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萊拉形象的塑造
小說的敘述者萊拉是這一家的大女兒,她是作者用心塑造的一個善於進行跨文化對話,有很強的同情心的正麵華裔形象。她的生父在她母親懷孕的時候拋棄了她,單身母親帶著幼小的女兒苦苦支撐,在女兒六歲時嫁給了利昂。她是個不幸的女孩,但她並未因此變得怪誕或是心理畸形。相反,她陽光、積極、勤奮、善良,富有同情心和愛心。從很小開始,萊拉就是英文糟糕的父母的傳聲筒,她不得不運用兩種語言,兩種思維方式在父母與美國社會之間來回奔波,她很小時就懂得,哪些話該翻譯,哪些要作一些修飾。通過她的過濾和篩選,使父母與周圍的世界達成和解,也使得兩種語言和文化的交流成為可能。在安娜自殺後,家庭麵臨前所未有的危機,萊拉挺身而出,她一再推遲自己的婚期,冒著失去愛情的危險選擇住在家裏,用自己的力量安慰兩個悲傷的老人。她是這個家的主心骨,也正因為有她的努力,一家人才最終得以回到一起。
同時,她的工作也很有象征意義,她是社區教育谘詢員,主要調解移民家長和學校之間的矛盾,但她發現家長的問題遠遠大於學生的問題,這些家長都是新近來美的移民。“父母都上班,而且倒班休息,有看墓地的,有縫紉女工,有洗碗工,看門人和餐館服務員。工作大體上都是一類的,他們都有足夠的煩惱,都不喜歡我再上門給他們增加更多的煩惱。”他們在美國從事的是最底層、最卑賤的工作,物質生活極為困窘,精神狀態也極為壓抑、煩悶。他們居住在狹窄的公寓裏,東西擺放雜亂,紙盒子充當各種家俱。“飯桌上父母總是一談到錢,談到他們不懂和無法理解的事情,雜亂不堪的房間,無聊乏味的生活,這一切都在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他們每天的生活除了謀生和養孩子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內容,一切都是那麼艱難。”這與她們昔日的家有太多相似之處。“我”意識到更為艱難的一件事:其實家長比學生更需要幫助,他們做事極為賣力,卻又不得要領。他們過分的客氣和不著邊際的奉承總讓我感到緊張。‘你真像是個中國人。你真聰明,你應該去競選唐人街小姐’。
我試著告訴他們我無法承擔教育他們孩子的全部責任。但是他們總是堅持自己的信念:‘你是老師,他們不聽話就打呀,直到他們學會為止。’
他們會把橘子塞進我的書包,然後就開口求我幫忙,他們所要的是時間,一分鍾,一個給稅務官的電話,一封寫給失業機構的快信。我盡量盡我所能,多工作一個小時又算什麼?
以前我可不是這麼大方。我討厭排隊:社會保險局、殘疾人救濟會、移民局,我最討厭的是替媽和利昂說話,做翻譯的事。我必須對我說出來的每個英文單詞負責。我經曆過一段憎惡一切的時期,那時候每個英文詞都像一個詛咒,我覺得我現在已經度過那個階段。”(p15)
這是一段時間和空間跨度極大的話,以“我”心理感受組織起來,既有對中美文化差異的間接評價,又有對自己昔日生活的觀照,就像一架架在空中的攝像機將分處不同時段的兩個地方的人的生活並置在一起,眼前人的生活,自己當年的艱難生活狀態,漫長的時間洗刷掉了尖銳和疼痛,終於自己敢於麵對這一切,也有寬容的心胸去理解和同情並幫助他們。(這些新移民和當年的父母一樣英文極差,生活困窘故而性格脾氣也都被改變。他們堅持在中國的價值觀念、教育觀念和生活習慣,不願改變,給人小恩小惠就試圖讓別人給自己幫忙做事。從某種意義上說,萊拉成為這些新移民與美國社會的傳聲筒,她在他們之間架起了一座溝通的橋梁。)
從某種意義上說,萊拉對那些學生家長的“大方”緣自她對父母的理解,對昔日自己有些行為的懊悔。她就像一枚針一樣,用心良苦地想縫補起那個已經四分五裂的家,想讓媽媽和利昂、妹妹和自己都能獲得幸福,也想縫補起學生家長和美國文化之間的巨大裂隙,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給他們一些幫助。因為她清楚地認識到,她是美國人,但同時她也是中國人。當她看到利昂箱子裏那些證書文件時她也了解了他的苦痛和心聲,所以她說:“我是一個證書兒子的養女,我繼承了整整一箱子的謊言。所有這些都是我的。我保留著所有這些記憶,我想留住這一切。”
即便成年後的萊拉已經有寬容心胸去麵對唐人街,但她在美國成長受教育而形成的文化觀和生活觀使她仍然看不慣唐人街的許多人和事。比如父母選擇在痛苦中沉溺而不思改善自己的生活;比如二手店裏糟糕的環境,路邊喝得爛醉的酒鬼等。
三、“骨”的內涵
“骨”是曆史,是靈魂,是根源。在一次訪談中伍慧明說:“骨對我來說似乎是形容移民不屈精神的最好的比喻了。這本書的題目就是為了紀念老一代人把遺骨送回中國安葬的心願。我想記住他們未了的心願。我寫《骨》的時候非常理解他們的遺憾。所以就想在書中用語言創造出一片能供奉我對老一代的記憶的沃土,讓這思念在那裏永遠地安息。”⒀(Jennifer Brostrom ,“Interview with Fae Myenne Ng,”Contemporary LiteraryCriticism Yearbook (Detroit;Gale Research Company,1994),p.104。)
所以“骨”也是藏在心裏的東西,是一個人的愛、希望和信念。“心裏永遠不會移動的,我相信穩固不變的東西,相信藏在心裏的秘密是我們的港灣,就在我們之間那些無法說出的話,都是衡量我們是否忠於對生者與死者諾言的標尺。而所有的諾言,就像所有的希望一樣,像大海上的航船,用它的力量推動著我們在生活中向前走。”這些就是生活的“骨”,它們使困窘的日子變得堅韌,使痛苦的生活有了活下去的動力,使孤獨的人有了支撐。萊拉極力想以自己的力量彌合這一家人,從小她就是父母與外界聯係的橋梁,充當翻譯,她不僅是父母的主心骨,是這個家的主心骨,也是中美兩種文化的紐帶。萊拉和繼父之間讓人感動的互相信任互相關懷遠遠超出了她從未見過麵的生父。她所認同的曆史之骨是繼父和他所居住的三藩公寓。她在寫到利昂所住的三藩公寓時說;“在這個國家,三藩是我們家最具曆史的地方,是我們的起始點,是我們新的中國。”因為利昂年輕時住在這裏,也是在這裏買到梁爺爺的身份證明,而梁爺爺生前也住在這裏。從這裏開始,他們一家人成為美國人。還有中國的家族和親人、祖先,包括太監和宮女、童養媳的故事。“家族之所以能夠存在是因為每個人都有過去的故事,而對過去故事的了解把我們同曆史連接在一起。”正因為如此,萊拉遲遲不能確定是否該結婚,是否該離開唐人街,是否該離開父母。她對過去記得越清晰,這種斷裂就越艱難。她希望自己能夠融合各方麵矛盾,能兼收並蓄各方麵的力量,使所有事情都向好的方麵發展,如同故事得結尾。媽與利昂和好,“我”嫁出了唐人街,但是唐人街仍在“我”心裏。
也是安娜跳樓折斷的骨頭,“就這樣,我們每個人都被分裂開了:對於我來講,時間就像斷裂開來了一樣,分成了安娜跳樓之前和跳樓之後。”這一事件成為這個原本就缺少愛和溫暖的家變得更加淒慘,成為籠罩在這個家屋頂濃重的陰雲。“安娜死後,利昂和媽媽心裏就像是在哭嚎一樣。我覺得自己被夾在了他過分的孤獨和她無盡的悔恨之間。”父母教育子女的方式,似乎隻有指責。抱怨,當尼娜告訴父母人工流產的事(未婚),“媽和利昂兩人聯起手來一起指責她,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讓她感到那是種恥辱。”他們甚至也指責萊拉,作為老大沒有盡到管好妹妹的職責。這種方式使尼娜遠走高飛,獨自生活在離他們很遠的地方。她認為離唐人街越遠越好,那裏的人生活得太苦了。“在那兒吃飯我總感覺到要趕快把盤子裏的飯吃完,然後趕快回到家裏去縫褲邊兒,或回去組裝收音機零件什麼的。”其實,萊拉和安娜與尼娜的感受都是一樣的,隻不過她們對待生活的態度和方式不一樣,結果也就大相徑庭。安娜選擇了毀滅性的決裂,萊拉對這些衝突進行了協調,學會與各種矛盾和諧相處。這點與黃玉雪《華女阿五》裏的人生態度是一致的,既然生存環境是無法改變的,那就盡量容忍它,在可能的框架內尋求叛逆和改變。所以黃玉雪住在地下室,忙碌於在白人家庭打工掙錢的時候也是樂觀積極的。
同時還是鴿子的骨頭。三個女兒精心挑了一隻白色的眼睛長得最有表情的鴿子養了起來,當作她們的寵物,可是有一天,媽媽將它殺了,說那是“很有營養的美味。”並逼我們吃下去,還檢查我們吃出來的骨頭。“骨頭的味道你們不知道有多美”,“把骨頭吃幹淨,不要浪費。”兩代人價值觀念的衝突,或者說中美飲食文化的衝突凸現出來。很多作家在表現中美文化差異時喜歡以飲食作為突破口,比如譚恩美在多部作品裏提到中國人喜歡吃野生動物,殘忍殺害動物;湯亭亭在《女勇士》中也提到中國人活吃猴腦等殘酷吃法,以此來表現中國人殘酷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