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黃玉雪和伍慧明:重新發現唐人街(2)(1 / 3)

玉雪她們觀看的那出京劇是一個年輕女子嫁給了一個富有老翁,之後女子與一個年輕秀才偷情,女子被丈夫拘禁、毒打,並對她宣布:你罪有應得——我要將你這件事向你的父親稟告。這被認為是最可怕的結局。妻子得到了最嚴厲最丟人的懲罰。觀眾予以讚許。在這出劇裏包含了中國傳統婚姻裏的諸多信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決定婚姻;女子自己對自己的婚姻沒有絲毫的發言權;女子嫁人之後隻能從一而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能做任何有損婚姻的事情,否則會被視為淫娃蕩婦;女子如果紅杏出牆,不管是什麼原因都會被認為是女子的過錯,都是被懲責的對象;丈夫毒打妻子被社會所許可,認為是妻子罪有應得;有辱門楣被認為是最壞的行為,因為在女子無權的時代,父親的權力至高無上,僅次於君,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當丈夫把妻子的醜行告訴她的父親,無異於把她逐出夫家家門,而她很快在娘家也會無處可去,聲敗名裂。

這正是封建時代上千年中國女子悲劇命運的縮影。她們處於被壓製被規範的底層,不能有自己的情感、思想和聲音。值得警醒的是,而這樣的劇目在唐人街仍是熱門劇目,仍得到觀眾的欣賞和讚許,這說明,傳統女性觀的殘餘仍根深蒂固地生長在唐人街華人心中。他們並沒有因為時間地點的改變而有所改變。這是玉雪含蓄地批評。

玉雪也寫到了中醫,這和京劇、小腳一樣是西方人眼中十分神秘的部分。玉雪也是用一雙西方人的眼睛去看的,可以說,那些充斥原汁原味的中國元素的東西是喚醒了她的中國基因。比如她第一次走進一家名為“和春聖所”的中藥鋪是被掛在窗戶上的毛筆所吸引。在那所黑黢黢的店裏她看到許多小抽屜的櫃子,中國柚木做的椅子,貼有“純正熊膽”“純正蛇油”等標簽的裝草藥的盒子,“給玉雪的感覺,這個地方無始無終,有些東西已經在原地方放了半個世紀沒有動過。”“看起來和環境一樣老古董似的業主”表情善良,舉止謙恭,不緊不慢,他有自己的職業道德,延續幾十年,而他的草藥並未隨時代而提價,甚至已經成為珍藏品的毛筆也還是很廉價予以出售。在他的店裏有儲存了四十年的果皮,他可以告訴玉雪如何得到最好的果皮,以及果皮鴨的複雜做法,如何做學徒,怎樣診脈來斷定病人的病情等等。玉雪從中醫店店主那裏學到許多醫藥知識。實際上在這一章裏她介紹了相當多的有關中醫的知識,而這些都是她勤學好問向那位店主學來的。

甚至經常光顧的店鋪,比如唐人街的修鞋匠、鍾表店的老板。鍾表店的老板說話衝動,對世間萬物很有自己的看法並能鏗鏘有力地將其表述出來,玉雪不同意他的觀點,但玉雪不與他爭辯,而是每次都與他談論一些話題,都談得津津有味,他認為美國流水線製作的碗碟非常好、光滑便宜,而中國手工製作的陶瓷總有一麵很粗糙,並對喜歡中國手工陶器的美國人不屑一顧,認為他們不過是有錢追求與眾不同罷了。這些從事手工作坊的業主都隻有很狹窄的店麵,並且獨立支撐,這些人對自己的事業很自豪且有自己的一套規程,都讓玉雪很感興趣,似乎他們代表了傳統文化的一部分。

玉雪用客觀的觀察寫到了華裔在新的生活裏的變化和不變,重點落筆的自然是唐人街上的人和事,而她最熟悉的家庭生活是作為範本推出的。從玉雪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被要求尊敬長輩和長幼有序。不能稱呼兄長姐姐的名字。“盡管父母很疼她,但是她還得小心謹慎,稍有不慎,馬上招來嚴厲的懲罰。教育與鞭打幾乎是同義詞。”接著她列舉她幾次挨打之後的經曆,比如把哥哥的帽子碰掉了,鄰居男孩向她吐痰等等,在玉雪看來自己根本沒有錯的情況下卻招來一頓毒打和羞辱。一次她和妹妹比父親規定的時間晚了半小時回家,便招來一頓打“一直打到兩姐妹體無完膚。”

比如她父母經營的家庭作坊式的服裝廠。在老師要求下,玉雪請父親同意他們到工廠參觀,在這次參觀中,玉雪注意到中國家族作坊式的工廠與美國工廠的區別,前者人情化、放鬆,人們在工作時聊天、來回走動,甚至將嬰兒也放在車間裏,老板會親自訓練學徒,老板妻子也和雇主一起工作,還會請一個饑餓的工人到她的廚房去喝湯。而後者管理嚴格,秩序更為井然。

黃玉雪寫到中國人的生育觀,重男輕女,因為有兒子傳宗接代,生兒子後要給親友送紅蛋,請他們吃豬蹄。熱鬧的滿月酒宴,隻有生兒子才有。關於中國新年和中秋節詳細的描述:七天假,大掃除、新衣服,不能談論不愉快的話題,互相祝福,豐盛的食物,怒放的鮮花,介紹了相當多的美味的中國食品和它們的製作方法,舞獅、炸鞭炮,介紹中國民俗風情,這些節日的隆重氣氛和歡慶場麵留給玉雪非常美好的回憶,讓她慶幸自己是華人的女兒。還有關於拾骨回鄉埋葬的習俗,實際上體現了第一代華人葉落歸根的思想觀念。關於名字及其特殊含義,幾乎每個華裔作家都會特意費一番筆墨予以解釋,因為這種中國文化中神奇的部分也令他們驚奇不已,有一份特殊的愛。

正因為是女性作家,所以玉雪寫作中顯然更關心華人女性的生活和命運,其中主要寫到兩個人:玉雪的媽媽和四姐。雖然所用筆墨不多,但其關心姿態卻是非常明顯的。玉雪父親去美國後,玉雪媽媽帶著兩個女兒過了十八年才來到美國與父親團聚,這18年身心的煎熬是可想而知的。她就像傳說故事裏的王寶釧一樣苦守寒窯十八載終於盼來了夫妻團圓,人人稱讚她的貞潔美德,卻忽略了她十八年青春的虛度。到達美國後並非就是天堂,不懂英文,負擔一大家子的繁重家務,同時還要和父親一起挑起服裝廠經營的重擔,其辛勞可想而知。作品中多次寫到母親的辛勞:“由於所有工作服在完工之前都要經過媽媽的手,她總是一捆一捆地提個不停,可她從不抱怨。”在經曆大蕭條時期時,是媽媽決定不接受救濟,因為她要“孩子們學會適應這個世界。”她要求11歲的玉雪跟她學習料理家務,不久就把買菜做飯的重任交給了小玉雪,也成功地教會她精打細算地理財。

在女兒眼裏,母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在家中任勞任怨,很少發表個人見解,而當她偶爾發表意見時“爸爸靜靜地聽,接受她的建議。”在對女兒的態度上與父親完全一致,顯得冷漠無情。有著東方式的女人堅韌,在生孩子之前的日子裏從不說懷孕或生育,認為說出來是一種羞恥,承擔著和平日一樣大的勞動量,隻在生育那一刻才流露出軟弱,並為此而羞愧。“媽媽做得和以前一樣多。她覺得不需要特別照顧或者特殊對待。和爸爸一樣,她總是被美國人宣布要生孩子的習慣所嚇呆——美國人有時在生孩子前數月使用口頭或者書信宣布要生孩子了。“但是玉雪卻為母親感到悲哀和擔心”“她幾乎是無償地辛勤一生,為孩子們操勞,卻幾乎得不到他們的愛心,因為她的家庭教養並沒有包括愛心。”身為高齡產婦,卻從未去做婦檢,甚至不準備去醫院生產,即便在醫院中,也不願讓丈夫看見自己的狼狽相,這些都是傳統女性觀在作祟。

詳細描寫了四姐中西兩種婚禮,尤其是中式婚禮被當作中國文化的一部分詳細描寫,穿插講述父母所講的在中國如何舉行婚禮,和那些中國女孩不同的是,四姐和玉雪的其它姐姐都是自己找到的丈夫。四姐因為和大姐生活在一起,社交活動遠超出父親所允許的範疇。即便如此,四姐在舉行中國式婚禮時仍是嚴格遵照舊式規矩,包括向公婆跪拜。舊式婚姻禮儀,包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女孩腳的尺寸,辮子是否擺來擺去,在嫁妝和男方定禮多少上等討價還價,多少喜錢,嫁妝多少,婚禮的細節,占卦先生定婚期,新娘哭嫁,跪拜新郎父母,繁縟的禮節,過於豐盛的飯菜。這使玉雪思考:如果有一天他的公公、婆婆叫她跪拜,她該怎麼辦?床上象征生育的花生、橙子、棗子、荔枝,每20分鍾換一次禮服,胸前手上掛滿首飾,在這場婚禮中,正如黃玉雪自己所說,她更像是一個挑剔的旁觀者,而不是參與者,她發現在這場盛大的宴會中,新娘其實是被忽略的“新娘隻是個裝飾品,她不吃飯、不思考、不說話,是婚禮慶典的附屬品。”在她把自己的疑惑告訴父母時,父母告訴她:在中國,虐待新娘的情況更嚴重,人們往新房裏扔燃燒的鞭炮以驅走鬼怪。同時也是要讓妻子處於順從的角色。“她結婚首先要服侍她的婆婆,接著是她的丈夫,而她的個性要被完全淹沒。在公共場合,丈夫和妻子絕對要彬彬有禮,拘謹嚴肅,對父母或者爺爺奶奶畢恭畢敬。一走出房門就不許有親密的悄悄話或者互相逗笑,更不用說手拉著手。”這是對傳統婚俗有力的解釋,為了壓製女性而製定的各種禮節、規矩,所有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讓女性順從。媽媽的一段話的引用真是意味深長。是出自媽媽之口,而不是爸爸,表明女性是心悅誠服地接受並按照這些規律行事,以此來說明封建女性觀對女性的毒害之深。

“不管你們如何抱怨我們中國包辦婚姻的傳統,但要記住,在中國,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離婚,而且中國家庭事務的處理方式自然有序,持續了多少世紀,增強了而不是削弱了家庭的力量,女兒被撫養成人,知道該做什麼,知道父母會安排她嫁給一個合適的男人。她們耐心忍受,慢慢煎熬。如果當新娘時她們覺得不自在,她們知道有一天自己會是兒子的母親,有一天也會成為婆婆,那麼,她們就會舒舒服服地坐下來,享受這一無人能夠否定的地位。”這是更為深刻的悲劇,上千年的壓製已使女性完全放棄了抵抗,自覺自願接受了被規定的命運:包辦婚姻、慢慢忍受煎熬,直到多年媳婦熬成婆。

不肯努力工作,指望好運從天而降的郭叔叔,是一個讀書人,到美國後不適應也不主動求變的華人形象,逐漸被淘汰。衣服襤褸,古怪。隨身小包裏帶著四書五經,一生積蓄被人騙走。自尊心極強,每天重複同一樣的動作,洗手極仔細,工作前的雜事要做半小時。

第二節《骨》:唐人街華人的困窘生存

雖然《華女阿五》和《骨》隔了近半個世紀,但是因為兩個女作家都將目光鎖定在唐人街,都在講述美國華裔的生活狀態和精神麵貌,所以如果把兩部作品做一個比較,因其側重點不一樣,似乎有互相補充映證之趣。《華女阿五》陽光、美好,黃玉雪的奮鬥和成功極為感人,但她對唐人街的困苦卻是蜻蜓點水一掠而過。伍慧明(Fae Myenne Ng,1957-)著《骨》(Bone ,1993年版,陸薇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1月版。)正好相反,它著筆最多的是唐人街的苦難,以安娜之死為中心事件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將華人困窘的生存現實一一展示了出來。有時候僅僅是幾筆簡單勾勒,卻因功力深厚而傳達得極為準確、有力。無論新移民生活狀態還是老一代移民的心理狀態都有相當深刻的言說,如並多次寫到梁爺爺以遺囑方式想要遺骨回歸桑梓;利昂動蕩不安的工作狀態;媽媽的婚姻和勞苦的狀態等;將唐人街華人為謀生而掙紮的辛酸經曆展示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