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八裏荒軼事(1 / 3)

陳應鬆

風雪彌漫。這當然是冬天。森林像巨大的圍網在黃昏裏窺伺,在這塊荒涼的、亂石滾滾的八裏荒,農婦端加榮拄著牛舌钁,看著自己開墾的田地——它們翻開了身子,就像一隻隻小獸躲在新覆蓋的雪下,雪的氣味和新土的氣味在寒冷的空氣裏依然強烈,這她感覺得到。“我已經開了十一塊了,”她說,“有兩畝多地了,我一定要開出五畝,開出二十五塊半,我就不求村長也能維持我和兩個女兒的生活了。”端加榮抽著鼻子,臉上因為興奮而被風繃得緊緊的,眼睛發脹。不過她已經快凍僵了,腳上的套鞋就像是雙冰鞋,特別是在停下時。她搬運最後一塊石頭,要砌石堰;石頭上有些人工雕鑿的紋飾,如蝙蝠紋、萬字紋——這是墓石磚。這證明當年的八裏荒是有人居住過的,但已經不知是多少代之前。在不遠的某一年,聽當地人說,一個大隊幹部帶著五個武漢知青要在這兒開墾,學大寨人大戰狼窩掌,結果沒幾天那五個知青都在這兒掛樹自盡了。不過那時候端加榮還沒出生,或者說剛剛出生。端加榮今年三十五歲。

這是塊有鬼氣的地方,有人這麼說。端加榮往回走。狗在窩棚那兒朝著風雪和黃昏吠叫,告訴她回家的方位。家就是個窩棚。她讓二女兒二丫先回去了,刮洋芋煮飯。她往窩棚走著,卻看不到窩棚。風雪太大,在捱黑時更加迅猛顛狂,好像拿著個雪筐子往你頭上倒一樣。雪還砸人,砸得人頭上臉上生疼。這雪不是雪粉,是霰子,像獵人的槍彈。在這樣的高山上,雪都變成了霰子。她從樹叢裏穿過去,樹是些高山海棠,長著蘋果樣的小果,極其酸澀,人不能食。這些小果在雪的猛砸下簌簌往下掉落,就像掉冰塊,就像有一群愛鬧的山鬼,在樹上嬉戲。

可以想見端加榮回到棚子裏的憤怒:二丫和小丫根本沒等自己,已端著碗在那兒有說有笑呼呼大吃。端加榮的憤怒到了極點,她突然真想揮起她的钁頭一钁砸過去,把兩個討債鬼打爛腦袋,她真是這麼想的,有一種玉石俱焚的絕望,打死她們,自己就找根繩子往樹上一吊算了。她哪會有這麼惡毒的想法?她就強忍自己,知道不會做這種事的,就放下钁頭自己去鍋裏添。洋芋也不多了,加上湯湯水水,添到碗裏,就這麼閉上眼睛往嘴裏塞。還鹹,就像鹽不要錢,在雪裏扒的一樣。吃著,鹹著,心就軟下來了。二丫也才八歲,八歲就煮飯,還與她一起早出晚歸地搬石頭挖土,鼻頭就酸了。吃了個半飽,就趴到地上去吹火,火塘裏的火半燃不燃,熏得人直掉淚。還真從心裏掉了淚。

“放下,我來收。”她對二丫說。她收碗筷。看著二丫那腫起的手背和一串凍瘡,她說。

她也有凍瘡,可這不要緊,她是大人。就在給二丫泡腳的時候,二丫強烈反抗,當腳被摁進熱水裏去時,二丫發出了驚天的、曠世的尖叫:“啊!……”這叫聲在這個窩棚裏像是殺人一樣,這叫聲讓人不停地打戰。

“討債鬼,不要叫啊!一叫把野牲口叫來了!”她說。這雙腳不泡咋辦?腫了,爛了,流水。八歲妮子的腳,整天穿一雙水鞋,跟她一樣,跟在她屁股後頭,泥一身,水一身,在泥水裏滾啊,爬啊,為了開出那些荒地,為了開出五畝共二十五塊半田來,讓明年咱有吃的。我必須這樣,我隻能這樣,我隻能狠心。她給二丫抹著蛤蜊油,就等於像糊泥巴一樣往那裂口處糊。一個小妮子,腳上的裂口深不見底,誰見了都會掉淚。可端加榮不掉淚,她自己也一樣,也深不見底的裂口,蛤蜊油不夠再糊豬油——豬油是洪大順拿來的,除了吃,還能滋潤手腳,這是端加榮的發明。

二丫噙著淚噎著喉爬上床去,小丫給她讓開了一個地方。風聲像哭,山和森林更深了,河水更遠了,天氣更寒了。

端加榮進了被窩之後,她細細聽著山裏野獸的唳叫,還有那像丟失了親娘的娃娃雞的叫聲,覺得自己還是幸福的;一點點的幸福,被圈囿在這個暖暖的窩棚裏,人比獸還是幸運一些。

“你們聽見了什麼嗎?”後來她問,問兩個女兒。

也許她不該問的,孩子還小,就算有什麼,也不能讓她們知道。何況這隻是疑惑,一個大人的疑惑。這麼一問,就把問題在心裏明晰起來,就等於自己嚇自己。在這裏,可不能自己嚇自己,她已經嚇怕了,嚇得太久,嚇麻木了。可她正在迷糊和混沌之時,正往夢鄉滑去的途中,好像聽到了蒼涼的嗥叫聲。人啊?獸啊?鬼魂啊?——狼?她是這麼想的,端加榮是這麼想的,心裏格咯噔一下子,人又清醒過來。是夢裏聽到的聲音吧?

“壞了!”她又想起來,尿盆還擱在外頭,沒有拿進來。尿盆是一個狗食盆。白天讓狗吃食,晚上人拉尿。端加榮想尋找棚子裏的替代品,沒有,就一個臉盆,又洗臉又洗腳的,不成。幾個碗,一口鍋。不成啊,就這麼些東西,這哪是家,就是個棲身的小窩,跟自然界的鳥雀一樣,再有就是三隻背簍了,兩隻小花背簍,兩個女兒的;一隻摣背簍,大的,自己的。還有幾件筋筋縷縷的衣服,搭在一根竿子上。

端加榮咬咬牙起身去,從門閂裏抽出刀(防賊又壓穢),拉開閂子,衝出去就拿上裝滿了雪的破盆,再接著閃進來,把門又死死地關上。這個過程簡直隻有兩三秒鍾。

盆子放下的聲音驚醒了狗灰灰,沒有吠叫,倒是搖搖晃晃從床底下走出來,走近盆子,嗅嗅,殘雪。狗舔了幾下盆沿。狗總是餓著肚子,在這裏,狗跟人一樣,半饑半飽地生活著,餓了就去林子逮蚱蜢和蚯蚓吃,有時候啃木頭。

現在,風在外嗚嗚地吹著,風的叫聲一片混亂。我把所有鬼魅都關在了外頭。這沒有什麼可怕。她想著第二天開荒的事。人一醒來就睡不著了。在陰風中怒號的就是陰魂啊,而不是什麼野物。這兒,這兒有往年生活的遊魂,有山野精怪,有那五個武漢知青的陰魂。那麼,他們也在這裏搭過窩棚?可我沒有發現,連個采藥人烤藥的茅棚也沒有;那三男兩女為什麼要吊死呢?是不是他們也夜夜被這陰風慘慘的黑夜嚇得絕望了,覺得沒了路了?——夜夜都是這樣。白天安靜的荒野,一到了晚上,就會狂暴無常,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一起朝這兒猛潑過來。可在深處,在那些混亂的、危險的聲音深處,端加榮發現了有從未出現的一種聲音——就是虎狼吧。這不是野獸下山的春天,它們應該往山裏紮去,紮到巴山和秦嶺那邊去,莫非它們也沒有東西吃,在四山亂躥尋找著可口的食物?

天亮了,一切都好說了。鳥在雪地上亂叫。

“二丫,二丫呀,起來呀!”

雪天易晴,要趕在晴天多挖一塊,要挖到二十五塊半。可是二丫不肯起來,縮著小狗一樣瘦丁丁的身子,那身子也許還沒有一條小狗重。拉開門,雪已把門封了,至少有兩尺深的雪。這樣的雪如何挖地?這麼大的雪還沒見過哩,至少在這幾年,在二十五塊半坳子裏沒見過。從窩棚簷上垂下的淩鉤子有幾尺長,大地一片封凍,隻有鳥在早晨號叫,那也是因為饑餓。

那就不上工吧。讓可憐的二丫休息一天,我這就下去背苞穀種,也要去找找村長,要到田——如不需要開就不開,有現成的田撒種就行了,這苦不吃就不吃,娃們吃不得了,自己又有婦科病,肚腹使力就疼,整個陰部都下墜得厲害,脹痛難忍。

“我把門鎖上,你們就不要出來啊。”她吩咐兩個孩子。三下五除二,給孩子們煮好了洋芋,收拾東西。那雙給老大王天的棉鞋已經納好了,放進摣背簍裏,想又能見到十二歲的大兒子,心裏漾過一絲幸福。大兒子離婚後判給了他爸。他爸也就是前夫的鞋我就不管它了,這個人不是人。再說,給大兒子的鞋也花了她不下一個月,都是收工後晚上一針一線納的,棉花還是找二組的李登鳳討的,兩個丫頭的棉鞋說做說做,到如今還沒做,可見她心底裏還是向著兒子。兒子沒媽在身邊,跟著那個無能耐的前夫有什麼好日子過啊。

太陽真的出來了。太陽隻是晃了一下就落進森林。她得快快走。她估算著到二十五塊半就到了中午,再背著一背簍苞穀種上來,至少要到五六點才回來,這兒的夜路一個婦道人家可不敢走,就算你拿著刀。

她要先到草浪坪,就是二組,就是洪大順、村長和李登鳳他們住的地方。雪太厚,跋涉了三裏地——兩個坡,一個埡子,才到了草浪坪。草浪坪卡在山縫裏。走到李登鳳的家時,已經是一個雪人。李登鳳開門時看見端加榮,嚇了一跳。端加榮要她幫忙去喊洪大順。李登鳳說,不行啊,加榮,你這樣不到他家去,他父母不肯認你,他也下不了決心的。端加榮看到李登鳳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心想人情冷暖啊。可端加榮就笑,說,我是有別的事找大順,放個鑰匙在他手上,讓他幫我看看兩個娃子。李登鳳說,放我這兒不行麼?端加榮說不行的。端加榮就走了。

其實,端加榮是個有心人,這兩年為求得大順和他爹媽同意,也給大順的二老做過棉衣棉鞋,還給他們一人買過一雙帶毛的高幫力士鞋——這種高級鞋她自己也沒穿過。端加榮病病歪歪的,卻總能做出一些溫暖的東西來暖洪大順和他爹媽。可盡管這樣,盡管洪大順對端加榮無反感,非常同情(如這個窩棚就是他相幫搭建的),但與端加榮母女合一家的事,也曾點過頭(可能是酒話吧),卻有許多解不開的死結。比方村長說,端加榮不管跟誰結婚,都得先結紮,也就是說就算能生育也不能生了。洪大順是個獨子,他父母還要抱孫娃傳宗接代的。就算他全家點了頭,那第一道就是結紮,她這副病病怏怏的身體如何能結紮?不結紮就要交一千五百元保證金,保證不生育的。這筆錢端拿不出,洪也拿不出呀。一道一道的坎就這麼攔住了她與洪大順的結合。何況她還大洪大順十歲。女大男十歲在鄉下是個驚天數字。就算洪大順喝酒喝醉了或者與她纏綿時說要與她合一家,端加榮也會婉拒說:你待不得我的。兩個娃子,憑什麼你給養?就算這一切都不是問題,前夫王昌茂還要攪局哩,他說了,哪個敢娶端加榮,他就殺哪個。有幾次,有好心人給她介紹了外村外縣的男人,但聽說了王昌茂在村裏的放言,誰都不敢貿然行事,怕真有個三長兩短。

端加榮來到洪大順家。他爹媽明顯冷淡,說洪大順不在,話不肯多說,也沒讓她進屋烤烤火的意思。後來聽了一句好像是說上山了,聽說山上下雪有岩羊子。有羊子卻沒有說狼。反正下套子逮羊這事讓端加榮有了一些安撫,男人總有對付野牲口的能力,不像女人家怕這怕那。女人呀,總歸是女人。

端加榮像根霜打過的黃瓜在大順爹媽眼裏看到了憐憫和絕望。她能給他們什麼呢?能給他們兒子什麼呢?她來,就是讓大順到他這輩斷種的麼?還要養兩個仇人的娃兒,王昌茂的娃兒。後來王昌茂把大順另一隻腿也快打斷了。大順有次說我要到了你前夫借的錢就跟你合一家。他去找王昌茂要錢,要那些過去欠他的貸款(約有六七百元),王昌茂扯起棍棒就朝他打,說老子還賠你個錢,你把我老婆都勾跑了,讓老子妻離子散。世上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老子不找你算賬你還倒找老子……

端加榮是想把鑰匙給洪大順讓他去打打兩個女兒的照扶,怕自己在下邊耽擱了,趕不回來。兩個女兒沒有她那就塌了天,還是反鎖在棚子裏的。看見了村長的家,心就煩了,就闖了進去,她一腔的怒氣就倒在了村長身上,巷子裏趕豬——直來直去地就問村長究竟幾時給她劃地?——本來,她就是蓄了火去找村長發的,她已經給逼到懸崖上了,她想無論她發多大的火,都不是她所期望的那個溫度。村長烤著火,剛從床上起來或是從廁所回來,有準備下一步吃喝的悠閑打算,披著羊皮襖,滿臉是枕頭上壓出的腫跡。村長說:你若是把二組的所有人思想做通了,我就給你劃地。

——他還是那句不進油鹽的老話。他就是不劃。準確地說:不調,不把她的地從三組的二十五塊半調到二組的草浪坪來。

“村長,這大的雪我來求你,你又不讓我結婚又不給我地,把我往死裏逼啊?把我們母女三個往死裏逼往崖下跳啊!”端加榮鼻頭一酸就哭起來。村長的老婆和媳婦都來勸她,給她端來茶水,要她坐下烤火烤烤鞋墊,說不急的不急的。

“你們去看看我們娘母子過的日子吧!八裏荒除了鬼就是我們娘母子三人……”

“可你是自討的端加榮,你是自討的你為什麼不回去咧?”村長說。

“王昌茂把我往死裏打村長您不是不曉得,他見了我就要扒我褲子跟我睡覺像趕雞子一樣我過得下去我不過嗎?村長你為什麼不給我劃地不讓我結婚?”

“不是我不給你劃地,不是我不讓你結婚,”村長說起狠話了,“像你這麼胡毬亂搞,整天告狀,還想怎麼便怎麼?”村長進了房裏,把門關上了。

“我,我胡毬亂搞哇?”端加榮往二十五塊半走去的時候木木地問自己。她是第一個踏今天雪路的人,雪有時沒過膝蓋,她在雪地裏艱難地爬行。她揩著淚,淚已經風幹了。

“我胡毬亂搞?我是胡毬亂搞的人?”農婦端加榮抽泣著,咬著牙問大地,問雪野,問天上那厚厚的雲層。雪沒有下了,斑鳩悶悶地叫著。撲通一聲,她踩到了虛處,滾下岩去。“我是找你們解決問題,不是告狀。我沒有胡毬亂搞,我不是胡毬亂搞的人!……”

等她爬起來的時候,背簍都壓癟了,腳也崴了。她還得繼續上路,她不想哭了,隻有憤恨。對村長,對前夫,對這個世界。

她走了近三個小時走到二十五塊半,看到了自己曾生活過的家,這個十幾戶人家的自然村子裏有雞叫,有狗咬,有煙囪裏熱情爬出來的炊煙。她不想讓人看見她,她往小路上走。她不想讓人看到她這一副失魂落魄的寒傖樣子,像被土匪趕出來的。在這裏,她不會這麼在下雪天行遠路背著個摣背簍。她現在一樣在火塘前吃著茶,納著鞋底,四平八穩地喚貓狗。或者在門口醃臘肉曬豆皮,或者從鄰居家出來,手上拿著一碗別人給的醬菜。

現在,她背著摣背簍,作為一個外人,來找前夫要苞穀種的。

“王昌茂!王昌茂!”

這已經不是自己的家了,她踏進去時故意讓一種回憶的親切感遠離,她因為憤怒而鼻塞,像一個冷冰冰的仇人喊她的前夫。

王昌茂不在,屋裏冷冷清清,這麼冷的天大門大開,屋裏沒有生火,風在屋子裏呼呼亂響。

接著她的冤孽出來了,那是她的老大,大兒子王天,一個硬生生的少年。這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出來就向他的親媽大罵便攆她滾:

“你個不要臉的,又來了!滾!滾啊!”

王天用他茅草般的頭一頭向端加榮撞來,牙齒呲起有五寸長,就像一個猙獰的猴王。端加榮沒防備,被王天撞得朝後一倒,後腦勺撞在了門上,一陣苦疼。等她讓開這個小雜種後,抓住他的頭發就劈手一巴掌,打在他的嘴巴上。

“小狗日的你反了不是!啊!啊!”端加榮聲嘶力竭地阻止兒子的瘋狂舉動,想把他打醒。不是王昌茂這時候聞聲進來拉住王天,還不知會發生什麼哩。

“個狗雜種!”王昌茂死死拉住了王天,拉住了要操門背後一把獵叉的王天,繳了他的械,把他一掌推出了後門,推進了後麵的菜園子裏。

接下來,王昌茂就像狼看見了羊一樣,驚喜地把端加榮的背簍下了,把他往房裏拉。

“你幹什麼啊王昌茂,我是來背苞穀種的!……”

端加榮本來就恨他,今天更甚,饑寒交迫,連一星火也沒見著,她今天就是死也不從。

“王天,王天,你進來呀!”她這麼喊。

王昌茂的欲火就是這樣被端加榮弄熄了,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像個打蔫了的茄子,說——正正規規地說:

“你今日想背什麼背什麼。”

“我隻要苞穀種。我隻要‘鐵籽白’,不要‘五花糙’!”

“五花糙也能吃,二丫小丫也能吃。你不吃,你金貴些,你他媽是貴人,是貴人咋生到這深山老林裏扒土種地,瘦得跟鬼似的!”

“那你就不沾我,不纏我,我快死了,我就是鬼,我端加榮快死了,我死了你才高興咧!”

端加榮把背簍裏的東西拿出來,是一雙燈芯絨麵子的厚厚的棉鞋,是王天的。她把它放到地上,兩隻並排放在一起,抹著淚,無聲地抹著淚,打開黃桶,到裏麵去裝苞穀種。

“你哭啥哩?又沒哪個打你。”王昌茂怔怔地說。

“俺哭自己的命。”端加榮說。

端加榮不敢裝,可今天王昌茂卻主動給她裝,裝的全是做種的鐵籽白,“多裝點,要吃哩。二丫小丫還好吧?”

“她們好不好關你什麼事?是死是活由不著你來假充善人。”

“她們是我姑娘我咋不心疼?回來吧加榮,我去接你們……”

“回來?你把我名聲敗了,你把我打慘了。”

“我敗你名聲?二十五塊半哪個不知道你跟那掰(瘸)子鬼搞!你這婆娘還豬八戒上城牆倒打一耙!你搬到八裏荒不就是想跟掰子結婚嗎?你休想結婚!你要結婚,我讓掰子過不了年!”

“不許你胡說!不許你跟掰子過不去!你把我整得這個樣子了,為什麼還不放過我?啊?”

“我不放過你?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不放過你?你自己跑的,想去享福的……”

“你逼的,王、昌、茂!”端加榮把她前夫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塞進牙縫,用冰水冰了,再一個一個吐出來。

“賤!女人就生得賤!……村長說了,說不給你土地。”

“是的,村長說了。”端加榮說。她想,不給土地我也要過下去,我絕不回來。

端加榮就這麼離開了二十五塊半嗎?她就這麼離開了二十五塊半。連兒子都不理解她,她還不離開嗎?雪還是雪,還那麼深。雪後風冷,風從山背後冒出來,就像一瓢瓢涼水往你內衣裏灌。二十五塊半,她嫁到這裏來時對這個地名還抱有好奇,怪哩,還帶有憧憬。二十五塊半是很久以前一個從秦嶺來的開荒人開出的,他開了荒,數數隻有二十五塊,咋丟了半塊呢?後來一拿開自己的鬥笠,唷,蓋住了半塊。這就是二十五塊半村民常常呱天的內容。當年,二十五塊半的王昌茂還不是像現在這樣邋遢糟糕,那時的王昌茂整齊的中山裝上口袋裏,還插著一支鋼筆,還能在村小學的水泥黑板上寫板書——他當了兩個月的代課老師——還有人見了他的麵喊他王老師。跟王老師結婚後隻有兩個月大家又喊回了他的原名。王昌茂想富哩,什麼都幹過,熬過黃連素粉,打過“金釵”(一種名貴草藥),還下河炸過魚;有一次炸魚,把同行的一個夥伴——就是吳老發的三兒子炸死了,以後再不敢幹了。可不敢幹生了三個娃子,要吃要喝。眼看家底子越來越薄,三個娃子連牆都要啃穿了,他找不到生財之道,就想有幾百塊錢可以買些椴木棒子來種香菇、木耳,慢慢發展興許弄成氣候,能每年賺個一兩千塊錢,隻要把生活過過去也就行了。

可王昌茂哪有資格貸款呢?因為王昌茂無還款能力,村長不給蓋章,他隻有幹瞪眼。一個沒有還款能力的人想貸款,他必須要攻破驢腳拐代銷店那個掰子洪大順。洪大順有一年把腳給摔了,就摔掰了,他就在峽穀口驢腳拐開了個代銷店,後來銀行不知怎麼讓他的代銷店成了信用店,就是信貸員,搞小額貸款。因為洪大順是初中生。洪掰子——大家都這麼背著叫他——自當上了信貸員,那個代銷店的生意也就好了。他一臉白淨,梳著三七開分頭,早晨分頭用山溪水洗了,絲毫不亂,兩隻手戴著藍色的袖套,坐在用柳木板拚成的小店裏,待人和藹,彬彬有禮,就像是從城裏來的工作同誌。因為是掰子,也沒有哪個女人找他,或者說他還瞧不上一般的女人呢。一個單身漢,嘴上剛剛長毛的毛頭小夥子。王昌茂想了想自己家裏,想盡了一切,都拿不出什麼攻破洪掰子這個人。後來,有一次,他看著自己的老婆端加榮,看她洗澡穿衣時,胸前多出來但已下垂的兩坨肉,清瘦的髖骨和平坦的陰部,他心頭一亮:隻有這個雖然生育過度但多少還有點年輕的老婆了。算一算,老婆大洪大順十歲,但老婆的眉目間還是有魅力的。征服一個百事不曉的毛頭小子,應該是不難的。——心頭不算很亮,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不過心還是虛,就怕老婆不肯……

老婆成為了他改變家庭環境或者說實現一點小致富計劃的犧牲品。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人到了窮處就沒什麼顧忌了,唉。

這一天王昌茂到驢腳拐——離二十五塊半有三四裏地,他湊了幾天湊了一塊五毛錢去買了包紙煙(他抽葉子煙),給洪大順說對不起呀,上次賒你的一包煙,過幾天再還。洪大順這掰子是個好人,也沒找他討要,給了他買的煙,說行的行的,不礙事。“大順呐,你可是這個——”王昌茂伸出大拇指來,他又說,“明天到我家吃飯去。”

第二天晚上,王昌茂精心安排的晚餐就開始了。殺了一隻生蛋的雞,要兒子提了些四季豆去到下麵喊洪大順來吃飯。一鍋雞和一壺酒這就拉拉扯扯吃到了九十點鍾,又下起了小雨,又出現了罩子(霧),王昌茂精心地把二十啷當歲的小夥子、心地單純的殘疾人洪大順灌醉了。灌醉了就留宿,讓他到客床上歇息去。從來就隻知順從丈夫的農婦端加榮並不知道丈夫惡毒的計劃。那應該是一個冬天,端加榮隻記得她收拾完後脫下棉衣要上床睡覺了。丈夫王昌茂說:“加榮,給掰子送點水去。”“我要睡了,你送去吧。”端加榮累得隻想上床歇口氣。伺候酒飯,灶前灶後,桌上桌下,都是她一個人忙,王昌茂是甩著手不幹的。可這天王昌茂不讓她睡,把她往床下推,並說:

“我又不欠他的雞,我是想貸點款,去林場買些椴木棒子,花櫟木也行。你去再加加溫。”

“咋個加溫?”端加榮被丈夫推下床了,懵懵懂懂地問。

“你不會來事啊!”王昌茂吐著酒氣埋怨說,“人家的老婆啥都趕不上你,還把村長鄉長哄得團團轉!傷雞巴心!”

端加榮這就愣住了,說她遲鈍也不至於遲鈍到什麼也聽不出。她聽出了,要她去哄他。我咋哄他?我咋個樣來事兒?端加榮一臉茫然地站在那兒。

“就要我給他送茶啊?”端加榮問。

“走啊,去啊!像截呆木頭!……”丈夫拍著床沿小聲而嚴厲地說。

端加榮披上棉衣,就去找杯子找水瓶。她提著開水推開客房的門,那個姓洪的年輕的掰子早就醉得睡過去了。端加榮說我給你送點水來的。我怎麼哄他呢?我笨嘴笨舌,再給他說說貸款的事?……端加榮沒有五分鍾就回到了自己的房裏。可丈夫說:“你咋就回來了呢?”端加榮說:“天冷哩,我不回來我怕凍涼了。”丈夫說:“你去呀,你纏纏他,把咱們貸款的事搞成……啥事咧,你讓他怎麼都成,我說得還不明白嗎?老婆,你頭腦咋就不開個竅呢?”

到這時候,王昌茂把話說明白了,端加榮也就全明白了。他是讓我去陪他睡覺,把他勾引了,拉下水,貸款就成了。端加榮看著自己的痛苦的男人,看著眼前這個跟自己生活了多年的男人,她沒想到他會這麼黑心,把自己的老婆當誘子去達到他的目的。

“孩子他爸,這可不行呀,咱就是不要這個款也不能這樣……”

“莫非咱就天生的窮命,噢?為咱家,為三個娃子你就膽大一點不行嘛?又蝕不了個什麼!”

“孩子他爸,你說這話,這可是你親口說的……”

“是我親口說的,別爭了,去去!……”

丈夫霸著床沿,不讓她近身,端加榮那是第一次發覺自己無家可歸,就像不是這屋子的人似的。她在這個屋子裏結婚生子,生了三個娃子,每天裏裏外外,忙了田頭忙灶頭,忙了白天忙黑夜,忙了丈夫娃子忙豬子羊子雞子狗子,可她發現她在這個屋子裏連棲身的自主權都沒有,這個男人一句話就可以把她趕走。可憐的端加榮就是這樣悵然若失失魂落魄地再次進到客房的。丈夫慫恿我跟別的男人……在眼皮子底下……農婦端加榮進去渾身都在戰抖,那是天冷或者心冷。她把那個客房的閂子插上了,她走到洪大順床前,燈撚得很小,洪大順說是哪個?端加榮說看你喝了茶沒。她說話喉嚨哽哽的,發硬,說不出來。她坐到了床沿,抓到了洪大順的手,洪大順醉醺醺地說:大姐你是咋的啦?他發現她抖得厲害,手冰涼。端加榮聽他問更加抖,她知道丈夫要貸的那三百塊錢就押在她身上了,讓她做那種她從沒想過的壞事,壞女人幹的事。端加榮還是說你你你喝了麼?洪大順說茶我喝了謝謝你了。端加榮不知道下一步應當怎麼做,就把他的手抓起來貼到自己胸前,隔著一層內衣。男人應當喜歡那裏的,當初王昌茂與她相處最早就是去那裏,摸那個東西,以後娃子們從肚裏一出來,眼都沒睜就抓那個東西。現在那個東西稀稀朗朗了,不再是做姑娘時那麼有份量了。一次又一次地哺乳,增大、縮小,增大、縮小,增大、縮小,雖然她才三十歲,可那兒已經鬆弛,就像被掏空了一半的麵袋子,但那時候她還在給小女兒哺乳,也不至於太難看。這裏果真管用,洪大順就把手伸了進去。就是這樣,端加榮挨著他躺了下來,甚至無恥地把那個東西送到他嘴邊去。端加榮心裏咚咚地,直想哭。洪大順把那個東西叼住了她還是想哭。洪大順吮著她急切切地說:“昌茂哥睡沒?”端加榮說睡了。可洪大順雖吸了幾口,卻興趣不大,端加榮去摸他下身,他說:“我還是個小娃子,不會做這樣的事。”

當然,這樣的事端加榮是會做的,就這樣,端加榮把洪大順的童貞給繳了,洪大順的童貞丟在了端加榮的身上,就在她丈夫王昌茂的眼皮子底下。

端加榮回房去的時候鬼頭鬼腦的王昌茂還沒睡,還臉朝著裏麵的牆壁唱歌:“姐兒住在三岔溪,相交哥哥打銃的,聽到對門槍一響,姐在房中笑嘻嘻,晚上又有雞子吃……”

“王昌茂,你唱啥啦?”

王昌茂嘿嘿笑說:“我唱‘晚上又有雞子吃’……”

就這樣,王昌茂的三百塊錢就貸到手了。第二天,端加榮找鄰居借了兩個私章——洪大順說要幾個人的章一起貸,王昌茂一人貸村長不批,就把錢從驢腳拐代銷店拿回了。

王昌茂拿著這些錢,甭提有多高興了。手頭活了,能幹事了,抽煙抽紙煙了。得意忘形之際,跟洪大順一個乳臭未幹的娃子稱兄道弟起來,經常接他上來吃飯,還時不時讓端加榮和孩子給他送些蔬菜下去,讓端加榮給他洗這洗那。有時候高興了,就對她說:晚上你就別回來了。這人不是沒了人味嗎?王昌茂的確就沒了人味。可村裏的人都服他,他是怎麼跟洪大順這個掰子搞好的?要想找洪大順貸款,都得找王昌茂去說個情。端加榮當然晚上還是回來,可漸漸地,村裏就傳出了風聲,沒有不透風的牆。洪大順成了王昌茂家坐上客,端加榮經常在代銷店出入,人家也不是傻瓜,長了眼睛不會看!這就有了閑言。加上貸款的次數多了,洪大順就躲端加榮。端加榮被指使了去貸款(就是借款),賒煙,她不想去,王昌茂就發狠地說:“你去不去?你還不去呀,你這麼厲害!”端加榮知道他恫嚇她的理——自己的軟捏在了他手裏。他又從不說穿,就是要她去,一次比一次凶狠。隻要去,就容忍她在洪大順那兒呆的時間。端加榮哪敢多呆,村裏的議論她也感受出來了,她是個敏感的人。而且,去洪大順那裏,一次比一次難開口。洪大順一次比一次不情願,甚至不願近端加榮的身。端加榮知道洪大順是在嫌棄她,她這個樣子,清醒時的年輕小夥,是不會對她感興趣的。可就是自那一次,端加榮勾引醉後的洪大順那一次,她就在王昌茂麵前沒了說話和做人的狠氣與底氣。因為她做了醜事,做了一個良家婦女不該做的事。有時候王昌茂跟她睡覺時,酸酸地說:你莫有了洪掰子把咱甩了呀!端加榮發現自那以後每一次睡覺他越幹越狠,像幹別人的老婆一樣,在她身上瘋狂。端加榮見他這麼酸酸的,說:“王昌茂,你說什麼啊!咱們是夫妻!”王昌茂說:“人家年輕呀,有錢呀,人都想吃口新鮮的,我是老雞巴一條了,你沒興趣了。”

——從此後,端加榮不能拒絕王昌茂的要求,例假也不行,婦科病也不行。如拒絕,就是那種帶暗刀子的話,就說:“跟別個有興趣,跟老子沒興趣!”

洪大順終於要錢來了,要他還貸了。你猜王昌茂是什麼反應?王昌茂是從端加榮口中聽到要錢這個話的,他當即摔了碗,破口大罵道:

“你×都賣了,他還敢找老子要錢?”

原來,他認為那個錢就是不還了的,是端加榮賣×的錢。端加榮一聽到他這麼惡毒地把話說白了,就急了,說:

“你說話咋這麼難聽啊,孩他爸?”

“你不是賣了×?你的×就白給他這個掰子捅的,他就不付錢?”

“沒有!你不要瞎說啊王昌茂!”端加榮否認,她當然要強烈否認,可她的否認是無力的,明顯中氣不足,後來求饒似地對他說,“都是你鬧的,你的鬼點子。當著孩子們的麵,你可要小聲點呀!”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端加榮就還是厚著臉皮去找洪大順,她說:“你我發生關係,王昌茂知道。”她隻好使出了嚇唬他這一招。

洪大順說:“知道,他寫的有條子,你也要還。不還我的賬摶不攏。”洪大順不在乎,洪大順就是要他們還錢。

端加榮有什麼辦法呢,隻好回去。她沒能完成任務。她記得就是那天晚上,一個又雨又潮又冷的日子,她與王昌茂又為這事吵了起來,王昌茂終於動手了,不僅說話惡毒,而且出手凶殘,拿起扁擔就砍,將端加榮腰砍傷了,頭砍出了血。那是往死裏打,幾個娃子一起呼天搶地。王昌茂不讓娃子們拉他,邊打邊還罵:“打死你個騷×,你這賣×的偷人貨!”

端加榮若是跑得不快,那天她就會死在王昌茂手上。她跑了出去,往二組跑去,跑到好友李登鳳家裏去。娃子們的呼叫被她狠心地擲開了,越跑雨越大,越跑山越陡,越跑路越滑。可是李登鳳不在家,回娘家去了。端加榮站在大雨裏,無家可歸。她在黑古隆咚的山道上又溜又滑又摔跤。摔跤不算什麼了,爬起來又走,渾身泥水,腰更疼痛,頭上的傷口在冷雨中仿佛淩遲在刀刃上,頭皮像被人掰開了似的,腦髓給雨水泡爛了……山林裏雨水轟響,那是山溪發出的驚天動地的吼叫。到處是泥石流崩坍泛濫的碰撞聲,到處是野獸失魂落魄的號叫聲。端加榮在山裏喊哪,喊自己的親爹娘,親爹娘太遠,隔了幾個縣,不會管她了,她已是嫁到這深山裏有三個娃子的女人了,娘家已經越來越淡越來越遠了。端加榮就是這樣跑到了驢腳拐,沒摔下河摔下岩沒被野物啃掉,拍開了代銷店的門。

可是,洪大順沒有把她拒之門外,給她燒水洗,給她包紮傷口,給她把泥漿衣裳鞋子也洗了,升起火塘給她烤衣服。年輕的掰子洪大順是可憐她。她躺在洪大順有著男人酸臭味的被子裏,在屋子的融融火光中,疼痛和驚悸被這個年輕娃子慢慢撫平了。洪大順給她洗衣服,可王昌茂從來沒給她洗過一次衣服,沒有,仿佛洗衣物天生就是端加榮的事情。自嫁到二十五塊半來,生成了一輩子就是要洗男人和娃子所有衣物的,生就是王家的奴狗;洪大順給她端茶喝,熱氣騰騰的茶水端到床頭,可王昌茂從沒在她生病或坐月子期間給她端過一杯熱茶,都是自己下地自己倒著喝的。端加榮要說感謝,洪大順說,什麼也別說了。

她發現她喜歡上了這個細心體貼的殘疾小夥。這小夥靦腆,她勾引過他,不錯,她奪去了他的童貞,她是一個蕩婦,這都不錯。可這不是她的錯。她欺負了他,可她感覺到這小夥子的善良、單純、不諳世事、小娃子般的可愛。她後悔,有負罪愧疚感。

可是,當王昌茂得知那天晚上端加榮是在代銷店借的宿後,厄運就落在了她身上。不僅打她,還要與洪大順拚個魚死網破。有一次,李登鳳請客,把端加榮和洪大順都請去了,吃到結束時,王昌茂趕了去。洪大順知趣出來,還是讓王昌茂從背後給了他一石頭,打破了腦殼,當即倒地。端加榮上來製止,也被王昌茂給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洪大順畢竟年輕,爬起來與王昌茂對打,將王昌茂身上也多處打傷,讓他歪著腰哼哼嘰嘰地踉蹌去鄉派出所報案,說是他捉奸卻被洪大順打了。這樣的事,派出所見多了,按慣例,雙方各罰五十元,還要寫下保證書。這也就是:凡是這樣村民鬥毆打架的事報案,派出所都會穩賺一筆,至少一百元,兩敗俱傷,讓他們從此害怕警察,不再找上派出所的門來。王昌茂罰了款,洪大順也賠了錢,沒有正義,無所謂對錯,誰傷誰倒黴。這以後,就不找派出所評理了,王昌茂就報複,見到洪大順與端加榮在一起,就邀人去打,打洪也打端。洪反擊,也邀了一些親朋打王,不再找警察公斷,隻憑自己的拳頭,自己打死自己埋。打得洪大順再不敢找端加榮,端加榮也再不敢找洪大順了。打端加榮是關起門來打的,謂之關門打狗,打得端加榮三昏六醒,五青八紫。可他自己呢,常言說得好:好打架的狗子沒張好皮。王昌茂也被洪大順打得夠慘了。鄉警不管,村長也管不著這三個人的爛事。直到有一天,背著大紅國徽的法官來到村裏,宣布端加榮和王昌茂兩個人離婚。這個婚離得村長也舒心了一大截,離得端加榮看到了一線人生的陽光。從那個設在村長家的法堂裏走出來,端加榮該是多麼輕鬆啊!她看到的是天高地闊,白雲朵朵,是紅花綠葉,她如脫籠之兔,離繩之犬,終於擺脫了王昌茂的魔掌,自己能成為自己的主人了。雖說斷給她兩個女兒,可精神輕鬆了,魂兒又回到了體內,生命和希望像一雙強勁的翅膀,借著這高山的氣流,要開始自由自在地飛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