長帶去了一包雞油菌,一包鬆菌,還有一包好芽茶,想總得弄幾個錢回來。一打聽,高村長與那個金老板出差去四川選服務員去了。王老民不解,為何要去四川選呢?村裏說這你就不懂了,四川的服務員漂亮呀,川妹子川妹子麼。王老民聽見了他們一陣稀奇古怪的笑聲,好像在嘲笑他們老山裏的人屁都不懂。
他是不懂,那又怎麼辦呢?他在那些人的嘲笑中,悻悻地回來了。
屋裏冷冷清清。因為度假村施工,用電量很大,家裏的電燈暗得像鬼火。副站長女婿拿來的三百瓦燈泡因為電壓忽高忽低早炸了,那暗紅的鬼火就慘淡地照著空無一人的房子。
他懶得生火,啃了兩個生苕,也給了兄弟兩個生苕。然後就爬上了閣樓。那兒的牆壁上,掛有一隻虎尾。
就是小小打死的那隻老虎,吃了他兒子的那隻老虎。他後來上去把那虎尾剁了。虎皮本來是屬他所有的,但以後不知怎麼被縣裏知道了,收去了那張虎皮,而虎尾就讓他藏了起來。
每次他這麼端坐的時候,就會揪下一根虎尾上的毛,然後,懷著仇恨,把這根毛用牙齒一截截一點點地咬碎,咽下肚去。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解恨,才能慢慢地、一次一次地為兒子報仇。
他嚼著虎毛,黑暗中的老鼠出動了,到處響徹著它們奔跑和低叫的聲音,閣樓仿佛鬧鬼一般——每天晚上都是如此。在老鼠的簇擁中,他向夜晚的山穀望去,那兒尚有些明亮,木屋參差,燈火憧憧,在湛藍色的夜空下,那些建築、鐵網,似乎在布置著一個民間故事和傳說,讓你走進去,觸摸到它蘊含的神秘和內慧。山穀裏有鹿和麂子們慘痛的、迷失般的叫聲,芬芳的瘴氣已經躍下了山崖,開始在山穀裏彌漫。
如此美妙靜謐的夜晚,終於在第一場風雪來臨時結束了。一聲槍響,一隻野兔鮮血四濺,然後,木樓裏就有了徹夜不息的男人和女人的嬉鬧聲。
這一天冬日的風已經很有些寒意了。很難找的高忠村長卻出現了,還有金老板。他們的出現伴隨著嗩呐和女人的歌聲。他們拿來有紅色滾邊的黃絲綢對襟衣服,還有白色的枕巾,枕巾是作為頭帕的。高忠村長說:今天晚上將要舉行篝火晚會,歡迎宜昌和縣裏的客人,你們配合一下,唱幾段山歌。王老民說老久沒唱了,高忠村長說反正找兩三個人來,一人好歹唱幾段,越土的越好,然後,我們就要攔住他們——我們有一些四川來的女娃子——讓他們每人喝三碗酒進度假村,就說是伏水山穀的風俗。王老民說,我這裏沒這種風俗,要喝酒到桌子上喝,我敬一個你回一個地喝。高忠說那像什麼話,那些客人自己想喝什麼,也不消你我陪得。就是三杯酒,就是在篝火旁邊跳舞,唱山歌子。酒是米酒。王老民打斷他的話說,米酒雞娃子喝頭,要喝喝苞穀酒。金老板這時說,那讓他們喝三碗苞穀酒,他們還沒進我的度假村就開車跑了,我的度假村也就熄火了。讓他們又有些為難又容易過關,鬧個熱豁子嘛。王老民就說,要唱山歌子可以,先把鄉親們的青苗損失費和第一年的土地補償費付個三分之一他便去喊人。高忠村長說,商品經濟的風剛剛吹來,你就學奸滑了。好呀,老民兄,你腦瓜子蠻靈活,是個人才。與金老板一番討價還價,才答應先付兩百元。
晚上唱了些民歌並讓客人們喝了攔門酒之後,王老民終於拿到了有生以來的最多的錢兩百元。不過非常遺憾,他還是沒能見到一百元的鈔票,金老板給了他四張五十的。五十的也稀罕。王老民給了兄弟一張,自己揣進了三張。
除了錢的喜悅外,他還看見了那麼多烏龜車,好漂亮好漂亮,還有更漂亮的四川妮子,一個比一個似天仙。她們可不怕冷啊,上身穿了些像熊毛的衣服,下身就穿裙子,她們與客人一起圍著篝火牽著手跳一種甩手舞,金老板向客人介紹說,這是伏水山穀特有的舞蹈。那些上當受騙的客人也就笨拙地學起了這種舞蹈,還有人拿照相機哢嚓哢嚓地把這些場麵照了下來。然後,這些妮子又跟客人們手牽手地到山坡上掛著“木桶坊”的木樓裏洗澡去了。王老民看見,那兒的水溝,正流出熱氣騰騰的肥皂水,丁冬有聲,香味撲鼻。
情況就慢慢明了了,大家又不是傻瓜。鐵匠秦二說:“咱們這裏成了雞窩。”
“雞窩?”
“我去過外頭賣鐵器,瞞不住我的,雞窩。沒看見人家在木桶裏洗澡嗎?那叫鴛鴦澡,男女一個桶。”
“還有這種事?”有人不信。
“這算什麼。”
有人就調笑老鐵匠秦二說:“你真看見了?能讓你看見?”
秦二就不正麵回答,就故意神秘地問:“你們知道木桶坊嗎?哈哈。”
大家真還不知,隻知道那裏麵確實有許多巨大的木桶。有人說那是裝糧食的。秦二說:“那就是雞窩。”
而後,大家見了麵,就不老實巴腳地咧著嘴問“吃了麼”,問的是:“你知道木桶坊嗎”,聲音裏滿是吊兒郎當。沒幾天,山穀的鄉親全成了吊兒郎當的人。聽那聲音已經都不誠實了,滑毬了。
而槍聲在山穀裏持續不斷地響起,兔血飛濺,寒鴉哀鳴。還有放養的鹿與麂子,它們成天驚竄,喘著氣,從灌木叢或草巔上伸出頭來,望著天空。
兄弟王老根沒事兒了,他牽著兩頭牛,把它拴在鐵絲網上,就開始圍著這網跑圈兒。並沒有聽到誰的指令,他為何要這樣跑呢?
“你不能停一下嗎,老根!”
兄弟王老根停不下來,在深濃的霧氣中敞著懷跑著。牛因為吃不到網裏的草,往往被鐵絲網紮著了鼻子和嘴巴,疼得大聲叫喚。還有豬,豬在網下麵拱泥,也被紮到了,也叫。山穀裏麵的草太誘人了。
八
山洪成了又一年初夏的噩夢。
落水孔又堵上了。
王老民記得四月底最後崖上的冰磧融化坍塌的響聲。大風迅猛地橫掃了剛剛複蘇的山岡,那一天白晝像黑夜一樣伸手不見五指,牛和羊都在恓惶地大叫,煙幕像一隻黑魔的手掌滑進山穀,從樹冠和崖畔擦過,山坡上的木樓群在恐懼中發出令人窒息的亮光。不多久天就開了,天河也開了,滾燙如牛胯的雨水幾乎與山洪一起到達,掀起衝天巨浪,萬眾一心地撲向落水孔和木樓。先是野兔和麂子被摜向空中,再落入山洪,濁浪滾滾。度假村的人分明看見一條破船從泥土裏衝出來,順流而下,卡在了落水孔裏,尾隨而至的樹枝、樹葉及雜草也堵在了那裏。終於,水往回走了,慢慢地,水開始往上漲,樹一截截地變矮,木樓也一層層地變矮。整個山穀在風雨飄搖之中。
“王組長,這是你的山穀,你說你挖通了的,現在全部都完了,我進了你們的圈套,我要告你們,我要找高忠混蛋打官司!”
金老板已經不像個老板了,像一個乞丐,叫花子,瘋子,可憐蟲。王老民沒來得及跟他爭論是非,就叫上兄弟王老根去了山穀。
他們看到的那條肇事船竟是覃二呆家多年前失蹤的那條船,準確地說,已經不是船了,是一個船骸。兄弟倆跳進山洪裏,泅向洞口,拴上船,遊回山坡,十幾個人下了力拉,隻聽轟隆一聲,船骸拉散架了,幾個漩渦,山洪跌了下去,落水孔又通了!
不過,水流得比往常要慢。
還怎麼慢,也有流速。第二天,一個在水邊看風景的四川妮子,不慎滑進水中,卷進洞去,沒了蹤影。估計已流到她的老家四川去了。
為了找到這妮子的屍體,王家兄弟隻好領了任務,懷揣度假村給的一些饃饃,翻山越嶺而去。
這一趟走得甚是辛苦,泥多路滑,暴雨不停。走到第二天的下午,走進一道石川,才看見伏水河的水,正從一個山褶裏咕嚕咕嚕地洶湧而出。
伏水山穀的水腥味他們是聞得到的,水進入石川後剛好有個回水灣,有條石壩,他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淹死的妮子。那妮子長發纏頸,麵色發白,但在伏河中流撞,並沒破相,看起來跟熟睡了一樣,隻是衣裳被洪水和洞中的石頭扒光了,身上也有些傷痕。
兄弟倆撈起她來,攤在岸坡上,見她左手上有個戒指,右耳上有三個耳環(三個孔),就捋了下來,包好,準備交給金老板。他們找農家借了一把钁頭,刨了個坑,將那妮子埋了,做上記號,以便她家人以後能找到。
正埋那妮子時,當地人就聞訊來了,就問她是怎麼死的,王老民說是淹死的。當地人說,通了當然好,咱們又有水了,可水裏流來了些啥呀,你們那邊是不是在搞開發?王老民說,你咋知道?當地人說,澆田舀上來的全是避孕套,你老土用那個幹啥呀,肯定是搞開發用的。剛才那死妮子的下身都是腫的爛的,總算把原因找到了。難怪咱們這邊的牛困了水牛屄都爛的,連水獺的雞巴也一個個不明不白地爛掉了。人下去遊水,渾身發癢,起坨(疙瘩)。王老民大聲地反駁說:“人家是良家閨女,是從你們這邊招過去的服務員!”當地人說:“那你就是不打自招了,既是服務員,那還不是全方位服務,如今這世道,當官的花錢買享受。有了錢啥買不到……”
回來後王老民就細心觀察那度假村。度假村在擊退洪水後又開業了。他發現來這兒的好像真還是些當官的,都捧著各色茶杯,夾有一個小黑包,西服,領帶,尖皮鞋,幾乎全一樣,看老戲,過去的朝服也是統一的,如今雖不興那帽那袍那皂靴了,可也有一套統一的著裝,連土管員、經管員、信貸員、計生幹部進山穀來,也是這身神氣的裝束:西服領帶尖皮鞋小皮包加茶杯,一個也不少。當然囉,還有香煙,還有咳嗽的樣子,還有小分頭發式,還有不留胡須的風氣,從“烏龜殼”裏鑽出來正正領帶活動活動頸子的習慣,都差不離。
他在這觀察中發現了一些樂趣。他還發現了他兄弟也在觀察著。他兄弟王老根難怪身上、臉上總有一些被蟲咬的紅疙瘩丘疹的。有好幾次他見他兄弟把牛放了,躲在山坡圍網的草叢中,專門窺視那“木桶坊”進進出出的男女,主要是洗得滿麵紅光,頭發濕漉漉,衣著甚少的妮子們。他手抓著草棵,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流著哈喇子,囟門那兒頂著一撮白毛,伏在草叢中像一隻捕食的怪鳥。
天氣漸漸熱了,麥吊杉垂下曬蔫的穗子,狗吐著長長的舌頭躲在牛飲水的石槽下喘氣歇蔭,石槽裏的水因為沒人換而生了一池的孑孓,散發出被陽光蒸發的臭味。
這天中午,有兩個人從明亮的山穀裏向王老民家走來,走近一看,是高忠村長和嗓音陰沉的金老板。他們兩個人都用餐巾紙揩著頭上和臉上的汗水。那餐巾紙太差,一見水便爛了,紙屑便沾在了他們的腮幫上,下巴上,顯得很滑稽。
“老民哥,送恭賀來了!”高忠村長說。
王老民不知送啥恭賀,一頭霧水,高忠村長就說:“你得了外孫,你還不知道?”
我得了外孫?莫非是小小生了娃子?
正是。這兩個人就是來拉他下山去小阡河的。他們說,車都停在了度假村門口,便要王老民趕快收拾。
王老民連忙翻箱倒櫃找來了一件幹淨襯衣穿上,又換了雙沒破的力士鞋,又想往背簍裏塞什麼東西呢?還有些雞蛋,就裝上了,還有香菇,還有些臘肉,也裝上。還……裝上了幾件舊棉衣,給外孫改尿布去。
把家中的事吩咐給了兄弟,便與他們一同上了“烏龜殼”。王老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這種車,人斜躺在裏麵簡直舒服死了,又有涼爽的山風從車窗外呼呼地吹進來,像有神仙趴在外頭給你打扇一樣。坐在這樣的車裏看山,看田,看莊稼,真是美啊,就是這麼翻下岩去,摔得頭破血流也值。這山哪有這麼蒼翠,田裏的莊稼如何長得如此茂盛?山也美,人也美,羊也美,村莊也美。過去為何沒發現呢?
高忠村長和金老板在車上反複給王老民說,一定要在他女婿麵前多為他們美言幾句,電是一定不能停的,前些時經常停電,電壓又不穩。
烏龜車一直開到小阡河水電站才停下來。到了站裏,才知外孫都快滿月了,也知繼女小小生娃時大出血,造成了小中風,一隻手不得勁了。
金老板變戲法似的從烏龜車尾蓋裏拿出了一包包洋奶粉、新式尿布尿不濕,還從裏麵推出一個嬰兒車來。又抱出一個洋娃娃來,又拿出一個木製的一摁就會出現鳥叫的玩具。總之,有許多好玩的花花綠綠的東西。那個高大的副站長便說:
“好說,好說,電麼,好說。”
那兩個人得到了不再拉閘限電的保證後,笑逐顏開地走了。王老民就被女兒女婿留下來多住幾日。
有一天王老民在集鎮上瞎轉,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吆喝,吆喝的是:“磨剪子鏹菜刀哎!”定眼一看,原來是鐵匠秦二,難怪這些日子沒見到他的影子也沒聽到那鐵鋪裏的叮當聲了,原來到山下來了。
王老民喊住他,問原委。他說:地沒了,鄉親們的地也占完了,誰也不要鋤頭鐮刀家什了,他呆在山穀裏喝西北風呀,沒法子,隻好下山來討口飯吃。
秦二的腰彎得很厲害,圍一個打鐵的補丁圍裙,戴一頂破草帽。一張沉重的磨刀凳上麵,放著石漿瀝瀝的磨刀石,旁邊的一個布袋裏,有一些鐵東西,也有些揀來的瓶瓶罐罐。王老民把他叫去,在一個小館子裏請他吃了碗蔥花素麵,還一人要了一杯土酒。喝著喝著,秦二就露出了真相,就要來酸王老民了。他說:
“地沒了,路有雞娃子用,老民,好處你一個人占了,大家都說你有私心。”
“我?沒有,我到如今才拿了兩百塊錢,屁的好處。”
“那就是王家寨你祖上的懸樓給你蓋起了。”
“雞娃子,沒個影。死了人。”
王老民說的是那個淹死的妮子,而秦二大約聽成了他兒子勝利,便歎口氣說:“勝利說,他不能把小小讓給別人。”
“他說了這話?”
“他說他一定要娶小小。”
“他說過?然後,他就到你那兒喝酒,然後你把他灌醉了,讓他去虎口拔牙?”
王老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直視著秦二,他捏著那個酒杯,捏著捏著,酒杯破了,他還在捏,還沒鬆開手指。鮮血跟酒從指縫裏往外流。
“你、你好黑心哪秦二!”
他終於把碎杯子摔了。
秦二慌了,丟下筷子就往外走,邊走邊說:“你誤會了老民,這不與我相幹,這一切,全是你的錯!”
他又聽見秦二說:“這碗麵我謝你,你欠我十七把鎬頭的錢,我不要了,抵了。”
王老民站在暴熱的太陽下,心寒齒冷。我的錯?我都做錯了什麼?
九
小阡河水電站呆不下去了,那兒沒有熱量,他們都不怎麼理他,女人馬桂更加不會回去了,要帶外孫,更有由頭了。就算沒外孫,她也不會回去,那個寒冷荒涼的山穀隻不過被她借用了幾天,養大了女兒小小,如今,那山穀裏的一切,都與她們無關了。那些雞,還有豬,還有正在生長的洋芋,二茬播種的苦蕎,菜地裏的芫藿與香菜,她都沒問。電站裏電壓極端穩定的電燈使得這兒連鬼魂都不敢出現,電站裏是轉子在定子中轉動的聲音,流水的聲音,還有電流通過變壓器時發出的嗡嗡聲,很熱鬧,很幹淨,很整潔,也很安靜。走過一座小水泥橋就到了鎮上,天天、時時都可以趕集,想買啥買啥,想吃什麼吃什麼,吃素麵肉絲麵加酸豆角包子,熱嚕嚕的。山穀裏能有什麼呢,不過多了一道鐵絲網而已。還有痛苦的、乏味的、缺少營養和人氣的生活。
王老民一個人回到了山穀。
他一路在問自己:一切都是我錯了嗎?秦二的話振聾發聵,我還不是想為七組的鄉親脫離那豬狗不如的日子。我錯了,莫非我兒勝利的飼虎也是我投去的?
他想不通。他麵對著不再讓秦二催債的十七把鎬頭。在旮旯裏他把它們找出來,加上在磷礦搶的兩把,一共十九把,磨禿的十九把鎬頭,為挖落水孔而耗去的鐵、汗水與鮮血。這不,又來了第二十個磨禿的家夥——他的兄弟王老根。
他兄弟的汗褡子破了,露出一個肩膀,對他說:“豬鑽進鐵網裏去,被他們用槍打了。”
他們打豬?這些度假狩獵的人把豬當作獵物崩了?然後,他們說,這是野豬,然後便丟進鴛鴦火鍋,下酒?
又聽說鄧道理的一隻羊,鑽進鐵網縫中,被他們當麂子崩了,也做成了火鍋。
鄧道理拿著象鼻開山刀去砍那些鐵網,砍度假村的那堂皇高大的木門樓,被聞訊趕去的王老民拉住了。鄧道理不服,對他說:“裏頭有你的股,是啵?你這個吃裏扒外的黑心肝!”
王老民忍無可忍給了鄧道理一耳光,他激動得快中風了,兩眼通紅,最後說:
“我連兒子都沒了!”
他的眼淚嘩嘩流出來,喉嚨發硬,想大聲哭,就大聲哭著離去了。
哭著回到家裏,上了閣樓,對著那根虎尾,狠狠地拔下一把毛來,丟進嘴裏嚼著,把牙齒都嚼碎了。
山穀的夕霧在暮色中像濃煙一樣湧進門來,湧進閣樓。
家是空的。閣樓上幾刀陳年的臘肉,生鏽的獵叉。樓下也是空的,長凳、方桌、風車、黃桶、床、灶口、鍋、一雙鞋子、蓑衣……全是空的。山穀、風、巨岩、寨子、灰綠色的天空,都是空的。
晚上,他看見兒子回家了。兒子頭發蓬亂,步履輕盈地進屋,一眨眼就坐上了八仙桌的上端。兒子的雙手夾在襠裏,頭偏著,若有所思。兒子突然哮喘起來,低聲喘著,害怕人聽見似的。兒子的表情十分難受,臉扭曲了,小小的喉結上下滑動著,他好像應當喝一口水。
“勝利!”
兒子一驚便跑了,霎時無影無蹤。隻有那綿綿不斷的濃霧正成絮團地朝屋裏湧著,仿佛要把整個世界吞噬下去。
電又停了。完全停了。
第二天聽到的是有人在山上剪了電線,拿去賣銅。電線接上後,依然時停時亮。在停電的夜晚,那燭光點點的度假村裏,還是有著很熱鬧的聲音,看來,停電絲毫不減那些客人的興致。
沒有誰再來找王老民了,因為這不是水電站人為的原因,原因隻是:這個夏天幹旱,幾個月未下一滴雨,水沒了,電也就沒了。
終於在一個晚上,大火就燃了起來。山穀裏和山坡上的那些木樓是很容易著火的,木頭已在這個幹旱的夏天曬得幹枯,一點火星就會釀成大火。山穀裏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寬廣這麼高聳的火焰,天空都燒扭曲了,周圍的樹林也燒得劈劈叭叭。火舌狂攪著,木樓裏發出爆炸聲和慘叫聲。火光中還有一些抱頭鼠竄的身影,有男有女,有的衣著甚少,有的幹脆裹著一條浴巾。山穀裏依然很寂靜,除了大火周圍外。驚醒的鳥也是沉默地飛撞著,就算被火焰卷進去,也不會叫喚,如一塊土垡掉進火海;鐵網裏的動物跑進了依然涼爽的草叢,遠遠地、瑟瑟發抖地朝火光張望著,不知道這世界發生了什麼。
山穀的濃煙三日不散,這是真正的濃煙,不是霧氣。所有的草葉上都覆滿了一層黑灰,焦糊味在濃煙裏格外刺鼻。你若走出門去,回來時,一身燒焦的氣味,牲畜也是,仿佛每一個生靈都遭受過深切的火劫。三日之後,煙漸漸散了,可那些廢墟上依然冒著白煙,偶爾還會騰起一道火來,又倏地坍塌了。
沒了一個人影——那裏,那熱鬧的地方,往鐵網裏望去,好不容易在一個高地的灌木叢中,看到幾隻尚存活的梅花鹿,它們麵色沉靜,耳朵和枝茸在朦朦的晨光裏明亮發紅。
關於失火的原因就漸漸傳出來了,最權威的一種說法是:停電,蠟燭倒了,點燃地毯,然後引發了火災。另一種切實的版本是:金老板長期拖欠員工的工資,致使人家回不了家,恨不過,一把火點了。聽說那個嫌疑人當晚就失蹤了,後派出所介入去他老家調查,那人也沒回家,從此杳無音訊。
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當地人恨他們不過,牛羊不能放了,就一把火燒了。
不一而足。
一個月後,才來了個五十多歲的山外男人,說是奉金老板之命來守攤兒的。這人已顧不得鐵絲網了,鐵絲網已千瘡百孔,豬啊羊啊牛啊都湧進了山穀,歡樂地饕餮著,叫著,跑著。到處是甜甜的野草莓和插秧泡,是高挑的野山參、醉魚草,黃蕊白朵,紅果綠葉,誰能比它們更絢爛,更火熱!
那山外男人隻修理了一下鹿舍。梅花鹿白天進入山穀的灌木叢,晚上就會自覺地進入鹿舍歇息——它們倒是真正被馴化了。而其它的,要麼先就被吃掉了,要麼在大火後逃之夭夭。
鄉親們來找王老民,要他去問問金老板,今年與村裏兌現錢款的事。那山外男人說,金老板隻怕是一屁股的債了,他人毛咱都沒見著,天天躲債。他說他找人算過命,他姓金又屬金,金克木,火又克金,他這輩子跑不了要遭一把火的。
昔日的梯田今日的廢墟上已無法再播種了,全是石頭的高高的基礎,基礎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水泥和瓷磚。
王老民有時到那兒坐坐。他看到那個山外的男人和幾個人一起,扳著梅花鹿的頭,用鋸子鋸它們的鹿茸。從鹿角上淌出鮮紅的鹿血來,那山外的男人就趕忙趴到地上,舔那地下的鹿血,抬起頭時,滿嘴的泥巴,說:“我又年輕了!”
廢墟上長出了鐵線蓮,它們魚骸般的葉子自由伸展,背陰的地方是一叢叢射幹,開出了一些清純的藍花。走廊、石階都在,都清清楚楚地撂在荒草中。王老民一抬頭,就看見了王家寨先人們留下的那些懸樓鑿孔,與這些殘敗的景色遙遙相對著。磚縫裏還有一些酒瓶、飲料瓶和五顏六色的遺棄物。幾個“木桶坊”的大木桶,因為當時裝滿了水而未能燒毀,現在它們依然盛滿了水,裏麵水草豐茂,並遊著許多罕見的水生物。
王老民喜歡坐在大木桶旁邊,抽著煙。他的兄弟見他成天坐這兒,背靠著水桶,就奇怪地看著他。他就說:
“嘿嘿,老根,別那麼看我,我不會犯神經的,我頭腦清醒得很。”
他有時候站起來,把手伸到木桶中去蕩,抓那裏麵的水蟲和青藻。
可是,有一次他把手伸進去,就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踮起腳朝裏一看,裏麵有條綠蛇,正覆在水藻上吐信子。
“嘿,你咬我。”
他就自個去找了些大金刀、小金刀、雞腳還陽草,往傷口上敷。但是第二天他全身都腫了。這綠蛇是條烙鐵頭,毒性忒大。他知道自己死期到了,就讓兄弟把他扶上閣樓,麵對那條虎尾,端端正正坐著。
“老根,真是我錯了嗎?”
王老根聽見他的老哥在說話。
“這次肯定是我錯了,我放了他們的火,我肯定錯了,報應啊。”
過了一天他兄弟王老根再來看他時,他已經死了,渾身的皮膚是透明的,但還坐著,嘴裏含著一把虎毛,一隻鼻子被老鼠啃了。
十
小小等她的那隻手漸漸能活動之後,有一天突然非常想回伏水山穀看看。她想念那山穀裏的一切,那兒使她成長成一個少女。她坐著水電站巡線的小拖拉機,坐了一段,路被山洪毀了,隻好步行。
山穀的霧氣跟過去一樣,無聲無息地從山巔漫漶到地麵,整個山穀像被燒著了一般,好像那場早已過去的大火至今還在燃燒。樹、怪石、房子都在煙霧中嗆咳著,一副難受的樣子。過去用樹皮打的籬笆歪歪倒倒地站著,黑瘦的身影觸目驚心,仿佛一群難民。那些圍起來的鐵網已看不到了,原來網上爬滿了瘋狂的葛藤、夜交藤、瓜蔞。一縷西斜的陽光從老爺岩的埡口射過來,橫過山穀,突然使得霧靄透明起來,如薄紗一樣動人,好像溫暖的炊煙!
可這全是假象,這山穀已經沒有人了。
大群的牛在山穀和山坡間哞叫著,吃草,牛鈴叮當。全是巴山黃牛。
她看見了她的那個叔叔。那個叔叔甩著牛鞭從很遠的樹林裏奔來。他大約聽見了牛群的騷動或者憑感覺知道有生人來了吧。他的叔叔光膀子套著一件破了衣領的背夾,鼻子像牛一樣翕動著,眼神也是牛的,溫順、麻木,帶點兒淒傷,甚至帶點兒內慧。遠遠地望著她。
他手上的那個收音機吱吱地響著,好像在報著北京時間。
他後來吆喝著牛,天色已經晚了。
那些牛在他的叱吒和鞭趕下向一個方向彙攏,然後很自然地走上了曾被它們的蹄子刪改過無數遍的泥濘小路,向村裏走去。到了覃二呆的家,她看見有兩頭牛向屋後的牛欄走去……到了鄧道理的屋場,又有三頭牛走向那屋場邊的牛欄,牛欄空洞洞地張著期待的眼睛……所有的牛都往各自的牛欄走去。而牛欄旁的房子呢,牛的主人呢?房子全是空的!
她到了自己的房子,與自家的兩頭牛一同歸來,垛壁子上貼過泥炭餅的痕跡還在,廢棄的殺豬盆歪擱在簷下,雞籠成了小野獸的窩巢。門口的大背簍、背叉子、破鞋、蒜把兒、蟲蛀過的苞穀棒子,都靜靜地靠在牆上。油紙在窗戶上招展,麥吊杉發出浸滿風縷的吟唱,隱隱約約,還能聽見王家寨子上清泉垂下的響聲。
這一夜,小小睡得格外香甜。
早晨起來,她去了她哥和她繼父的墳頭。那兩個緊緊挨著的墳塋,上麵有一條脫毛的虎尾,正迎風飄蕩著。好像虎還是活的,隻是隱去了身子和虎頭。
她從落水孔那兒走進了山穀。
山穀是荒涼的草甸和灌木叢,野兔和勺雞在裏麵奔跑著,到處是放肆長出來的樹根、雜藤,植物的芳香濃得像乳汁一樣,陽光寥廓而暖和。就在這時,她突然看見了一片紅色莖幹的植物,一小片,卻分外搶眼。她撥開草叢蹚去,她看到了,在荒原上,有一小片並非野生的獨活——獨搖草,隻有一個牛欄那麼大,可地上拾掇得一根雜草也沒有。此刻,沒有一絲風,它們——這些開著白色小花的獨搖草,卻在那兒羞怯地、悄悄地、怡然自在地搖動著,仿佛是在為自己頑強美麗的生命而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