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中描寫的棺葬文化,對一口兩百年前的棺木的來曆和外形的細致描繪,有意將其作為中國文化的一個部分濃墨重彩。
由一個熟悉東方文明的華人女性來講述一群西方人的東方之旅,有著幾個明顯的便利:
其一,陳璧璧是一位生活在舊金山的華人,經營著一家名為“不朽者”的亞洲古玩商店,她對東方藝術和文化有非常深厚的造詣。在美國成長的背景和華人身份,特殊的職業使她輕鬆跨越了東西方文明的障礙,成為引導讀者去認識和了解東西兩種文明的最佳導遊。這一點有點像譚恩美自己,她的作品正是在做這樣一種努力,跨越中西兩種文化,成為溝通的橋梁。
其二,陳璧璧是一個魂靈,對她來說,不再存在時空的障礙,她可以任意穿越時間和空間,可以去幾千年的過去,也可以抵達未來。可以一時在遙遠的蘭那王國,一時又在喧鬧繁華的舊金山。她對每一位旅行者的言行、思想和欲望了如指掌,在她的導引下,讀者也變得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種全知視角大大拓展了讀者接納的空間。從敘事特點上來說,也有點巴赫金小說理論中的“對話性”與複調結構特點。隻不過這裏的對話是心靈與心靈的對話,是作者與敘述者,作者與讀者,作者與作品中的人物以及作者與作者自身的對話,這種對話的精神指歸是單邊性的,所有的回應都是預設的。這種特殊性也決定了文本複調的單一性。既是複調,也是單一,既是幾條線索同時展開,幾種聲音同時合唱,又是每條線索有始有終,每種聲音都有自己的內在秩序。
幾條線索同時展開:一是,陳璧璧的離奇死亡與死亡之謎,附帶講述陳璧璧的家世,陳璧璧與後母的情感糾葛,她尋找愛的旅程。
二是,十二位美國人的東方之旅,從雲南麗江冒犯神龕被驅逐,被詛咒,到轉道蘭那王國,被叢林部落當成神靈轉世而被騙入無名之地,充滿驚險的旅程和被拯救的經過。
三是,叢林部落的苦難曆史和他們對未來的荒誕期待。古老文明卷入現代文明之後的跌宕起伏的變故,現代文明最終扼殺了古老文明。
四是,十二位美國人各自的情感故事,東方之旅帶給他們生活。情感的巨大轉變。可以視為古老文明帶給現代文明的深刻影響。
小說敘述的時空在一隊美國旅行者踏上東南亞古國的行程中展開,旅行小說的模式,從雲南麗江到蘭那王國,到叢林中的部落,向西方讀者鋪展的是一個飽含異域風情,有著足夠懸念的探險因素的行程。
來自高度現代文明的西方人進入遙遠而神秘的東方王國,迎合了西方世界對東方的口味,政治、種族、文化、信仰等種種差異使他們的旅行充滿了不可知的風險,注定他們將經曆各種離奇而危險的事件。蘭那王國,熱帶叢林中的部落聚居地都不是世外桃源,他們是一群被現代文明放逐的人。他們的思想、生活方式、夢想都讓局外人覺得荒誕可笑。他們越是鄭重其事,越是荒誕。他們堅守原始的生活方式,堅守一個愚不可及的等待,他們是文明世界裏的風景——遙遠、神秘、古老、原始。文明世界的中產階級花費巨額費用,跋涉千山萬水前來探訪他們。隻為獵奇。
這些來自舊金山的成功人士代表了中產階級的普遍趣味,在他們各自的生活裏,有著各種各樣的煩惱和困擾,也有各自的幸福和愛。這一次旅行是他們人生的轉折點,很多人的生活因此改變。這似乎是小說的另一個主題:西方文明再以決定優勢將自己的影響施加給古老部落的時候,叢林中的部落也以春雨潤無聲的方式改變了他們的思想和人生道路。有的人因此行而結婚,比如朱瑪琳和柏哈利,有的人離婚,比如馬賽夫婦等等,究竟誰影響誰更多一些,更深刻一些,恐怕一時難以理清。至少對這十二個人來說,是一筆糊塗帳。
二、文明對原始文化的傷害
代表西方文明的十一個美國人來到近乎原始社會的叢林,最現代與最傳統遭遇在同一個時空,會怎樣呢?在封閉的蘭那王國,還有人顱骨做的鼓,絕種鳥類羽毛製成的扇子,虎皮地毯,象腿椅子等。叢林部落裏的南夷人原始人一樣生活,他們仍然住在樹洞,吃樹葉昆蟲,使用純手工的工具,采集動植物維持生存。雖然也從市場購買一些物品,但都極為有限,因為他們是現在政府追殺的目標,他們隻能躲在政府到不了的叢林深處。他們奉兩個孩子為神,以他們的占卜為行為的指南,他們在絕望中等待一個小白哥轉世來拯救他們,幫助他們逃脫政府的追殺。但是從陳璧璧的描述中我們知道,小白哥隻不過是一個白人騙子,他用魔術騙得部落的信任,得以將叢林中的珍寶販出去,並娶了無數妻子。
他們在叢林中吃住在一起,南夷人向美國人獻出他們能拿出的最好的款待,而美國人也在朝夕相處中漸漸了解了南夷人的苦難。他們渴望能夠幫助他們,雖然他們在叢林中得了瘧疾幾乎喪命。無疑,他還把讀者帶進一個神話式的夢幻世界,但這夢幻世界同時變成我們大家生活其中的真實世界的鏡像,這個真實世界到處是貧困和磨難、恐怖和痛苦,人被它淹沒,無從躲避。“無名之地”的人們,“神之軍隊”與蘭那國王之間的尖銳的衝突其實無關乎種族、文化,相反,倒是來自大洋彼岸的白種人給予了南夷土著以同情和幫助。雖然他們膚色不同,語言不通,有著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然而在他們之間卻有著一種奇特的理解與溝通。
部落的原始生活變成了一部收視率極高的電視記錄片《瘋狂的叢林!》,部落因此獲得幾百萬蘭那元,電影公司也因此大賺其錢。而西方世界的觀眾因此滿足了自己的冒險欲望。
馬克·莫非和海蒂·史達克在叢林中發現了一種罕見的植物,當他們在電視上亮相並亮出這種植物時,生物界為之震撼,被證實那是現有生物界種類學所沒有的,莫非因此得以揚名,他的文章頻頻在權威期刊出現,在電視上亮相。這種被認為有很好壯陽作用的植物也引發了一場輿論狂潮。一些風險投資商聞風而至,並許諾分給部落好處。
還有對瘧疾有極佳治療效果的苦艾,也引起市場的極大關注。似乎是一場奇跡,製造奇跡的不是小白哥,不是上帝,不是神靈之王,而是部落自己,而是叢林裏生長千百萬年的寶藏。是現實的商業利益,是媒體的推波助瀾。這似乎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也是一個危險的警告,商業獲利的激情可以是一隻無所不能的手,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生態保護者們未能做到的事情,商業行為瞬間就完成了。就連蘭那國王對這些植物經濟效益的重新發現也垂涎不已,新的法案得以通過:禁止砍伐柚木,禁止砍伐樹木種植罌粟,破壞環境者會被逮捕甚至處死。以前許諾給叢林部落的土地全部收回,叢林部落重新無家可歸。隨著這些貪婪者的介入,叢林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他們掠奪了整座山,不剩下一根蛇菰。《瘋狂的叢林!》因為收視率的急劇下降而被取消,曾經的電視明星回歸舊日生活,甚至連舊日生活也回不去了。政府不允許人們一棵植物。這個原本屬於部落的叢林不再屬於他們,他們被迫加入難民營。
十一個美國人把部落叢林的經曆當作一次奇妙的曆險,一生中記憶最為深刻的記憶。而叢林中的人們把他們想象成拯救自己的神靈,可以幫助他們逃脫國王的追捕和屠殺。二者之間的鴻溝猶如那條隔離部落與蘭那政府的大裂穀——“生死橋”,而他們之間的聯係就是那座用繩子紮起來的吊橋,若有若無。他們之間語言不通,生活習慣、宗教信仰等同樣隔著寬寬的裂穀。吸引美國人心甘情願走上無名之地的隻是一股探險的熱情,他們在導遊失蹤的情況下,跟隨一個連名字也叫不上來的黑點踏上了危險的旅途。這既是他們的善良,也是對世界的好奇。而南夷人僅僅因為魯珀特是白人,會用撲克牌變魔術就認為他是小白哥轉世,會拯救這個瀕於滅亡的部落。
部落的存在在現實文明中是荒誕的,他們的信仰被認為是“受傷後的思維紊亂”,他們一時被媒體捧為明星,一時又淪為難民,最後或者被政府軍隊殺害,或者集體自殺,或者重新躲在一個叫做“其他地方”的更為偏僻的叢林裏,等待著小白哥的轉世。總之,這個部落已經從人們視線中消失了。在現實文明中,他們顯得很無助,他們一再躲避,就像山林中那些珍稀動物,一次又一次挪進大山深處,希望能夠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然而,文明對於他們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將他們追趕得無立錐之地。
兩種文明能否真正相互了解、溝通、融彙為一條文明之河?我想這是作者所要思考的主題。作者提到2001年的“9·11”,紐約的高樓被襲擊倒塌,帶給全世界人們最大的傷痛記憶。這一黑色事件被理解為文明的衝突,小說中那位優秀的蘭那導遊沃特也因為這一事件破滅了美國夢。我理解這是作者刻意插進去的一根路標,她在提醒讀者有關文明的衝突的問題。
沃特也是一個很有意味的人物,“他家族的上五代祖輩都使用英語工作,在他之前的幾輩人中,至少有一人因此而死亡。英語是他們的遺產,給他們出人頭地的機會,但同時也是他們悲慘人生的禍因。”他的曾曾祖父在英國教師辦的學校打雜學會了英語,十七歲成為英國統治者的翻譯,被自己的同胞殺死;他的曾祖父是第一位蘭那人校長,在一次英國人與蘭那人的球賽中猝然死亡;他的祖母,他的父親都死於非命。“祖父相信英語是這些災難的罪魁禍首。”他禁止後輩學習英語,但是沃特的母親不願放棄,沃特因此能夠熟練使用兩國語言,成為了一個優秀的導遊。“但有時候沃特會驚訝於英語對他們家族的禍害,他會是下一個嗎?悲劇將以什麼方式發生?是在什麼時候發生?兩年以後,或者兩天以後?”可以說,英語就是一條通向另一種文明的橋梁,沃特一家因為掌握了英語而獲得利益,也因此招來災禍,這其實也是兩種文明衝突的細節局部的體現。當沃特得到美國人溫迪的幫助後,他考取托福,被一所大學以全額獎學金錄取,可是就在他即將達成美國夢時,“9·11”發生了,他的簽證被無限期擱置了下來。
三、中國視角
關於“香格裏拉”,在西方人眼中,是縹緲的美麗,難以觸摸,無比珍貴。而那些“稀有、遙遠、原始、奇特”則對他們是有魔力的詞。香格裏拉代表了一種理想生活,是對現實生活的解毒劑。這是一個信仰萬物有靈的國度,到處都有神龕,任何一個不謹慎的言行都會被理解為褻瀆神靈,會因此受到詛咒和驅逐。比如他們在雲南麗江的遭遇。
在麗江,原定導遊被別的隊用錢“劫”走,他們在兩個選擇中,放棄了年老的很有經驗並且懂當地土語的老頭,因為他缺了一根胳膊。而選擇了一個從英語老師轉行過來的剛剛踏入這一行,不懂土語的榮小姐。這是他們命運的轉折點。榮小姐的英語也很蹩腳,這使他們在處處禁區的少數民族聚居區招惹了許多麻煩。在簡陋的路邊店吃飯,將可致痢疾的細菌吃進了肚裏。在白族村落的子宮洞更是集體犯下大錯,遭到驅逐。這裏麵有榮小姐的過失,也有兩種文明的誤解。子宮洞在少數民族那裏是生殖崇拜的神龕,向它朝拜可以獲得子嗣,延續香火,這在中國人看來是最為重要的頭等大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沒有後代的家族會被人漠視,然後沉寂消失於黑暗之中。而在西方眼中,那就是一個景點,充其量比較神秘,所以他們有人在裏麵準備做愛;有人誤認為那些小洞是廁所,在那裏小便;有人看不懂中文警示語,誤入危險地段等。
作者迎合了西方人看中國的視角,肮髒的餐館;在盤山公路上瘋狂超車的司機;素質低下的導遊;被虐待的動物等。比如那頭在公路邊的泥漿裏打泥磚的牛,它被蒙上了眼睛,疲憊而無奈地在原地轉圈,後邊還有一根高高舉起的鞭子。這在西方人看來簡直殘酷之極,他們認為動物不能說話,有著道德上的純潔,不應該受到人類的虐待。而在以榮小姐為代表的中國人眼中,這是極其自然的事情,這種生命的生存方式早已注定,人需要房子,造房子需要磚,誰來打泥磚呢?它是畜生,就該它做。這頭牛一定在前世做了什麼惡事,所以今生要受到報應,它受了苦就能投胎變人。中國人對待家畜的態度和輪回觀念。這是兩種思維方式、生活觀念,甚至文化觀念的分歧。
在子宮洞前,賣票的村長用當地話說的警示語榮小姐一句也沒有聽懂,故而錯過了一個重要的扭轉局麵的機會。開始下雨,分散遊覽的人們開始尋找避雨之所,柏哈利到了子宮洞深處,在神龕裏小便——他以為那是廁所,這引起當時正在友好采訪他們的電視台攝製組成員的極度憤怒。溫迪和懷亞特在洞穴內親熱被管理員抓住;魯珀特身陷險境,還踩壞一棵珍稀植物;馬賽先生一家進入禁止入內的寺廟,並把管理人員當成了劫匪;這些行為被白族人視為令人發指的罪惡。但這些事情的發生絕非這十幾個美國人的本意,他們也都是素質很高的人,在自己的國土上有高尚的職業,自認為道德高尚的人。此時發生的事情隻能說出於誤解或者文化的差異。每個人被罰款一百元,就在他們慶幸罰得不夠多時。榮小姐宣布不再帶隊,美國人擔心她會失業,熱心地議論要為她捐助一些錢。這時,榮小姐轉達了村長帶給他們的詛咒:“因為你們褻瀆了子宮洞,在座的每個人都會遭到報應:沒有小孩,沒有後代,永遠不能結婚。即使付一百萬美元,也無法逃脫厄運。他會告訴所有神靈,詛咒將永遠跟隨,今生來世,天涯海角,永不終止。”這又是中國文化的一種,相信詛咒的力量,他們對美國人在子宮洞的行為的確恨之入骨,認為他們的行為很可能會激怒神靈,因而極其惡毒地詛咒了他們。而榮小姐轉達詛咒時的正義凜然的姿態也頗令人玩味,她把自己的過錯早忘得幹幹淨淨,心裏隻剩下仇恨,借著村長的詛咒一起發泄出來。相似的是,湯亭亭《中國佬》中,父親開了一家很小的幹洗店,兩個吉普賽人拿來抹布幹洗,非說是高檔服裝被洗壞了,並投訴到管理部門,這種詐騙的手法用了好幾次,父親被賠去了很多錢。因為父親英語不好,無法爭辯,在被驅逐出境的威脅麵前選擇了自認倒黴。但是父親回到家之後氣恨難消,不停地詛咒以泄憤。都是對中國文化中的某些成分予以嘲諷和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