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高興得太早了。她還是得住在二十五塊半,還是得住在王昌茂家隔出的一間屋子裏,共一塊菜園,撇成兩半的田地還是連在一起,隻是端加榮自作主張用石頭壘起了個田界。一起下地,一起收工,一起做飯,一起喂豬;同一條路,同一個屋場。這哪兒是離婚哪,這就是兩口子慪氣。剛開始,端加榮還無法犁地,無法使牛,要耕地使牛,還是要求王昌茂,就要丫頭去喊;病了,她挑不了水,隻好請王昌茂挑。兒子王天吃飯,有時還是過來吃,甚至王昌茂死皮賴臉也過來吃;背重的,端加榮背不得,被王昌茂打殘了(基本上殘了),隻好要王昌茂背。王昌茂也殘了(被洪大順打得吐過血,躺在床上半個月),可畢竟是男人。王昌茂瘦,瘦得有骨頭,端加榮瘦,瘦得像根筋。問題是:隻要求王昌茂幫忙幹活,王昌茂就要跟她睡覺。離婚以後,王昌茂性欲更旺盛了,就像跟別的女人偷情,田頭山坡、竹園牛欄,都是王昌茂的發泄場,不睡不給幹活。高興時性交,不高興時就打,跟婚內一樣,甚至比婚內更殘暴。說要把她打死,誰要她離婚跟洪大順的。
有一天,她喊道:“救救我!”這是向天呼喚的。端加榮,向天呼喚著救命人。有一天,她帶著兩個娃子,來到了二組(她不是來投奔洪大順的,是想離李登鳳近一點,李登鳳的娘家跟她娘家是一個村的),想要村長給她母女三口調一下田,調到二組來,躲開那個像鬼一樣纏住她的前夫。可是,沒調,不給,端加榮就隻好到八裏荒搭了個窩棚,決定自己開荒養活自己。
端加榮受了兒子的氣從二十五塊半出來,在雪中哭著走著,她想到鄉政府去。她想找鄉長評理去,要鄉裏解決她的土地問題。當她踏上另一條去鄉政府的路時,又記起了鑰匙在自己手上,兩個娃子還反鎖在窩棚裏。如果現在去鄉政府,晚上斷是趕不回來了,就要到路上討歇。她沒有辦法,背著苞穀種,隻好先往八裏荒趕。
現在,就來說說這天晚上所發生的事吧。端加榮總算在天黑前趕回了八裏荒的“家”。兩個孩子在棚子裏哭得昏天黑地,特別是小丫,她姐姐二丫打了她,因為她尿了床。想生火,又沒有軟柴,門被鎖了,不能出外尋柴。兩個女兒你抓我,我打你,在地上滾得像兩個泥人,敞著衣,赤著腳,鍋朝天,碗朝地,狗也被心煩的二丫打得嗷嗷亂叫,也是因為饑餓。家裏像遭了劫一樣,心也煩得吼,各給了兩個女兒兩巴掌,就生火,做飯,烤衣,喂狗。好在從二十五塊半背了些蔬菜和懶豆腐,一鍋煮。
正吃著時,聽到了敲門聲。問清楚是洪大順,開了門,洪大順掰著腿背了塊血淋淋的岩羊肉裹著一身風雪進來了,且臉色蒼白,一副緊張惶恐的樣子,進來就迅速關上門說:“不好了,有野牲口跟上我了!”
聽說有野牲口,屋裏大人小孩三個人都瞪大眼看著他。端加榮問:“你咋知道的?”洪大順說:“進了八裏荒埡子口,林子裏就有響動,有個野牲口一直跟著我。”
“是啥哩?”端加榮問。
“好像是狼。”
“是吧?”端加榮說。她想起昨天晚上聽到的聲音,這更加證實了昨晚她的感覺是對的。八裏荒雖然有些鬼鬼祟祟的野物,可白天是安靜的,晚上也相對安靜。有一天端加榮在地裏收工晚了,拿著工具正準備回家時,曾看到過一頭小熊在林子邊打量著她。不過她一聲大吼就把熊給嚇跑了。不管怎樣,野牲口總是怕人的。特別是那些獾啊狸啊山貓啊野羊啊,見了人就跑。
“你這兩天是上山下套子去了嗎?”
“是下套子去了,幾個一起去的,是聽說狼來了,大家去套狼,從秦嶺那邊過來的,套到了幾隻岩羊子。”
“你這麼背來,狼聞到了腥味哩,”端加榮說,“你不該這麼背的。”可一想,他是給她們母女背點肉食來的,他是一片好心。可好心看來辦了壞事。昨晚的狼興許是在這一帶遊弋,沒吃的就走了,下山也好,去巴山也好,秦嶺也好,反正八裏荒沒啥它可吃的。這下,狼來了,問題就難辦了。
端加榮心裏亂亂的,洪大順就勸她不要著急。今天反正是招了狼,不能回了。當晚就把那岩羊肉煮了,棚子裏的四個人還吃了一頓羊肉宵夜。棚子從中間攔了一道,前邊用木樁子搭了個客鋪。端加榮與洪大順睡在客鋪上。雪應該是住了,風也停了,外頭正悄悄地、精心地凍著淩,把大地凍成一塊死屍般的冰殼。可是,他們聽見棚子外頭有什麼走動的聲響,並且,窩棚壁子有什麼扒動的聲音。
“果真啊!果真啊!”端加榮說。可傍著一個男人,端加榮沒有很害怕,手隻是緊緊地箍住洪大順,箍住洪大順溫熱的腋窩。
“不要怕。不要怕的!它陪我來的!”
“果真啊,是狼?”
狼見過,可狼今日在八裏荒。好在有一個男人,可也正是這個男人,把狼引來了。事情就是這麼,你感激他,你埋怨他。
狗很靈敏,狗叫了起來。
“不要怕的,我說了,就是狼,明天我喊村裏的人來,它也不得活的。”
“媽,媽呀!”兩個女兒在喊。
端加榮隻好去照顧兩個女兒。兩個女兒嚇得抱成一團,往被子深處拱。洪大順睡不了,他也有點恐慌,尋刀,又去火塘撥火,把火燒大,抽煙,說:“狼見了煙火味,就會走的,它不得活的。”他反複說。
端加榮說:“這麼大的雪,它們肯定沒吃的,見了這些肉,它們哪不想吃一口呢,肯定不是吃咱來的。”
洪大順說:“肯定,是啊,它咋吃你們呢,人這麼容易把它吃!”
端加榮問:“沒有攔你的路啊?”
洪大順說:“我照見林子裏有兩隻牲口眼睛,綠英英的。它不敢輕舉妄動,就證明它沒有成群。”
“一隻?”
“就一兩隻,我估死了,狼跟虎豹一樣,都是獨心獨肝。不要怕的,不得活的。狼現了身,在這裏不得活的。”
“可這不是在草浪坪,是在八裏荒呀!當初你為何不把肉甩給它算了?”端加榮說。
“人都沒吃的給它!”
“現在咱把煮熟的甩出去喂它行麼?”端加榮問。
“不行的,喂白喂了,明天先看看再說。”
後來,洪大順看著端加榮,看著這個大自己十歲的女人,看著這個棚子裏的一切,說:
“住這裏,也不是個事。”
這時候,狼,狼的叫聲真的清晰地傳來,是在風中,起風了,河穀在低低的吼叫,荒野浩蕩,那聲音像一把劍橫掃過來,發著寒光。
“那又住哪裏?我願意的麼?我瘋了!有地方住會往這裏跑?我不開荒翻過年我們娘母子三人吃啥?村長又不調換地兒,你說我能住哪兒去?”
她最後一句話是想洪大順接茬的,如果洪大順下了決心,把她們母女接走,接到草浪坪他家去,那不一切就解決了嗎?
洪大順不接茬,他欲言又止。端加榮故意這樣說的,讓他很不自在,逗逗他,有時,讓他弄得渾身不自在,端加榮會在心裏笑,笑過之後輕鬆些。洪大順畢竟是個小青年,整整他的蠱。端加榮見洪大順又卡住了,就說:
“大順,我不是逼你呀,你不消嚇得。”
洪大順說:“我又不是嚇大的,我曉得,反正……反正你們住在這兒總讓人捏一把汗……我要是接你們走呢?”
端加榮說:“你擱不得我的。大順,算了,我知道自己的命,我就這個命。你這麼說,理不直,氣不壯,聲音打顫哩,我不會當真的。”
她這麼說,洪大順就越覺理虧,就越想把那句話鐵板釘釘決定算了,可……
“我來這兒,又不是像別人說的,是來投奔你的。我住這離你那麼遠,我不住草浪坪,我住孤魂野鬼住的八裏荒,看哪個嚼舌根子去!你接我我都不去的,我就要爭這口氣!”
他們撕著苞穀,他們聽著外頭的風聲。雪不知還在落沒落,雪落是無聲的。
“明天,我到鄉裏去!”端加榮說,“大順,明天勞煩你照看娃子,就打一天照扶。”
“還開不開荒呢?”洪大順問。
“開呀,咋不開?沒看我苞穀種都背來了麼。”
“你果真要在這兒長期住下去?”
“我說了一百遍,長期。”
“換給你田也在這兒住?”
“也!”
女人的聲音有點嘶啞,可很絕決,幹脆。這個女人!……
早上一打開門,就看見了雪地上有零亂的獸跡。端加榮喊出了洪大順來看,洪大順看後,果斷地說:“狼的,說不定不止一隻哩!”
“那它們去了哪兒呢?或是藏起來了?”端加榮問。
洪大順掰著腿,踏著狼的腳印看了一段,指給端加榮看說:“它們去了北邊的林場,估計是那兒羊多。”
“林場養的羊子啊?”
“正是。”
這麼說,端加榮心就放下了一點。不過她依舊放心不下,問:“它們還會不會來呢?或者,藏在對麵山上的林子裏了?”
——那兒,離端加榮開的荒田不遠,那兒也有些獸跡,亂七八糟的。
“甭怕哩。”洪大順不在乎地說了這麼一句。他又補充說:“昨晚咱一個,還背著這麼好的肉,它也沒敢上來,獸總是怕人的……”
端加榮就無話了,就要去鄉裏。
雪沒有化的意思,踏在上麵像一個硬殼,每踩一步都要下很大的勁,好像要踴破一層玻璃似的,令人心驚肉跳,還格外吃力。路上已有些腳印,路兩邊的雪地有許多神秘野獸的腳印,大的,小的,零亂且多,雪下過之後,通過這些腳印,清楚地感覺到昔日死氣沉沉的山林裏是很熱鬧的,熙來攘往。不過也平添了一份寂靜的恐怖。她就這麼去鄉裏。她過去就沒有去過鄉裏嗎?去過一百次,可鄉長是縣裏派來的(不是當地人選的),三天兩頭找不著,人家住縣城裏。就算找著了,事兒多呀,這點調田的小事就打回村裏去,要村裏解決。聽說現在新調來一個鄉長,這就讓端加榮下了決心再去找一次,人與人總歸不同的。但我該跟他咋說呢?……我要說,我不是“搬”到八裏荒,我是“逃”。我是逃跑的,從前夫非打即罵、整天追你強奸的魔掌裏逃到八裏荒的。我是在村人的指指戳戳甚至是家人的誤解下逃離村莊的。是呀,我不再有能力承受那樣的流言蜚語,我內傷嚴重,精神崩潰,走投無路,最後跑出了人們視線,跑到山林裏,成為野人,帶著我的兩個女兒,成為與野獸為伴的山林孤客,沒有親人,沒有田地,沒有住處,無家可歸。我先是住山洞,後來洪大順和李登鳳見我可憐,幫我搭了個窩棚,可也四壁透風。前不沾村,後不靠店,每天對著荒山,太陽,在石頭縫和荊棘叢裏開荒尋地,壘石填土,過的是比野牲口都還艱難的日子。我躲避了,心情輕鬆了,身體完蛋了,兩個娃子嗷嗷待哺,上學更是奢望,可村長還說我是自討的,是胡毬亂搞,我這樣一個形同叫花子的女人莫非是個壞女人?……
端加榮想得心潮澎湃,想找一個好鄉長傾訴一下,積鬱太深,心裏要發泄,要找人評評理,讓世人明白是非曲直,好壞善惡。
可是,鄉是個小鄉,進入鄉政府小院的門口兩邊,是幾家農戶的豬圈牛棚,散發著稀奇古怪的臭味,每來鄉裏,心情就壞了,亂了。鄉政府院子裏斷磚遍地,野草深深,雪沒人掃,走了進去,沒見一個門是開的,沒一點聲氣,沒一點光明,幾隻銅嘴八哥在雪地上尋草籽吃,發出蒼老的叫聲。雪地上有幾串黃鼠狼和大山貓的腳印。
澎湃的心海驟然間止息了,衝口而出的火炭般的話語咽下了,跑了,無影無蹤了。腳下冰冷,頭昏眼花,找個人問問都不行,拍門,無望地拍門。走到前麵的農家——一個代銷店問問,代銷店的老板是人稱“瞟花”的斜眼老孫,他家裏其樂融融,老伴正抱著被大紅大綠毛毯包著的小孫子笑嗬嗬,兒媳剛生過娃子,臉紅紅的。看看別人的家,看看別人的幸福與溫暖,端加榮的眼淚都快掉下來。可她忍了忍。這家人家知道她來的意思,說這大的雪還鬼的人上班,公路不通,封了山,汽車開不進來,都躲到縣城去了。——又是一個從縣裏調來的鄉長!端加榮幾近絕望,就去選钁。她還要一把钁頭。就選個钁扳,钁柄兒要洪大順配配。
老孫他們知道她目前的處境,還是同情的,看她選钁板的那雙手,那雙比男人還糙還破,血痂累累凍瘡片片的手,就說,田總是村裏的事,總不能沒田還讓人活吧!端加榮笑笑說,你活是你自己的事。她眼是腫的,紅的,嘴上都有裂口,血水絲絲往外滲,舔舔是鹹的。可這一切她並沒在意。她精心選好了一把钁,又買了兩盒蛤蜊油,還把那櫃台上的棒棒糖抽了兩個下來,給兩個小女帶回去。她背上摣背簍,迎著風就開門走了。
“這不算什麼。”她鼓勵自己。
“這根本算不得什麼。”她對自己說。她想著那個蓄得白白胖胖的媳婦,那個抱孫子的大娘,那一家人,淚水流了出來。“這沒有什麼,”她揩著淚說,“我也會有幸福的,以後,我也會掙來我的幸福……”
天色晦暗,前麵碰到一個在雪路上趕羊的人,跟她打著招呼說了幾句含含糊糊的話,那話被風搶去了;那話在那人匆匆的走過後讓端加榮回憶了半天,說的好像是狼。狼?
狼與這風雪,這天色,這羊和揮鞭趕羊的人……
端加榮是走到她的八裏荒地頭遇見一隻狼的。本來她可以迅速地回到她的窩棚,可她看看自己戴的電子表,時間還早,雖然天色看起來快近晚了。她在路上想著如果我不去這麼求他們,如果我自己能刨出二十五塊半不求他們,刨出五畝——我現在已刨出了十一塊了,我還有勁兒,心中的熱望還沒冷卻,希望還沒死去,我就省得這麼一遍一遍熱臉貼冷屁股找各級領導被他們看輕被他們羞辱,被他們誤認為神經病。因為我擁有了五畝地,又離前夫王昌茂遠了,就算洪大順不答應,他家不認我,我也不靠男人能生存了。要男人幹什麼呢,我所見到的男人,想依靠也依不了啊,他們哪叫男人啊,就像是些沒有目標的野牲口,像些沒頭蒼蠅,你無論怎麼努力也難換來一個男人對你的溫熱,不是讓你遍體鱗傷,就是讓你聲名狼藉,遇事了就用酒來麻木自己,或打老婆娃兒出氣。我如果努點力,拚點命,我會比他們活得更好!……這麼想時,她就站在了自己這一個秋冬搬石挖土砍樹根壘起來的一片田地麵前。可是,她看到了田頭蹲著一個黑糊糊的家夥,那家夥眼又閉著,使你看不清它是個什麼活物,仔細想想該不是自己砍的來不及火燒的刺蓬吧?可記憶不會這麼糟糕,我的田塊裏從來收拾得幹幹淨淨。就算不幹淨,蒙了雪,也不會黑糊糊一片。就想到鬼。這八裏荒是有鬼魂的,還有山精木魅,山混子,野人“家家”(外婆);有那五個武漢知青的冤魂哩……這樣的念頭都是一閃而過的,端加榮的判斷最後隻在野牲口進而在熊瞎子和狼之間,最後的意識定格在“狼”上麵。
“哪個?”自己的寒毛已經豎起了,話一吼出口,身子就提緊了,就拿出那個買的钁頭。
沒有回音。那東西還是那麼蹲著,蹲在白呲呲的雪地裏,透著詭詐的森涼。
“我砸啦!”她這一聲喊去,手上的钁板也就狠狠地擲去了,可惜沒有打著,打在雪地上,濺起雪粉,那東西倏地就跑。端加榮從喉嚨深處發出了比野獸更惡躁的嗷叫:“嗷呀——”她同時跑過去撿钁板,從那雪地上摸到了钁板,又朝前麵奔跑的東西砸去,又撿石頭,一塊一塊地向林子裏砸去。
後來,她害怕了,腿軟了,連钁板也不要了,拔腿就向自己的窩棚猛跑,邊跑邊喊:“大順!大順來呀,打狼呀!……”
端加榮發著高燒,洪大順給她燒了一碗薑湯端給她喝,還給她的頸上和背上刮了痧。這個女人的頸上、背上全是骨頭,皮膚黃黃的,鬆鬆的。他去摸她的脈,脈跳得凶快,就像是跑了幾天幾夜沒停下來似的。還說著胡話,喊“娘”,喊“爺老子”,喊“王天”和村長劉紹五的名字。這個女人張大著嘴巴,像一條旱坡上的魚喘氣,氣急,帶著死亡的呢喃,基本上瘋了,認不出人,眼前金花四濺,被鬼魂纏身。兩個女兒睜著小羊般的眼睛望著亂喊亂叫的她,不停地顫抖。
這個屋裏鬼氣襲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深夜的風在林子裏放大了聲音,像一群發病的病婦,像端加榮們,在外頭與她呼應。洪大順端著那個散發著辛辣氣味的碗,看著這屋子裏病的病,小的小,他掰著腳不知如何是好。有時候同情心大增,有時候又恨不得抽腿拍屁股跑了。
後來床上的病人漸漸平息下來了,世界安靜了。洪大順翻出來兩根棒棒糖,給兩個小女說:“你們的媽給你們買的。”
他看她們吃糖,小心翼翼地吃糖,四隻巨大的眼睛像四顆寒星,可可憐憐地瞅著他。洪大順直打瞌睡,對她們說:“你們睡吧。”
第二天,端加榮醒了,可頭依然沉,像有千斤磨盤壓在頭上,昨夜的經曆像夢一樣。可她的燒退了。洪大順就說他有事要回去一下,到時再給她弄些生薑來。洪大順說:“那我走了,你們小心一點。”端加榮知道留不住他,可沒一個男人,她畢竟心虛。他發現,在這樣的地方,身邊不能沒有男人。她想錯了,沒有男人你會十分可怕的。
“走吧走吧。”端加榮不耐煩地說。
洪大順心裏想飛跑,可腳步又期期艾艾,欲行又止。這樣的男人真是難受。她又說了一遍:“走吧走吧。”
洪大順滿臉歉意,加上沒睡,年輕的臉上蠟黃蠟黃,眼睛充血,就像用紅色染過一樣。
“你今天就不出去了,特別是晚上,要把門關好。”
“晚上你不來啊?”她問。她傻乎乎地問。
“晚上……”洪大順總是不想來的,洪大順說,“晚上再看吧……我去田頭轉轉。”他拿起了一根當柴燒的樹棒子,“肉還有,我到時拿些白菜來……”
狼就是他的肉引來的,是洪大順引來的。可他不會這麼說。他也是好心。端加榮和兩個女兒吃著在吊鍋上煮的野羊肉和一些雜拌菜,想著下一步怎麼辦的事。她當然還得去搬石頭開荒,她不能因為狼就把她的宏大的計劃給中斷了。她不會這麼容易半途而廢,落荒而逃。她咬著牙,每當這時她就要緊咬牙關挺過去,不能打退堂鼓。
“回去吧,媽。我們回去好麼?”二丫突然對她這麼說。
“不。”
她的二女兒已經背上背簍了,雙手攬在背繩上,手上的凍瘡看著都心疼。
“不。”她又說,這是對自己說。她背上背簍。
那個她恨的男人,那個她的前夫,如果把他叫來,對付一陣子,也就好了。把兩個女兒送回去,她一個人在這兒?這當然也好,可是,她就打敗了,就等於是向前夫屈服了。為了爭這口氣,她要把兩個無辜的女兒綁在這兒,綁在一起,成為悲壯的勝利者。
有一會她真的是想下去叫前夫王昌茂的,可當女兒這麼一說,她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個晚上,發生了一點事。
這天因為風雪又起,剛出門的端加榮又回來了。到了下午,洪大順頂著風雪給她送來了白菜。她的心一熱,她的心很熱。洪大順腳一顛一跛的,在這麼大的雪中,走這麼遠的路又跑來,給她送白菜和生薑,著實讓她感動了一陣子,就趕快做飯他吃。還有酒,是洪大順自己帶來的。正開鍋喝酒時,她的前夫從天而降,推開棚門,是一個被白雪覆蓋了全身的雪人。是來看她們的,提著一隻毛錦雞,是隻死的。
“你?”
“你!”
兩個男人就這樣懷著微笑的仇恨打過了招呼,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在木樁凳子上拿著筷子,抹著嘴,卻動彈不得。
兩個女兒就去喊她們的爹。這一喊把緊張的氣氛就衝淡了。端加榮就說:
“你吃飯了沒啦?”
他就坐下來,王昌茂就坐下來,就望著洪大順的筷子和酒、咕嚕咕嚕的鍋裏。
“那就吃啦。”
端加榮拿來杯子,給前夫倒酒。
兩個生死冤家的男人這就坐下來一起吃酒,一起喝。這種一起吃酒的時候過去有過,過去王昌茂要貸款時經常這麼吃過,喊洪大順掰子這麼吃過,還碰杯,杯子碰得咣啷響。今天沒碰杯,也沒有發生戰事;發生戰事過去也多了,兩個人打得死去活來,鼻青臉腫,動鍬動扁擔,打得兩個人都癱了,加上端加榮,都癱了,癱在床上像快死的病人。今天各自喝了幾口,搛各自的肉吃,王昌茂就要把沉悶的、快爆炸的氣氛衝破。王昌茂張著牙齒說:
“毛錦雞吃了飯我給你剮,我給劉村長也提了兩隻去了的,我要他一定不給你調地!”
他大聲地說,大大咧咧地岔著腿,在洪大順洪掰子的麵前。
端加榮知道他從大雪裏進來,火烤了,酒喝了,暖過來就要鬧事了,他肯定心想不見不見自己的仇人,可恰恰在這裏見到了仇人,見到了最不想碰見的人。也恰恰,端加榮心裏大呼悲兮——咋就在這裏讓他們兩個碰上了的!
“你為什麼還要管我?不讓我調地?”端加榮問。
“我就是不讓你調地,不讓你到二組去。我說你搬出來就是為了他,果真你就是為了跟他在一起。”
“他就給我拿了兩蔸白菜來,就走的。”
“這肉呢?這野羊子肉未必是你偷來的?”
“你姑娘在吃咧,不是我一個人在吃咧!”端加榮提高了嗓音。她要鎮住王昌茂,她生氣,他一次次阻止她,阻止她的幸福,像一個惡魔纏住她。為什麼還給村長去說這個?村長的口氣會慢慢鬆的,可他這麼一鬧,調地不就要徹底泡湯了嗎?
洪大順不說話,洪大順不說話是對的,吃著,還烤著腿上濕濕的褲子。他不說話,卻不能走,走了王昌茂就占了上風,說不定會鬧起事來。他不走,就可以鎮住王昌茂,至少與他形成對峙。洪大順那麼吃著,擱著酒杯,很少喝。王昌茂喝去了幾杯。
“你不讓村長調地,是不是想逼死我們娘母子三個?逼死了有你哪一點好?啊?”
“老子就是不準你跟別人。我今天把話說在這裏,哪個想跟你,我就跟哪個拚命!”王昌茂說。
“嘿嘿!”洪大順笑了,主動跟王昌茂碰杯,“來,把這個幹了。”
洪大順今天拿捏得很準,沒讓王昌茂發炸,這樣就把場麵控製住了。洪大順說狼,他轉開了話題,說端加榮你昨天讓狼嚇了,對王昌茂說她讓狼嚇病了。
“狼?”王昌茂當即臉就變烏了,說我還不是今天要到這裏睡的。那是攆洪大順快些走。他看他不得,看了就不舒服。
洪大順把酒倒進了嘴巴,還隻吃了個半飽就說走了。
可天黑了,本來洪大順是可以在這裏住下不走了的,這麼晚的天,冰天雪地,又出現了狼,他一個掰子走夜路那一定是危險的。洪大順本來就不打算走,也可以照顧照顧端加榮母子,可王昌茂一來,就沒他的位置了。
洪大順要走,端加榮就趕緊說:“王昌茂你跟他一起去,去登鳳家討個歇。”她這麼說,是想讓王昌茂給洪大順做個伴。可王昌茂一聽跳了起來,說:“啥?趕我走啊?我是娃子們的爹,狼來了,我不護住她們誰來護?你野老公來護?”
“不要你,這裏不要你!這裏我哪個都不要!”端加榮說。她打開門,要發誓把王昌茂讓出門去,讓他跟洪大順一起走。
風呼呼著灌進門來,人禁不住簌簌發抖,那是曠野深寒的雪風,帶著陰森森的氣息。
“走啊,你們都走啊!”端加榮喊。
王昌茂就隻好走了,兩個男人都走了。端加榮給了他們一個竹子紮的火把。兩個男人舉著火把,踏進雪原,火把將那條隱約的雪路照得通紅。雪野裏,那個火把燃燒著,兩個男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漸漸消失了,消失在火光的盡頭。連同火光,一起被黑暗吞噬了。
端加榮又感到自己突然寒戰起來,牙齒咯咯地打架,連鍋碗都沒收就趕快鑽進被子裏。閉上眼,眼前又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幻覺:鬼、神、獸、妖……
沒大一會,就聽見棚外出現了喝叱聲,端加榮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仔細一聽,確是外頭發出的聲音。有什麼人在外頭爭吵。她披上衣服跳下床,到門縫裏朝外看,感覺到是兩個人,聽那聲音是前夫和洪大順,打開門,用電筒往那邊一照,在雪地裏,果然是王昌茂和洪大順在廝打,打得雪粉紛飛,打得衣衫襤褸。端加榮看到這個情景,就衝了出去,對兩個男人大喊:
“別打了,你們別打了!”
兩個男人還是惡狠狠地踢打著,在雪地上翻滾,爬起來又打。電筒照處,兩個人臉上都淌著血,頭發零亂,敞著懷,張牙舞爪,打得難解難分。
端加榮上去死死地拉著他們,想把他們拉開。後來終於把他們分開了,讓他們站在兩邊,兩個人喘著氣。端加榮又說:“你們為啥要打啊,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啊!……快進去呀,在外頭要凍死的!……”
兩個男人發惡地吐著血水,捋著袖子,跟著端加榮進到了窩棚裏。這兩個男人,端加榮看到洪大順一隻腳已沒有了鞋子,穿著尼龍襪子站在地上,太陽穴那兒有一道深槽,正從鮮肉那裏沁出血來;王昌茂的棉襖已經破了,拉出一掛棉絮來,脖子上她過去給織的毛線衣也拉開了一道口子,露出肮髒的球衣領。
“為什麼要打!酒喝多了發酒瘋是吧?”端加榮淚水四濺,大聲嚷嚷。
兩個男人現在心平氣和了,互相指責。王昌茂說洪大順他在後頭砸樹,嚇掉他的魂哩,幹脆就是拿石頭砸他,他以為是狼。洪大順說他走不快,在後頭走,看到樹上有隻靈貓,以為是豹子老狼哩,就拿石頭去砸,砸下來的樹葉掉到王昌茂頭上了,王昌茂就惱了,跑過來就與洪大順打起來。
“你們都滾!都給我滾啊!”端加榮聽後發起了脾氣,趕他們走。
“你們這些吃多了沒事幹的,給我滾遠點!我不要你們,都不要,一個也不要!看見你們煩!”
端加榮不管他們衣衫鞋襪,不管已近深夜,就把他們往外推了。兩個女兒在床上哭著喊:
“不要讓爸爸走,爸爸太遠了!”
王昌茂可能喝高了,酒醒了,醉了,這時蹲下去,在雪地上大聲地嘔吐起來。吐夠了,氣息奄奄地站起來對端加榮說:
“好,我走,我走。讓你跟掰子享福,在這裏享大福!”
王昌茂搖搖晃晃地走了。洪大順呢?洪大順用一把幹茅草包住了腳,那隻掰腳,也沒給端加榮打一聲招呼,抹抹額頭上的血,也走了。留下端加榮在那兒哭喊著:“走吧!都走了就留下我一個,都走光了才好!讓我一個人在這裏,我一個人呆在這裏!……”
可這時候,王昌茂又搖搖晃晃走回來了,對端加榮說:“你提醒我了,我想把二丫小丫帶走一個,這麼晚了,總要有個人作伴。”
端加榮不幹,說這麼晚了讓一個孩子跟你行夜路不行的,我不會讓她們跟你走的。王昌茂一定要帶走一個孩子,說是你說的麼就留你一個,說她們跟你在這裏受的是哪門子罪啊。不餓死也得凍死。王昌茂就要上床去扯小丫。說:“小丫,跟爸爸回去,回二十五塊半去。”端加榮說:“二丫小丫判給我了,與你不相幹。”王昌茂說:“你養不活的,我給你減輕負擔還不行嗎?你看看她們手上腳上的凍瘡吧!”端加榮說:“到你那兒凍得還狠些。”王昌茂哄著小丫,小丫竟心動了。王昌茂再一次被擠出大門後,小丫竟哭著下了床,大喊著“爸爸,爸爸”,光著腳丫子追了出去。端加榮氣不過,追上去,給了小丫一巴掌,把她提起來就拽回了棚子,把門砰地關上了,任王昌茂怎麼敲也不開。
第二天,天放晴了。
端加榮睜開吃力的眼皮看看門外,天已晴了。藍色的天與白色的雪就像一個臉盆的底和沿,幹幹淨淨,一塵不染,昨晚兩個男人的打鬥沒留下什麼痕跡,有一些腳印,也加入了一些獸跡。兩個男人是死是活這又關她什麼事呢?沒有他們,心裏還一陣別具一格的輕鬆,就像跟這幹淨的天空和雪原一樣。經曆了這些,她更加堅決了要盡快開出那剩餘的十四塊半來,要在八裏荒,憑她一雙手,不,還加上不到八歲的二丫的一雙手,母女的四隻手,重又開出一個二十五塊半,在八裏荒,造出一個村莊,隻有她一家的村莊,在這裏建造她的幸福的生活。不要男人,她也應該有幸福安寧的生活。
二丫被她強行拉起來了,強行拉入空氣依然凜冽的荒野中。假定兩個男人都死了,凍死了,討虎狼狗熊吃了,那不更好嗎?端加榮就是抱有這種讓人暢快的惡毒的想法,背上背簍和钁頭,走上大石坡。
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頭像披著孝衣窺視在雪原中的怪獸,像一群吊喪的精怪。而那天晚上那隻狼蹲的地方,隻有陽光在那兒紅紅地印染著,後來的風雪已經把那兒抹平了,仿佛沒有任何野物光臨過。風搖動衰草,石頭拖出陰影,更遠的山坡下,森林晶瑩剔透,樹掛雍容華貴……
端加榮一钁頭刨下去,就刨出了一個吼子(竹鼠),在洞裏伸出兩顆大齧齒朝她大吼,藍閃閃的毛皮煞是好看。
“我得驚擾你們,快搬家吧!”端加榮刨地,扒開積雪刨地。她不想打死那隻吼子。
二丫搬石頭的手套有幾隻指頭伸了出來,端加榮見狀,就把自己的手套拉下來,戴到她的手上。自己就光著手,刨石頭挖土。
上午真的挖得很快,流了一場大汗,身子竟然好多了。挖出了一大堆草根樹根葛藤,又點火燒著了,端加榮和二丫在火邊烤火。將這些東西燒了,又會成為肥料,一舉兩得。當火劈劈叭叭在棕紅色的新土中燃燒起來,周圍的雪野都似乎映紅了,雪地上出現了蹦跳的小鬆鼠,火焰騰到高空,仿佛春天就要來了,泉水就要解凍,冰雪就要融化了。如果我一開春種上三畝地的苞穀,兩畝地的洋芋,在石縫田邊種些南瓜、蛾眉豆、刀豆、芝麻,那一定是一幅興旺的景像。到了秋天,再搭一個守秋的棚子,人住在高高的棚子上,望著自己成熟的田地,晚上睡在厚厚的茅草裏,看著八裏荒格外明亮的星星,通紅通紅的森林,雪白雪白的瀑布,滿山的野蔥野蒜;有豬,有狗,有雞,給女兒們講著古老的故事,唱個山歌子。如果身邊還有一個能疼自己愛自己的男人……沒有男人那也是十分愜意十分美好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啊!……端加榮在火焰燃燒的幻景中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不禁淚水湧出。
可是這一天她總有一點惴惴不安,心裏好像有什麼隔著一樣,好像有誰催她回窩棚去,窩棚有什麼喚她回去,當她匆匆拉著二丫回窩棚弄中飯吃時,還沒到窩棚,就看到窩棚頂上升起了一股青煙。她飛快地跑向窩棚,打開門,棚子裏煙霧彌漫,床上已經著火了!是床上,她衝進煙霧,同時喊小丫,聽見了小丫在壁角那兒哭泣。她向水缸衝去,菩薩保佑,還有半缸水,她用臉盆舀水向床潑去。終於將火潑熄了,可被子和墊絮都燒掉了半邊,棚子裏一片狼藉。問小丫究竟是怎麼回事,小丫嗚嗚呃呃哭訴說她冷,就吹火想烤烤火,把火星子吹到床上去了,燎到了床沿的茅草,火就燒起來了。
端加榮隻有慶幸,得虧回來得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窩棚沒了,連小丫也會燒成灰的。
看著這個“屋子”的一片慘狀,欲哭無淚,娃娃還小,打也無用,大難不死,就是萬福了。隻好收拾屋子,烤那未燒光的被子,好在客床上還有一條被子,晚上還能有個棲身的地方,有個東西擋擋寒。
下午,當她再一次出去的時候,小丫就不幹了,不要一個人被鎖在家裏,跳著腳哭著緊緊抱住端加榮的大腿,要跟她一起去。端加榮怎麼也脫不開身,怎麼哄也不行。她心軟了,隻好給小丫的頭上圍了一條枕巾,把她帶到山坡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