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溫斯頓工作的記錄處(1 / 2)

將近十一點的時候,在溫斯頓工作的記錄處,大家把椅子從小隔間裏拖出來排在大廳中央,正對著大電幕,準備開始兩分鍾仇恨。溫斯頓剛在中間一排坐下,兩個他見過,但從未說過話的人從門口走了進來,令他頗感意外。其中一位是個姑娘,經常與他在走廊上擦肩而過。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知道她在小說處工作。這是猜的——因為他有時見她滿手油汙,拿著一把扳手——她在一台小說寫作機上幹點機械活。她看上去是個大膽的姑娘,大約二十七歲,長著一頭濃密的黑發,臉上有點雀斑,行動敏捷,像個運動員。一條窄窄的紅色腰帶——青年反性團的標誌——在她工裝褲的腰上繞了好幾圈,恰到好處地突出了她臀部的線條。溫斯頓第一眼就不喜歡她。他知道為什麼。那是因為她身上刻意帶有的曲棍球場、冷水浴和集體郊遊的氣息,以及徹底的單純。幾乎所有女人他都不喜歡,特別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尤其是年輕女人——往往是黨最狂熱的追隨者,她們把口號掛在嘴邊,還充當業餘間諜,能嗅出任何非正統的思想。可這個女人使他感到比大多數人更危險。一次在走廊上擦肩而過的時候,她飛快地從眼角瞟了他一眼,那眼光好像一直刺進了他的心裏,使他一時極為恐懼。他甚至想到,她也許是思想警察的臥底。當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不管怎麼說,隻要她在近旁,他總是覺得莫名的不安,這種感覺帶有一點恐懼,也有些許的敵意。

另一個人叫奧伯良,他是內黨黨員,擔任著重要職務,他的地位如此之高,溫斯頓對他的工作性質也不太了解。看見身穿黑色工裝褲的內黨黨員走近,圍著椅子的一群人霎時一片肅靜。奧伯良長得高大魁梧,脖子很粗,臉龐粗獷、幽默、而又蠻橫。雖然外表令人望而生畏,他的舉止卻頗有魅力。他有一種奇怪的本事,他把眼鏡往鼻梁上推的動作異常文雅,人們很容易對他消除戒心,說不清為什麼。這個動作讓人想起十八世紀貴族遞上自己的鼻煙盒的動作,如果還有人用這種方式思考的話。溫斯頓在認識奧伯良的十來年中大概隻見過他十來次。他被他深深吸引,不僅因為奧伯良優雅的舉止和拳擊好手的體格之間的反差令他著迷,更重要的原因是一個藏在內心深處的信念——也許算不上信念,而隻是一個希望——希望奧伯良的政治立場並非絕對正統。他臉上的某種東西不由分說地使人產生這種聯想。他臉上也許並沒有掛著非正統的標簽,寫在他臉上的隻是智慧。無論如何,他看上去像是一個能說心裏話的人,如果你能設法躲過電幕與他單獨相處的話。溫斯頓從未努力證明過這種猜想——事實上,也不可能做到。這時,奧伯良看了一眼手表,發現馬上就到十一點了,他顯然決定留在記錄處,等兩分鍾仇恨結束之後再走。他在溫斯頓同一排坐了下來,與他之間隔了一個位子。一個在溫斯頓旁邊的隔間裏工作的小個子棕發女人坐在他們中間。那個黑發姑娘坐在他後麵。

過了一會兒,房間一頭的大電幕爆發出一陣恐怖刺耳的尖叫聲,像一台沒有油的大機器空轉的聲音。這是一種令人咬牙切齒、後脖子上汗毛直豎的噪音。仇恨開始了。

人民公敵埃曼紐爾·哥德斯坦的臉照例出現在屏幕上。觀眾席中一片尖利的噓聲。那個小個子的棕發女人發出了一聲夾雜著恐懼和厭惡的尖叫。哥德斯坦是個墮落的叛徒,很久以前(誰也記不清是多久以前)他曾經是黨的領導人之一,幾乎和老大哥平起平坐,後來他參加了反革命活動,被判處死刑,可是又神秘地逃脫了,從此不知去向。兩分鍾仇恨的內容每天不同,但每次哥德斯坦都是主角。他是個大叛徒,是最早玷汙黨的純潔性的人。所有後來對黨犯下的罪行,所有的背叛變節、陰謀破壞、異端邪說以及偏離黨的路線的行為,全都直接源自他的教唆。他還活著,正在某處策劃他的陰謀:也許在海外,在他的外國主子的庇護之下,偶爾甚至聽說他可能藏身在大洋國的某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