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的風就像銳利的鐮刀,砍得人身上生疼,熱氣全無。小丫又不能站在身邊,礙手礙腳,看她凍得清鼻涕直流,就找了塊避風的大石頭,又給她抱了些上午砍的枯草葛藤,點燃了,讓她烤火,並吩咐她不要亂跑,就在這裏好好坐著。之後端加榮就和二丫一起幹活去了。
下午的進度非常快。端加榮搬運著土石,甚至忘了大石頭後麵的小丫。有一會,當她想歇口氣時,陡然想起了小丫來——那邊沒有冒煙,火定已熄了,可小丫沒吵沒嚷的沒了聲息,怕不是睡著了?這地兒是不能睡的,氣溫太低,就踅到大石頭後麵去。上了個坡坎,一抬頭,在離石頭不遠的粗榧間,看到了一個野物,狼!是狼!那狼一身灰白色的短毛,且很零亂,兩顆眼珠子像要射出的子彈瞪著她,蹲著,就跟前天晚上看到的姿勢一樣!而且狼的嘴邊和嘴裏到處是血。那血鮮紅鮮紅的,就像狼的嘴被人撕開了一樣,就像銜著一支紅梅花!
“狼!狼呀!”
端加榮看四處竟沒有可抓的東西,抓起一把雪朝狼擲去,雪在空中就散了,狼驚了,猛地向後退去,退進粗榧深處。
端加榮“狼呀狼呀”地喊著就朝小丫坐著的石頭後頭跑去,火熄了,柴散了,哪還有小丫的影子,就一條枕巾散落在地上,血卻是格外鮮明的。端加榮嘶喊一聲:“小丫!小丫呀!”就順著血跡去趕,在另一塊石頭邊,小丫還在,倒在那裏,半邊臉已經啃得沒有了。
“小丫呀!我的小丫呀!這叫我怎麼搞啊!”端加榮和聞聲跑過來的二丫撫著小丫的身子哭喊著,號啕著。她抬起頭要尋找咬死她小女兒的仇人,那隻狼。一下子就在不遠的石頭邊,看到了那隻灰白色的狼。它還沒走,它還在原地,等著人走後它繼續來吃這個小孩的屍體。
“狼!打死你!”
端加榮衝到田裏,拿起了她的牛舌钁,對不知如何是好的二丫說:
“快去叫登鳳阿姨來啊,死鬼呀!”
端加榮不顧一切地朝狼撲去,狼緊閉著血糊糊的嘴,向遠處逃走。端加榮拔腿就追,她要與這隻狼拚個你死我活。要把它打死,為小女兒報仇!
一口氣追了兩個山坡,一個深溝。她發現她緊緊地跟著它,沒有讓它跑掉。在雪地裏行走,雪太厚,一步一步都很吃力,她吃力,那麼輕快的狼也好像很吃力,走得太慢。風把眼淚潲幹了,眼睛越來越明亮,她終於看到了那隻狼毛色很差,許多地方都脫掉了毛,而且極其瘦弱,就像副骨架,癟著肚子,走路打瘸。這是隻餓極的狼,而且,她斷定是隻老狼。走了一會,她還突然感到,這是隻孤狼,沒有同伴。
狼叫起來。當它爬上一個山坡時,向著山裏發出悠長、急切的嗥叫:“嗚——”
可是,狼的叫喚換來的不是狼的回應,倒是傳來了人的應聲。是不是有人來了?可是那聲音很遠,很遠很遠,但卻給了端加榮一種支持,一種希望。
狼繼續走著,偶爾回過頭來,睜著紅紅的眼睛(因為吃了人肉,它的眼睛是紅的),帶著警惕,甚至乞求、無奈、絕望的眼神看著她,希望她饒了它。
我不會饒了你的,你在打什麼鬼主意呢?
狼隱隱地,不聲不響地走著,時不時轉頭看她。這情景又持續了至少三裏地,進入了林子,進入了一片野生的臘梅林中,裏麵榛莽叢生,到處是常綠灌叢,也沒能甩掉她。可也讓端加榮的臉上、手上劃得傷痕累累。
狼啊,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憑什麼要咬死我的女兒?我是個苦命的女人,一心想在這裏躲開前夫的虐待,村人的指戳,開一點荒,過一點清靜日子,沒沾惹你,你憑什麼下這種毒手,掐斷我的希望,把我往死路上逼啊?狼,都說人毒,人再怎麼毒也不敢殺死我的孩子。我死了孩子,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拿什麼給我的親人交差?拿什麼去堵村人的嘴巴?……
走到一片高坡處,她知道這是雨行崖,過去這裏總能聽見從高頂上飛下的泉聲,但現在飛泉全凍成一片冰瀑,晚霞亮了,照到這裏,像是花開冰崖。她看到那狼確確實實是一隻又老又餓的狼!這更加堅定了能殺死它的決心。我要割斷它的頸子,喝它的血,吃它的肉!我要報仇,我要把它撕成八十八塊才解恨!
那狼四腿岔開,站立不穩的樣子在那兒喘氣,嘴巴發出含混的、嗚嗚的吼叫。好像是煩了,好像是絕望和痛苦。它好不容易跳上一塊石頭,想拉長脖子大聲嗥叫,端加榮大喊一聲“殺死你”,就將钁頭朝它砸去,那狼嚇得躥下岩石,又朝前頭跑去。
這時候,看見了如血的晚霞,照在白雪皚皚的群山之上,端加榮突然感到一陣虛脫,冷汗直冒。這兩天本來人就昏沉,發著低燒,一點勁都沒有。女兒被狼咬死了,人就垮掉了半邊,又這麼一步不停地在雪原上追攆了十幾裏地,已達生理極限。氣喘籲籲,胸腔裏的心髒好像要爆炸了,血已經湧到眼睛邊上,要從眼眶裏往外噴出。而且下腹疼痛難忍。天快黑了,要二丫去喊登鳳的不知喊了沒有,會不會還有狼在那兒,把二丫也吃了?……她不敢往下想,害怕,快瘋掉……如果就這一隻狼,如果她喊上了登鳳……可登鳳一個人也不會來,會喊上她丈夫,或者喊上洪大順。可洪大順是個掰子,走不快……登鳳一定會去喊王昌茂的。我叫二丫喊登鳳,其實是想讓她們叫上王昌茂來。是他的女兒,是他的女兒被狼吃了,昨天他還要小丫跟他回去的,小丫也趕她爸的路要回二十五塊半的,咋就不讓她跟去算了呢,跟去就沒這個事,命就不會丟了!命丟了,王昌茂會放過我麼?他會不會打死我?……
天黑了。天暗下來了。天青似鏡,一輪明月從鏡子的中央垂掛下來,像一個圓溜溜的氣球。……有一次上街,小丫要買一個氣球,我硬是沒給買的,要三角錢,我哪會花這多錢給買個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空心玩意兒……現在小丫死了。小丫呀小丫,我可害了你了,你媽為爭一口氣硬拗著到這八裏荒把你給弄丟了,弄沒了,你媽我該死呀!可也是他們逼的,他們把你媽逼得沒了路,我想走出條路卻又把你走沒了,哇嗬嗬!……
過了鷹窩嘴。她知道過了鷹窩嘴,這狼把她引向何方呢?這狼要到哪裏去呢?這狼已經快死了,卻又不死,是想把她引進狼群?這狼是不是要逃到秦嶺去?
狼的眼睛盯著她時,綠熒熒的,時不時嗥叫一聲。它快死了,她也快死了。這兩條生命在比著腳力,比著生命的長度,比著韌性。她拄著钁頭,連钁頭都背不動了,可沒有钁頭不行,要打死狼;钁頭還要開荒的。我是要開荒的,是不會退卻的!
雪地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感覺到前頭的狼越來越慢,就從心底聚積力氣,想在這兒下手,將狼打死,或者與它搏鬥一場!她這麼想,當狼幾近停下來時,她終於從喉嚨深處爆發出憋了一生一世的力量,大喊道:“殺死你!”就揮起钁頭向狼薅去。
那狼突然將身子調轉了方向,將屁股對著她,四肢奮起,刨出一股雪粉來。
這山上哪來的雪粉,全是雪子兒,黃豆大一顆顆的雪子,像霰彈一樣向端加榮飛來,端加榮完全沒有防備,被打得疼痛難忍還迷住了眼睛。強行睜開眼一看,雪子落下處,沒了狼的影子。
她揩了揩被雪子砸出眼淚的眼睛,靠著一棵大樹四下看著,終於在前頭又看到了那一雙狼的眼睛。我不會放你走掉的,就是要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殺死你,替我的女兒報仇!
在月光下,靜默的山岡,鬼域似的森林,深深淺淺的雪原……
已經是半夜了,端加榮困得不行,頭沉如石。
一個大草垛!不知到了哪一個村子的邊緣,狼繞過一個大草垛。她小心跟著,卻迎麵撞到一棵樹,那樹齊眉的地方剛好被人剁了幾根樹丫子,就像一束利劍朝她刺來。要是她躲閃不及,一雙眼睛就要捅穿了!好險呐!她暗中驚歎。走著走著,又是一棵樹,又是一排樹枝樁子,剛好砍到眼睛那兒!又躲過了,臉卻不小心拉開一道口子。定神一看,就是那棵樹,狼牽著我在草垛邊轉圈哩!毒呀,這老狼!她就知道了,就停住了,手舉起钁頭,躲在草垛邊,隻等狼再轉過來。
可狼沒有轉過來,狼不見了。
殺死那隻老狼是在第二天。端加榮迷迷糊糊地跟著那隻狼,不知不覺已走到東方發白。狼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不停地哼叫,卻又時常爆發一兩聲淒厲悠長的怪嗥,歪歪欲倒。端加榮也歪歪欲倒。她快倒下了,可她告誡自己,不能先狼而倒下。眼看著東邊的山上露出了一線紅光,端加榮在嘴裏塞滿了雪,又用雪擦了一把臉,可是她突然感到胸中一陣憋悶,一陣濃鬱的植物氣息撲麵而來。一看看四周,這不是迷魂塘啊?
後麵有喊她的聲音,這也是在此刻突然出現的。那聲音她沒聽出是誰,逶迤在遠處,可精神為之一振,但是,植物和濃鬱的草藥的氣息濃得化不開,將她熏得頭悶悶的。這就是迷魂塘,有許多奇怪的草藥和植物,許多采藥人都是在這裏失蹤的——它迷人的魂!在雪沒能完全覆蓋的溝坎間,那冬天依然鬱鬱蔥蔥或半枯萎的碩大無比的蝦脊蘭、開口箭、八角蓮、忍冬、苦參、鬼桑子、醉醒花草,密不透風。端加榮心想這狼可有心計,把她引向這個鬼地方,這不是要她的命嗎?——就是借刀殺人!
端加榮雙手握著钁頭,想扒開那些植物,卻見植物上紅煙嫋嫋,上麵浮出一個紅衣女子。那女子駕著煙霧竟跳上她的钁頭!
端加榮記起村裏的采藥人講過,那都是死裏逃生的采藥人,說是在迷魂塘會遇見紅衣女子,敢情就是這個,這是人被這裏的氣味熏昏了,產生的幻覺!端加榮要讓自己清醒,她記得采藥人說過千萬別理這女子,是迷魂塘的穢物下的幛子,你若與她拚命,幾天幾夜會打得沒完沒了,最後丟了命。
她分明聽見也看見那女子在撩惹她,在喚她,糟賤她。端加榮把钁頭猛揮,想用钁頭薅死她,可薅了幾下,煙霧散去,那女子依然在钁頭上。
我是在追狼哩!端加榮忽然記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是來與狼拚命的,狼吃了我的女兒,我是殺狼的,你這妖魔女子,走開些!
端加榮強令自己清醒,跟著那狼。可狼和那女子在眼際迭現,有時狼就是女子,女子就是狼。溝越走越深,雪也越來越深,而且頭更昏沉,幻覺頻現,林子裏竟然有野獸的骷髏在飛來飛去……這都是幛子,狼下的幛子,狼借了溝裏的瘴氣下的幛子。這溝裏密不透風,這樣寒冷的季節也沒一絲風。她用咬嘴唇讓自己清醒,再看那狼,狼正在吃一種草藤,吃溝坎下吊掛的一種草藤。端加榮也跑向前,去抓狼吃的草,拚命往嘴裏塞,一頓猛嚼,一股辛辣味立馬躥入大腦,石頭一樣的頭頓時清醒了,廓開了。漂飛的骷髏不見了,紅衣女子不見。再看那草藤,原來是鉤藤子。
不僅清醒,而且力量猛增,她知道機會來了,狼沒吃多少這鉤藤,正倚著一塊石頭喘氣,身上肋骨畢現,快站立不穩了。她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道:“打死你——”那一钁過去,卻鬆鬆地落在了狼的尾脊上,钁頭震掉在地上。她自己也快倒下了,可她不能放過狼。那狼從钁頭下爬起來,正待再跑時,端加榮猛地撲上去,用最後的力量,死死勒住了狼的脖子。狼歪過來的嘴巴咬住了她的棉襖,牙齒進入了端加榮的皮肉深處。一陣巨痛,可她絕不會放手,她更加用力勒狼的脖子,死死掐住,掐住,狼終於鬆開了口,身體的掙紮踢蹬也在慢慢減弱。端加榮用一隻膝蓋抵住狼的肚子,張開嘴,嗷地大叫一聲,就咬住了狼的頸子,她咬住,往深處咬,死咬,終於咬斷了狼的喉嚨,一股騷腥的液體衝入口中。她聽到了越來越近的喊她的聲音,她用眼角看到了後頭一個一步一掰的人,是洪大順。洪大順拿著一把獵叉。
她依然死死咬著狼的喉管。
他們把那隻狼和小丫埋在了一起。在端加榮開墾的田邊,用石頭壘了一個小小的墳,讓狼墊在小丫小小的棺木下麵。作為陪葬。端加榮在那天呼天搶地地哭著,沒誰能拉住她。端加榮拍打著雪、冰碴、泥土和石子摻和的墳堆,哭說著:小丫呀,你可就守著咱們的地兒了,你就在八裏荒紮下根兒了!你這小不點兒的妮子可啥也沒看啥也沒吃啥也沒喝跟著我托了回人生幾年就去了,我該死呀!你奔著我來投我的胎就是讓我帶你在這兒讓狼咬一口的兒呀!……
村長說你甭哭了,哭也沒毬用了,人死不能轉來,就隻當少生了一個,這個也是個超生,該罰的款你們還掛著哩,這就了啦,你們也少了筆賬了。鄉裏會來人的,你先搬到二組去住。
“不,我是不會搬的,除非給我調田,把田調了我就搬!”
“你這人,再被狼吃我可不管你啦!”村長忿忿地說。
大家都罵村長是一個烏鴉嘴。正在勸端加榮搬家的時候,兩天不露麵的端加榮前夫王昌茂來了,而且還有他的姐夫、妹夫、妹妹,加上兒子王天,一大幫子人。他們不是來跟死者告別的,是來搶人和找洪大順打架的。他們把小丫的死遷怒於洪大順頭上,認為端加榮是鬼迷心竅被洪大順哄騙了到這兒來的。不過這一次他們是連端加榮一起打的。
這夥人一來就揪住了洪大順,把這個走路不利索的人打了個半死,當著村長的麵。又有幾個圍住端加榮,對她也是一陣拳打腳踢。村長去勸架,被打折了兩個指頭。村長隻好不管了,並且甩下一句惡話說:“都是一夥胡毬亂搞不守本份的家夥,讓你們狗咬狗。”
洪大順被幾個人按在雪地上暴打的時候,王昌茂找他要人,要死去的人。說你這個掰子真搞得老子家破人亡了,我今天不打死你我不姓王。洪大順打得吐血,端加榮怕出人命,不顧一切上去護洪大順,說這事與他無關,要殺要剮她擔了。那些人又撲上來打她。不僅打她,並且要搶去二丫。
這已是她唯一的孩子了,身邊的唯一的孩子。兒子王天已不屬於她,今天又參與了對母親的毆打,雖然被憤怒的李登鳳拉開,但還是在一旁罵罵咧咧,完全向著他爸那一幫子人。二丫不能給你。當他們把二丫帶出窩棚時,端加榮衝上去緊緊抱住她,忍受著那些人雨點般的拳頭。
“不,你們休想把二丫帶走!不!不!……”
二丫被兩邊的人拉得嗷嗷大叫,雖然王昌茂和那幾個男將女將一起來奪,可端加榮抱著二丫就像用鐵箍紮住了桶,任由他們打擊,就是不鬆手。
“王昌茂,這是我的娃兒,是判給我的,是我的!你們不能讓我什麼都沒有!”
王昌茂說:“讓狼也把她吃掉?你這個臭婆娘,跑到荒郊野地跟男人玩,把我的娃子玩沒了!”
端加榮怎麼也不放手,二丫就像長在她身上一樣。她給二丫說:“二丫,你不要離開媽呀!不要走!跟媽在一起!”
“你們不要妄想,除非把我打死!二丫就在這裏!”她的頭和背像被人擊鼓一樣擂打,咚咚直響,可休想把她那雙手掰開。
“你們殺了我吧!殺了我,我就把二丫給你們!……”
沒有誰敢殺她。奪不走二丫,他們就讓她沒有棲身之地,就一把火把窩棚燒了。
他們點燃了火,他們走了。他們搶走了她們的生活用品包括那個臉盆,一把火,就把窩棚給點著了。
這是要把她逼上絕路的,要你心回意轉,沒了路,回頭乖乖地回二十五塊半去。
可是不!那個賴以棲身避寒躲獸的窩棚在大火中呻吟時、縮小時、爆響時,端加榮瘋一樣衝進了火海,任何人都扯不住她。她搶出了半背簍苞穀種鐵籽白。她一個一個把苞穀搶了出來,有燒著了的,有沒燒著的,有烤熟了的,有沒烤到的,有半生半熟的。她後來一顆顆摳那還能做種的苞穀籽,她知道哪些埋進土裏還可以發芽。她搶出了苞穀。在窩棚坍塌、化為灰燼的一刹那,她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搶出了那些做種的苞穀。她的頭發和眉毛都給火燙焦了。
還有女兒,還有女兒二丫,這是唯一陪伴她的親人了,還有小狗灰灰。有一個女兒,有一條狗,有種子。端加榮笑了,抱著二丫和苞穀種子,笑了,含淚笑了。她遍體鱗傷,笑了。她站在廢墟旁,青煙嫋嫋。那個過去有些微歡笑的簡易屋棚,有炊煙和門的屋子,透風的屋子,門口有農具和一條狗叫喚的屋子,麵對著永恒寂靜和山岡的屋子,沒了。那個窩棚是她一鐮刀一鐮刀割來的芭茅搭蓋的,還有洪大順從家裏背來的杉料,有他破篾紮的架子,有兩個女兒一塊石頭一塊石頭撿來壓好的邊簷……現在都沒了。不要緊,你們嚇不倒我的,掐不死我的。
就是在這天,在兩個人歪歪倒倒、瘸瘸拐拐去鄉裏報案的這一天,在結冰的路上,洪大順忽然提出來要跟她結婚算了。她是要堅持去的,去鄉裏,她要找到正義,要向領導申訴。哪怕打成這個樣子了,走不動了,爬也要爬到鄉政府去。這個人別人都說她有神經。她就走了,把二丫交給洪大順就走了。洪大順又將二丫交給李登鳳,掰著腿去追趕她。
這是個北風呼嘯的傍晚,滴水成冰。端加榮這個瘦丁丁的農婦要爬向十幾裏外似乎從來就不見辦公的無人住的鄉政府,去憑說道理報案告狀,她剛死了女兒,追了兩天狼,房又燒了,一無所有,噙著一輩子悲憤屈辱無處訴說流淌的淚水,要去那個掛有××鄉政府小牌的小院找人主持正義,一般人是不可能也不會去做這種傻事的。洪大順對李登鳳說:“她呀!”
他是去拉她轉來的,沒有用。即使要這樣,也可以歇一宿再說,再去不遲。李登鳳說端加榮是被逼得這樣的,快逼瘋了,你一定要拉她轉來。洪大順就是這樣去追端加榮。這樣的女人十分可怕。她咬死了狼。她像石頭,在風中越銼越硬。你就是把她打死,她也不會低頭。可這幾年她為什麼會變得這樣呢?剛開始,他與她認識時,她並不是這麼的,是個逆來順受,被丈夫指使,要她向東不敢向西,要她趕狗不敢攆雞的馴善女人。可現在,她那幾根就剩下的骨頭成了鐵。前幾天追她,她要與狼拚個你死我活,膽子比擂椒缽還大,就是不顧一切了。可她戰勝了狼,一個人把什麼都豁出去了,就什麼都不怕……洪大順追到大岩口時,依稀聽到了夜的深處傳來的救命的聲音。他找呀找呀,在大岩口的深溝裏,找到了摔下去的端加榮。
毫無疑問,如果不是洪大順,那一夜,無論端加榮是鐵打的還是銅鑄的,都會凍死,凍成一根柴禾棍子。
端加榮走得很快,那不是逃走。她明知道去鄉裏等待她的是什麼,可沒有辦法,她當時的衝動就是往那兒走去,那是政府,她相信政府,這最後能給她一個解決問題的地方。每次她都是這樣。被那個冷冷清清的小院拒絕一百次,一千次,吃一萬次的閉門羹,她一萬零一次也要往那兒跑。她自己笑自己:路都跑成槽了。別人也笑她:路都跑成槽了,腿都跑細了。就是這麼,她要往那裏跑去。整個脹墜的下身和悶痛的右腹部因為追狼而更加嚴重。因為結冰,走幾步就會滑倒在地。那個電筒她花去了多少電池,她不記得了。從泥土裏扒出的幾個錢都買了電池。沒吃沒喝都買了一號電池。如今的電池壽命忒短,打著打著就變成了紅火,就朦朦朧朧了。一步沒踩穩,就摔進了深坑。她醒來的時候發現是在深坑裏,四壁滑溜,她就喊呀喊呀,救命呀,救命呀……她後來又凍得昏死過去,坑並不高,就差人拉一手,結冰後的坑壁就像玻璃,想找塊石頭墊腳,石頭全凍在冰雪下。可她也沒有絕望。腳是摔壞了,腳踝像被人砍過一樣。她不停地在坑底走來走去,大喊大叫,拚命喊叫。直到再一次昏迷……終於,她的救星來了,她預感到會有人來找她的,在她的身後,有個人一定會出現。在她追狼即將倒在迷魂塘的時候,那個人出現過。她用她的毅力,感動了這個人,這個人現在與她難解難分,不會坐視她一個人向危險的路途走去。這個小夥子,對她有了一絲依戀,他們快成為命運共同體。終於,她聽見了喚她的名字,一個男人。在快與死神相會的時刻,那個人,看見了她,向她伸出了一雙手。那個人終於把她拉了上去,並用自己瘦弱但還是熱氣騰騰的胸膛暖她,暖她的手,腳。那個人說:“加榮,你是為何哩!你何必要這樣哩!你吃這樣的苦不劃算哩!……”那個人捏著她的手,腳,想把她捏到陽世間來,那個人說:“不就是要讓我答應嗎?我應了,我應了還不成嗎,回去吧,回去吧……”這個人掰著腿扶著一拐一拐的她往回走。端加榮勝利了,她得到了他,意外的收獲到了他,在八裏荒的荒山老林裏。這也是一種耕耘。兩個人傷痕累累,可她收獲了最好的東西。那個人說:“有個二丫就行了,我不要別的了,不生也行,你這身子也生得累了,活著就不易。”她緊緊地抓著他,生怕他跑了似的,抓著他並不寬厚的肩膀,可這個人實在,不打她,這就夠了。後來她大哭起來,快到洪大順的家了,很少流淚的她像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我不去,我不去你家,我要回八裏荒!我要回我的窩棚!”看到家了不知端加榮為何大哭起來,這讓洪大順很詫異。他提醒她說:“不進去咱們兩個都要凍硬了。”三十五歲的端加榮卻死活不走,像個小娃兒一樣堅持要回到八裏荒去。“那窩棚不是沒了嗎?小丫不是走了嗎?八裏荒什麼都沒了,你去那兒幹什麼?”“我就是要回八裏荒去!我要我的那十一塊地!我要回那兒去,我要去看二丫小丫和灰灰!……”她像個小娃兒撒刁。洪大順把她沒有任何辦法,問她:“是不是怕我爹媽不認你,趕你出來?”端加榮不回答,緊緊抱住洪大順,生怕他飛了似的,依然說:“我要回八裏荒我的窩棚去!……”
她是回去了。第二天。她要在她開墾的土地上重新開始她的生活。她什麼人的話也不聽,洪大順的也不聽。她喜歡上了八裏荒,而不是草浪坪。雖然,草浪坪要接納她。她要守著小丫,也讓小丫伴著她,在早晨和晚上,讓她的小丫能看到她的身影,能看到媽媽的身影。她在那燒毀的廢墟上重新搭起了她的窩棚。依然是芭茅為頂,依然是當地人說的千腳落地的剪夾棚樣式,但對付常常落下的大雪最有用,不會因雪厚而壓壞屋頂。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村長也送來了杉料,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因為新來的鄉長親自指示要解決端加榮的問題;這一次,派出所也破天荒沒罰洪大順的款,而是隻罰了王昌茂的款,且是一百元。王昌茂把一頭小豬賣了才交了這個錢。一個警察去二十五塊半還讓王昌茂寫了保證書,並且說那一百元就算取保候審了,再犯就抓走。如果他再聚眾鬥毆,行釁滋事和對前妻打罵的話。端加榮的土地問題,鄉裏將派人來調查,與村裏協商解決。
我就住在這兒!如果再沒有前夫的騷擾,端加榮就會有安寧的生活;如果身邊有個男人,那麼狼和熊又怕什麼呢?八裏荒能開墾出二十五塊半的五畝甚至十畝,到處是莊稼,到處是雞飛狗跳,炊煙嫋嫋,狼和熊就不敢來了,她也不怕了。她是這樣安排自己在這兒的未來的:我買一條犢子,有牛,養幾隻羊,兩頭豬,弄一把獵叉。灰灰也會慢慢長大,它是條獵狗。再不成,還弄條趕山狗來。種下苞穀、洋芋、紅苕、芝麻、刀豆,在窩棚四周種上葫蘆和南瓜,讓它們爬滿棚頂。弄一張小桌,在夕陽西下時,將小桌擺到棚門口,我、大順和二丫,一家三口好好地吃著自己種下的菜,喝一杯自己釀製的苞穀酒;過年殺一頭年豬,一年四季都有肉吃了。當然,還可以下套子套一點與他們為害的野牲口,糟賤莊稼的毛雀子。到了春天,這兒到處是野菇、野筍、野蒜,都可以采了曬幹,以備日後吃喝下酒。我與大順都有癆傷,經常喝點酒可以除傷痛……
端加榮美滋滋地想著,在繼續開荒中等待著鄉裏派來調查情況的人。
在她等了半個月,開到十九塊地的時候,一個硬丁丁的鄉政府辦事員終於等來了。這個人頭發快掉光了,臉色青黃不接,看上去年齡並不大,卻架子蠻大的,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像偉人一樣叉著腰在八裏荒的山坡上張望了一會,摸摸樹,又踩踩端加榮新墾的土地;接過洪大順遞去的煙卻又怪異地、從上至下地打量了洪大順兩眼,再打量了端加榮兩眼,問:“你就是那個咬死狼的女人?”然後居高臨下道:“哪個批準你們在這兒亂挖的?”端加榮感到來者不善,不是來調查她土地要與村裏協商給她調田的嗎?那個人問,你叫什麼?你叫什麼?多大年齡了?你家裏有些什麼人?你為什麼要上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你跟王昌茂離婚後,發生關係沒有?你為什麼要和洪大順結婚?你的腿是怎麼掰的?王昌茂找你貸了多少款,還過沒有?你們一共打過幾次架?交代你的簡曆(確實如此!)?你把與端加榮發生男女關係的情況再重講一遍。到現在為止一共開了多少畝荒地?是哪個同意你們在這兒開的?村裏給了你幾畝地?……那人將記錄稿重讀一遍後,讓端加榮和洪大順在最後寫下:上述情況屬實。並在記錄錯了、塗改、添加的地方按上手印,然後簽字。
不對麼,像審犯人似的,這是為什麼呢?我無家可歸,生活無著,我自己開荒種一點吃的也不可?你才管得寬哩,非但不同情人家反而指指點點。可你有什麼權力批評我在這鬼不生蛋的亂石縫裏刨點土出來種莊稼呢?土是搬了許許多多的石頭從深處挖出來的,到處是鬼魂的野山裏,莫非你們想把我趕走?
端加榮在忐忑中猜測著結果,她並不相信就這個陰陽怪氣的人來了就完了,她與洪大順的結論不一樣。洪大順說,可能有麻煩呢,沒吃上狐狸肉,惹了一身臊呢。她去找村長問情況,鄉裏不是來人與您協商了嗎?村長說你等著吧,等著就是了。
端加榮還是要在田裏搬石頭。天氣十分寒冷,每天早晨開墾過的田裏結上了一層冰,土垡凍得像石頭,石頭凍得像鐵。她依然要把土和石頭都刨鬆,然後一塊一塊,一層一層壘石堰,以免日後水土流失。她壘砌的石堰就像城牆一樣,就像過去土匪的寨堡,路過的打柴人采藥人看了哪個不說這石堰壘得,就像鐵打的圍桶荊州城啊!
那同樣是一個沒有陽光也沒有暖意的日子,山上冷得應該是更加磣人,風就像老虎跑過時的樣子,卷起雪粉,橫刀砍殺著世界。就是在這嗚嗚的北風中,幾個人出現在八裏荒。為首的是一個鄉林業站的什麼頭頭,穿著羽絨服,後麵跟著三個五大三粗的比野人還高的巡山員。這三個人穿著迷彩服,手上拿著棍子。那個林業站的頭頭來了就對端加榮和洪大順說:“你們必須馬上停止毀林開荒,從這兒搬走。”
那人指著端加榮的鼻子說:“你破壞和違背了《森林法》、《水土保持法》,濫伐樹木,破壞地表植被。現在是法治時代,依法治國,你知道啵?要依法治你們這些毀林開荒的農民!”
端加榮隻知道天一下子黑了,這兒,這些辛辛苦苦挖出來的十幾塊土地將不屬於她了。而且那些人要她馬上搬走,不能在這兒搭建房屋。
“可不要啊!”她說,“鬼都不願意住的地方我才來住,礙著你們什麼事了?”
她後來說:“這樣吧,我不要你們調地,把我二十五塊半的地拿了,抵這兒的地,我開出的地,算村裏調的行麼?”她幾乎是哀求地說,她差一點就給那幾個人跪下了。
後來村長也趕來了。村長說:“沒有辦法,他們要你回到三組去,王昌茂已經答應悔改了。這是鄉裏的意見。咱也沒懂法沒學法,以後都要好好學習呢。”又壓低聲音對她說:“活祖宗,你在這兒悄悄地種悄悄地收就是了,你自己反映到鄉裏去把事搞砸了麼……”
“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我不能回去!……”端加榮麵對著那些要拆掉她第二次搭起的窩棚的人,怒吼起來。她看見那些人要用木棍撬掉她的屋頂,要卸下她的門——門上還有被火燒過的印跡。
“你們不要動我的房子!這是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呀!”
她掙脫了村長和洪大順的拉扯,站在自己的窩棚門口,手上操著她開荒的牛舌钁,打過狼的牛舌钁,深身顫抖著,保衛她的屋子,不讓那些人上前一步。
那些人看著這個瘦小的女人要以死相拚,就膽怯地往後退去,不敢輕舉妄動,以免那個女人的钁頭落到他們頭上。
那個頭頭說:“沒判你刑,沒把你抓去就不錯了,你犯了這麼大的法,還不配合我們,真想逮進去吧?”
“你們判我,你們來抓!你們隻要動一動我的屋子,我不要你們抓,我今天就死給你們看看!”
“就是不拆,你也休想住這兒,必須恢複這兒的植被,縣裏下達的硬指標!你開的荒交給村裏,開春後補種樹苗……”那個穿著羽絨服的人把頸子惡狠狠地從羽絨衣領裏伸出來,暴跳如雷地說。
事情已經這麼了,無可挽回了。就這麼劍拔弩張地僵持到天黑。那幾個人一直懷著想衝過去把端加榮按住的衝動,可是沒有得逞。村長隻是點頭哈腰吭吭著說照辦,不時喊話要洪大順勸端加榮。村長跳著腳說:“洪大順,就是你掰子把端加榮害了!”
端加榮說:“這與大順無關,是我要來這兒的,與任何人無關!……”
就是在這一天的晚上,天晴了,一輪滿月像燈籠掛在八裏荒的上空,林子像鍍了層銀子,雪地上反射的光芒就像燃燒著某種焰火。八裏荒在寒冷的空氣裏就像白晝。端加榮背著钁頭來到了她的田頭。她在小丫的小墳頭坐了一會兒,積雪把她的女兒抱在懷中。在更深處,那裏有她親手殺死咬死的狼。那是複仇。可是,在多年前,我是個愛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的女人,現在我可以用牙齒咬死一隻狼。看看這大半年來我與二丫挖出的土,砍出的灌叢,壘砌的石堰,在月光下,它們像一家家房屋的山牆,襯出棱角分明的投影。這相當於我建起了一座又一座房子,甚至正在壘起一個村莊的雛型……我這麼幹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不,不僅僅是為了給自己開出一片未來的生活,我就是要賭一口氣,就是要做給人看看,我端加榮不僅僅是男人手上的一樣農具,用時捏在手上,不用時扔在牆角裏……可我為了爭這口氣,現在,這所有付出的心血都將白費了,田將不成為我的,為了爭這口氣,小丫也付出她小小的生命。我以為這塊自己開墾的土地會成為我幸福的歸宿,它卻成了比過去的一切都不幸的墳墓。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不!田我不能交給他們,不能把我的勞動拱手讓給他們。這是我的血汗換來的,是用生命換來的。我不可能就這麼輕易地交到你們手上!
一股憤怒的激情在這寂靜寒冷的夜晚越燒越旺,她忽然操起钁頭,朝那堅實的石堰刨去。又是刨著,又是撬著,那些石頭紛紛向坡下滾去,土石紛飛。她大聲地吼叫著,像一匹母獸發出的沉痛的號叫,像是恫嚇和申訴,又像是撕心裂肺的噎泣,就這麼,她像瘋了一樣毀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她渾身發抖,同時喊叫道:
“不給你們!不給你們!”
闃寒、高遠的夜空裏全是她可怕的喊聲,那聲音一直震蕩到遠處的森林和山穀,叩擊著滿天冰涼的星星。
當洪大順打著火把尋找到她的時候,她還在繼續毀滅著她的“工程”。她在月光下像一個荒林中的女妖,披頭散發,猛烈地與石頭和土地對抗,钁頭在石頭上迸射出一串串火星,好像她在與整個世界戰鬥。
“加榮,別!你在幹什麼呀!別這樣!”洪大順喊道。
她無法停下來,她,端加榮,這個孱弱的女人現在變成了一架毀滅世界的機器。可是,他也看到了這個女人瘦小的身體中所散發的能量,同樣讓他震驚。“不給他們!不給他們!”——那團憤懣狂亂的影子在他走近時,在手上火把卷燃的火光中,越來越長,越來越大。那拒絕的吼聲在這片荒涼的深夜石坡上,就像是陰魂的呼號,被帶向月光的深處,變成了山峰和傳說。
大約過了一年以後的某一個春天,萬物花開的時候,端加榮穿著整齊的、漂亮的服裝來到了這兒;有人看見了她,出現在八裏荒。這一年,有傳言說,有人看見端加榮和洪大順在十堰市開了一個副食商店,就在火車站不遠。八裏荒的這個窩棚並沒有拆掉,倒是成了采藥人和放羊人躲雨避風的極好的地方。不過那片毀棄的田地已新種上了樹,是一種長勢十分凶猛的筆直的日本落葉鬆。這鬆樹的葉子連羊都不吃,吃了會渾身浮腫,甚至死亡。有人看見端加榮在她小女兒小丫的墳前扯著草,並且掛上了一串彩色的氣球,氣球就係在一棵小樹上。她還燒了一個是塑料的好像是汽車的玩具,並且供上了果凍、糖果、娃哈哈酸酸乳等一堆吃食。當然,還有一雙漂亮的翻毛皮鞋。那可是真正的皮鞋。
春天在八裏荒充滿芬芳,銀蓮花、報春花、驢蹄草花,花葶高挑嬌嫩,就像孩童。就像孩童的身子,散發出濃香、鬱香和清香。有人看見端加榮一個人在這裏悄悄地哭泣著,抬起頭來,站起來,她胖多了,臉色也有了紅潤。
就是這一次,聽說她將洪大順的爹媽,也接去了十堰。
她在更遠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