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但黑暗終將過去。
這是楚懷山此刻的感覺。
推進第一鍁土的時候,心裏是最深的恐懼,然後,那些求懇、勸說、哭泣,令他心煩不已,於是動作加快,鍁土改為推土,手腳並用,希望這一切早早結束。
隨著落入坑中的土越積越厚,土中人的掙紮也越來越局限,噪音越來越輕,絕望的感覺強烈得似乎能透過厚厚的土傳上來,這時他反而覺得輕鬆了許多,甚至開始享受一種從小到大從未有過的感覺:掌控命運!
在此之前,世界對他的不公允可謂令人發指,偏偏他不能控製或者改變那些不公:父親是個聰明絕頂的地痞,在他出生前就被槍決;母親在他孩提時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天生的口吃;他天生的害羞孤僻。
而現在,他是上帝,他主宰一切。
那蘭沒猜錯,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這是他作為血巾斷指案繼承人的投名狀。當然,這並非他第一次殺人,但以前那次是間接的,玩的隻是一個心理的遊戲,一個電話打到倪培忠家。倪培忠看到自己妹妹的屍骨,心情已經受到了極大震蕩,一定想到了自己以前對妹妹做的那些事,甚至會認為倪鳳英之死至少有一半應該歸咎於自己。這時,楚懷山的匿名電話就很有效,尤其他告訴倪培忠,如果倪培忠不照他說的做,老兩口收到的下一截斷指將屬於他們的小孫女。
當你報出他們小孫女上的小學名和班級名,描述出她今天穿的衣服和書包的顏色,等於是給小姑娘判了死刑。
倪培忠,你是要繼續保住你和你老婆這兩條可悲的老命,還是給第三代小美女一條活路?真不是一個很難的選擇。他沒有親耳聽到鐵頭敲碎胡青顱骨的聲音,也沒有親眼看到倪培忠墜樓時在空中掙紮的身影,這是兩個不甚光明的人走到盡頭的最黑暗時刻,如果他恰好在場,會有此刻一樣的感受嗎?
此刻,土已經沒過坑裏所有人的頭頂,楚懷山覺得自己隨著坑裏人聲的熄滅而靈魂出竅,一時間,他忽然覺得好生寂寞,連最愛他的四姨也被埋入地獄了,連最理解他、和他能暢通無阻溝通的周長路也被埋入地獄了,連唯一令他傾心過的女子那蘭也被埋入地獄了,他還有誰呢?
他仰頭發出半哭半笑的嚎叫,仿佛正經曆著一場由人向野獸的蛻變。
突然,他的叫聲被頭頂傳來的馬達聲覆蓋。
他的全身凝固了,如冰雕石柱般呆立在黑暗的洞穴中。
所幸在醫院的人事資料裏和一些周長路為反家暴的演講中,市局的工作人員挖出了周長路的出生地,慧山山脈裏一個叫龍崮的小村。同時,“捷運”出租車公司的調度彙報出一輛開進慧山深山的出租車,司機也聯係上了,說是一位半老太太,在城南濱江區通江旅社舊址附近上的車,跟蹤尾隨著另一輛私家車,就在警方封鎖該地區前開上了江慧高速,跨過清安江,進入慧山,一直開過一個叫龍崮的小村鎮。前麵的私家車轉上一條幾乎再難行車的山路後,司機拒絕再往前開,那半老太太似乎也樂得在此下車,付了車費,讓他等著,說去去就回,然後就上山去了。這位司機則做了自認為所有司機都會做的事兒,掉頭下了山。
這些話說完的時候,這司機坐在直升機裏。不久,他就指著下麵在晨光下逐漸清晰的小路說:“就是那裏。”同機的巴渝生在耳機裏聽見了,對著話筒說:“準備行動,不要放過任何可疑人進入的山洞,犯人可能攜帶凶器,保證人質安全!”
楚懷山怔怔地立了片刻,又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涕淚橫流。
你們來晚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血巾斷指案的繼承者,他還有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的大案要做,半個世紀讓警方摸不著頭腦、讓媒體瘋狂、讓百姓夜不能寐的掌控,不能毀於此刻的猶豫不決。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已經毫無生氣的墓穴,就在準備離開的刹那,忽然全身僵硬。
隻見那已蓋得嚴嚴實實的土麵上,倏地伸出一隻手。
被琴弦割斷的殘指仍帶著暗紅的血塊。
我做了什麼?
楚懷山驟然覺得空蕩蕩的山洞在飛快地縮小,猙獰的洞壁向自己壓逼過來,他似乎第一次意識到,從今後,他真的落單了。他要一個人走入人潮洶湧的世界,走入處處危險的世界,領略充滿寒涼的世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