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扶桑》:中國傳統文化的魅惑
《扶桑》1995年獲得台灣“聯合報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獎,1996年由台灣“聯經出版社”,香港“天地出版公司”及北京“華僑出版社”同時出版。嚴歌苓談到,她寫作此篇的契機是在一處舊金山華人曆史展覽館裏看見一張華人妓女的照片。她對扶桑的追問和頓悟是同那些男性觀察者一致的。比如克裏斯,克裏斯終生都覺得扶桑是一個謎,她的病態頹廢的美,她寧願呆在迫害她的唐人街而不是拯救會,她在大勇臨刑前去刑場與他舉辦盛大華麗的婚禮並手捧他的骨灰歸鄉,他因此困惑了一輩子,直到垂暮之年才終於理解了她。這一解謎過程是作者“我“與克裏斯共同完成的,它構成了小說的敘事基礎和深層內涵。那就是一個白種男人對華裔女性的欲望、困惑和了解。
中國人稱美洲為扶桑國,女國。湯亭亭在《中國佬》開頭第一部分“關於發現”引述了清代小說家李汝珍《鏡花緣》中的一個故事梗概,陽剛男子唐敖為尋找金山,遠涉重洋來到女兒國,被俘後成為女人們一件大玩具,她們給他裹足穿耳,塗脂抹粉,讓他整天在那裏繡花兒,吃的物品也是滋養女性的銀耳、菊花之類。一段時間後,他真的變成了人們眼中的女人,走路顫顫悠悠,扭臀擺胯。這似乎映證了女性主義評論家西蒙·波伏娃的一句話:“女人不是天生的,是被造成的。”一個陽氣十足的男人經過一番折騰可以變成一個柔弱的女人,一個女人在這樣的折騰之後自然失去了奮鬥的體力和精神,漸漸被圈禁在一個窄小的空間裏。
有意思的是,嚴歌苓將她的一部長篇小說的主人公命名為扶桑,在《扶桑》裏,那個山裏的淳樸美麗的女子一再遭遇命運的劫難,成為赴美華人史中的一個傳奇。她一出生就被訂了娃娃親,而她的丈夫八歲就去了美國淘金,等扶桑長到十四歲被要求成親時,她抱著一隻大公雞拜堂(這一點在《中國佬》中由相似的表述,“我”母親也是與一隻大公雞拜的堂)。實際上成了夫家不花錢的奴仆,種田、洗衣、做飯等。她被人拐子盯上,幾句花言巧語將她騙上船,與眾多被拐騙來的女子牲口一樣臥在底艙。幾個月後她作為海上私運貨品中的殘餘來到金山,被賣作妓女。她性情柔和,逆來順受,漸漸以豔名聞名於唐人街。
一、克裏斯和大勇形象的塑造
在她一生的命運糾葛中,兩個男人至關重要,白人克裏斯和唐人街的霸主阿丁(或大勇或大雄),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愛著扶桑。克裏斯是懷著騎士的浪漫拯救夢想在愛,“一個勇敢多情的騎俠”去救深陷昏暗牢籠的奇異的東方女子。他要扶桑等著他,等他有足夠的力量之後將這個美麗的女奴從囚禁她的牢籠中救出去。她的苦難深深震撼並誘惑著他。她的特殊的境遇,她的被裹殘的小腳,她身上神秘的東風氣息都成為扶桑身上致命的誘惑。十四歲的克裏斯被父親軟禁起來,他經不住思念的煎熬,徒步前來尋找扶桑,四十裏路,他走了一天半夜,卻進不了扶桑的門,她現在正如日中天,人們進去看看她,跟她說幾句話都得掏錢。他被另一個白人少年勾去喝酒、賭博,弄得傾家蕩產,一團汙泥一樣醉倒在扶桑門前。扶桑把他扶進屋,為他洗澡,憐惜他,想把自己獻給他,而他卻怯懦了。此時大勇回來,兩人唯一一次正麵的交鋒,大勇絲毫未將克裏斯放在眼裏。而扶桑與大勇之間奇特的和諧又使克裏斯震驚、難以理解。在他心目中,大勇與扶桑之間是奴隸主與女奴的關係,而現實中他們之間似乎又存在一種克裏斯也插不進去的關愛。然而,高尚的騎士竟也參與了唐人街那場大浩劫的行凶,他也在奸汙扶桑的人之列。這使他的拯救變得滑稽可笑。個體在群體的狂熱中也可能迷失本性,失去善惡標準,為一種情緒所蠱惑。“那個整體的本能、情緒代替了他的一切,他根本無法從中獨立出來。假如這一大團人當時是去投海,他便也跟著去投海。隨同這個整體去做最危險的事,也比單獨去做最安全的事顯得安全。”(《扶桑》187頁)身為兒童和個體的克裏斯拯救不了扶桑,無論他的正義感多麼強烈,傷害扶桑的行為更是讓他的靈魂受到懺悔的煎熬。他的愛注定是一個未成年兒童對成年美麗女性的膜拜,是一個西方人對悠久的東方文化的神秘向往和傾慕。而不是一個對等的愛人。這似乎是一個隱寓,克裏斯就是美國的代表,而扶桑則是古老中國的表征。她的溫厚的美,小腳,會吹蕭,繡花,都是極為中國化的技藝。克裏斯對扶桑的愛隻是年輕的美洲對遙遠古老的東方的致敬。兩種文化之間因為地域的阻隔和時間的遙遠距離而產生不可解,因為不可解而產生傾慕或者敵意。當淺黃頭發淡藍眼睛身穿騎裝的十四歲的克裏斯與身穿繡花緞襖,頭盤烏黑發髻,小腳顫顫悠悠的二十三的扶桑對麵而立,雙目長久凝視的時候,不是一幅很美的畫麵嗎?年輕的美洲與古老的中國雙目對視了,靈魂刹那間戰栗,陌生和新鮮,渴望了解與交流,彼此探索的欲望和熱情,兩種文化的相互撞擊。作者其實也這麼認為,她轉述了史冊中前人評述的一句話:“此男童對那位中國名妓的興趣大致等同於古董商對於鼻煙壺,是西方初次對最邊緣的文明的探索……”同時有意將克裏斯與扶桑的對視和“我“與白人丈夫的對視相比較,認為這是兩種一樣的戰栗,是對於彼此差異的迷戀以及彼此企圖懂得的渴望,一種極為陌生和新鮮的探索。而克裏斯在此後的人生裏為了贖罪參加了華人女性拯救會的活動,幫助拯救和教育華人妓女。他終其一生反對迫害華人。
另一個愛扶桑的男子是阿丁,他代表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另一種精神—-俠,他神貌極為怪異,高大雄壯,一頭厚重的黑發一直長到脊背,有著馬或者獅子的體貌特征。腰纏飛鏢,拳腳功夫非常好。他是唐人街的邪惡,卻又代表著唐人街與整個白人世界相抗衡,是那個地方冒犯不得的人。手下有二十幾個不好男兒隨時會手拎板斧衝出來砍人,放高利貸,開春藥廠,出賣自己的裸照給妓女,以邪避邪。殺人放火對他來說尋常事,是生存的本能。他在唐人街稱雄稱霸,也以自己的力量抗衡著白人世界,充當唐人街的保護神。他多次殺人後失蹤之後更換姓名。在阿丁不在的那兩年中,白人便肆無忌憚地跑入唐人街,進水果店,珠寶店,大模大樣地讓帳房把錢給他們,還在中藥店放一把火。“沒了明裏暗裏造孽的阿丁,便有了這些大模大樣逛進鋪子,舒舒服服搶錢的洋人。”可以製造大劫難,燒毀眾多房屋,強奸眾多華人婦女。而當他在鐵路工地出現時,從不延遲的五千工人同時大罷工,他成為幕後的操縱者。組織罷工是阿丁正義感最充分體現的地方,他在假扮翻譯對那兩個雇主代表所說的那番話可以載入史冊或者說原本就在史冊裏被嚴歌苓借用在阿丁身上,他用非常謹嚴的詞彙指控美國人:“新法案把中國人作為惟一被排斥的異民,這是地道的種族壓迫。他們還說,鐵路老板們把鐵路歸功於德國人的嚴謹,英國人的持恒,愛爾蘭人的樂天精神,從來不提一個字的中國苦力,從來就把中國人當驢。”這也是嚴歌苓寫到此處時的義正詞嚴,忍不住借阿丁之口發了話。舊金山鐵路修建中華人的辛酸血淚史在湯亭亭的作品中也有相當多的展示。在阿丁身上有著非常複雜的因素,他亦正亦邪,是人們口中的傳奇。
大勇八歲出洋,十五歲從金礦開掘處偷走兩匹馬,靠拳腳和賣自己雄壯的裸照過生活。他心思很深,在替人馴賽馬時,琢磨出賺錢之道,但是華人不能買馬,於是用金錢驅使兩個洋人按照他的指令買馬,然後分成。他則在馬的飼料中動手腳,發了大財。當事情將要敗露時,那兩個白人卻蹊蹺地死亡了。這樣一個凶蠻罪惡的阿丁卻在內心深處思念著他從未見過麵的妻子,“似乎是一個顛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個住盡客棧,吃百家飯的江湖倦客對於歸宿那非同尋常的珍視和渴望,盡管這歸宿遙遠、朦朧,尚不如驛道盡頭的海市蜃樓。”他認為隻有這樣一個妻子能讓他滾去一身獸皮,做回乏味的規矩人。他愛扶桑,是對他名貴的馬、犬、鸚鵡的愛,是用來解悶、賺錢的工具。當他發現扶桑就是老家給他娶的妻子時極為矛盾。作為一個傳統的中國男人和他們的貞潔觀,如果妻子白璧有瑕就要殺了她,還給她一個貞潔的美名。何況扶桑已經墮落為一個卑賤的妓女。他就想殺了她,並說殺她是因為愛她,把她當老婆來疼和看重。他認為死是最後一次登台亮相,並且是一個永恒的亮相,一定不能醜的死亡觀。但是阿丁猶豫多次卻未能動手,這與他果斷剛毅的個性是不太相符的,寫出了他對扶桑的真愛和他在美國多年後實際上已經改變了許多觀念,其中也包括對貞操的觀念。最後他放棄了殺扶桑,卻失去了活下去的精氣神,他散盡家財,散盡手上買來的女子,變得極為頹廢消極。
扶桑對這兩個男人都有愛,是大地一樣溫厚接納的愛。她原諒克裏斯的暴行,想用自己單薄瘦弱的身體拯救囿於罪惡和苦難中的東方美麗女奴,然而他卻在大騷亂中參與了對扶桑的輪奸,並因此終生懺悔。此時,反而是扶桑以她博大寬宥的母性寬恕了他,擦幹了他臉上的眼淚,並使他終生以反對歧視華人為事業追求。將他衣服上的紐扣盤進自己的發髻,實際上在內心給他留下了一個位置。她身著盛裝來到阿丁受刑的刑場,與他舉辦刑場上的婚禮,並最後將他的骨灰護送回國,這個畫麵是作家的誇張和浪漫想象,但也的確淒豔溫情。這是她愛阿丁的方式,或者說這是東方傳統文化賦予扶桑的美。
二、奇異的扶桑形象
《扶桑》給人不折不扣的隔世感覺,嚴歌苓講述的是上一世的故事,老照片似的風格。簡單、安詳、靜謐、典雅,同時有淡淡的悲涼,牽牽絆絆的往事,幾代人的血淚曆史,讓人時空恍惚。她對那個曆史中的女子充滿了好奇,想推測出那個女人是怎樣走上那樣一條命運之路的。《扶桑》中那個地母該亞一樣的妓女實際上具備了東方傳統文化性格,扶桑是美麗的,她的美麗來自於傳統文化的血緣供給。從名字開始,“扶桑”極具東方情調的詩意。“臉上全無半點擔憂和驚恐,那麼真心地微笑。是自己跟自己笑。一雙黑眼睛如同瞎子一樣透著超脫和公正。”道家式的知足不爭,安時處順,順其自然,對自己命運的“明知其莫可奈何而安然處之”,任何災難、挫折、疼痛都可以坦然接受。世間萬物包括她自己的身體都是可以舍棄的。當她覺得愛情使她失去了自由,她就剪開了它,解放了自己。“吾患因吾有身,及無吾身,及無患。”在她的眼裏,沒有善惡、是非、幸福抑或不幸的區別,這正是道家思想所言的“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常足矣。”(《老子》四十六章)像水一樣柔弱,嬰兒一樣無欲無求,“去甚”“去奢”“去泰”,在老子那裏,根本不去費心勞力辨別善惡美醜,“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以昏昏而怡然自得。扶桑的道家文化性格,在嚴歌苓那兒是既讚美又厭惡的,既有難以割舍的眷戀之情,又恨其不爭而帶來的命運弱勢。二者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種悖論心態。尼采對於自我舍棄者論述道:“自我舍棄者將要作什麼呢?他努力朝向一個更高的世界,他要比所有肯定的人飛得更高、更遠、更久---------他揚棄了許多會阻礙他飛行的東西,而有些東西對那些人來說並不是無價值的,可是他卻不喜歡,他因渴求提升的欲望而犧牲它們。現在這個犧牲,這個揚棄,正就是於他將變成有形的東西。”是一種柔弱但是能包容萬物的水性,樸素的,返樸歸真的原始狀態,人皆昭昭,我獨昏昏,但是博大寬宥的母性或曰雌性。“母性是最高層的雌性,她敞開自己,讓你掠奪和侵害;她沒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懷是淫蕩最優美的體現。”因著這一母性,扶桑在受難中升華,被肆虐中涅磐。
扶桑的形象也因此升華,她不再是小說開頭所描述的那個溫吞吞的有點呆傻沒有腦子的妓女,而是一個內心豐富細膩,感知極為敏銳的靈性女子,她以自己獨特的堅韌穿越了苦難,成為熠熠生輝的個性女子。扶桑的性格特點究竟是什麼?作者首先否定了“忍”,“絕不是那個咬牙切齒或口是心非的忍字”在許多中國人寓所裏都掛著這個裱得精致的“忍”字,認為這個空虛字被寫得如此誇大、造作是沒有意義的。
扶桑更多的是舍得,她被人拐子騙離了家鄉,便很快把家鄉舍棄;她當了妓女,就把良家婦女的身份和心理舍棄;她被侮辱,被踐踏,成為一個個男人的身下物,甚至被輪奸,她把自己舍棄了。她既已舍棄掉了曾與她有關的生活、記憶,甚至自己,那還有什麼痛苦可言呢?小說中意味深長地寫到她不記得每一個嫖客的名字,不管別人愛她,為她打架、殺人,還是打她,辱她,她都一樣的以微笑對待。因為舍棄,她有了另一種超脫苦難的心靈的自由。唯一一段可以算作血汙中的星光的是克裏斯的愛情,可是她覺得自己的自由被這份愛情侵擾了,於是毅然剪斷了攥在克裏斯手中的青絲,也就剪斷了塵世中最後一點依戀。在這裏,有著佛性的犧牲光芒,釋加牟尼以身伺虎時也應該有著這樣平靜的麵容吧?
那麼此時,也可以看作東方文明中看似柔弱卻剛強的仁愛拯救了西方文明,悠然自得,自我解放,自我救贖的境界。而這種境界使扶桑成功地擺脫了個人對世界的無力感。不管命運加諸給她的有什麼,她都能以土性四兩撥千斤,化沉重為輕鬆,將苦難消解於無形,並從苦痛中發現快樂。她的磕瓜子,吮螺螄,均是此種心理的細節化、日常化展示。
嚴歌苓借克裏斯的眼睛描繪了她的美:“幽黑的窗格內,她完美如一尊女神胸像。她紅色衣裳臨界她身後的黑暗,她若能後靠那麼一丁點,似乎就會與黑暗融合。她微笑的那麼無意義,卻那麼誠懇和溫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樣共存在她身上。”“極端的異國情調誘使少年的他往深層斟探她,結果他在多年後發現這竟是母性,那種古老的母性,早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難、寬恕和對於自身毀滅的情願。母性是最高層的雌性,她敞開自己,讓你掠奪和侵害,她沒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懷是淫蕩最優美的體現。”對她受難的極度美化。
借助克裏斯的目光對扶桑泥土性的描述,“在那艘遠洋輪上,十七歲的克裏斯突然懂了那一切。他看著陰暗早晨的海,幾乎歎出聲來:多好的女人,誠心誠意地像腳下一抔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麵打滾,任你耕耘它,犁翻它,在它上麵播種收獲。好在於她的低賤;任何自視高貴的女人身上的女性都幹涸了。帶著幹涸死去的女性,她們對男人有的救生下來伎倆;所有的誘惑都是人為的,非自然的。從這個時候起,女人便是陷阱,女人成了最功利的東西。克裏斯在自己的社會裏看到足夠多的女性,早已幹涸的女性。這個海洋上的清晨,扶桑是個真正的、最原本的女性。那泥土般的真誠的女性。”(《扶桑》P114)
泥土性和雌性是嚴歌苓給予她的女主角最高貴的讚美,在她筆下,扶桑就是一個地母該婭一樣的女性,她承受一切苦難,吞咽一切肮髒,卻留給觀望她的人以美麗、善良和愛。她不僅僅是一個受害者,她也具有無窮的力量去拯救罪惡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