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下午五點多,天還一個勁兒地熱。太陽像拍在牆上的一隻死蚊子,一動不動,鮮紅的血跡將雲層染亮。

白蒹的T恤衫被汗濡濕,汗珠子一串一串癢癢地在身上爬。

逛了大半天圓明園,他似乎剛進了圓明園正要出發,圓明園大得出乎他的想象。坐在大水法遺址的一塊石頭上,白蒹一下也不想動了。

幾個中年人在一塊空地上圍在一起踢毽子,讓白蒹有些驚訝。圓明園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皇家園林,即使被八國聯軍燒過、搶掠過,也是最有紀念意義的園林。踢毽子的可都是學校裏低年級的學生,中年人都在拚命幹活掙錢養家,哪有這麼多人聚在一起踢毽子的?毽子從一個人腳上晃悠悠地傳到另一個人腳上,有個肚子很大的人沒有接住,嗬嗬一笑。毽子掉在皇家園林的地上,黑黑的小小的,像長在地麵上的一個蘑菇。白蒹忽然羨慕這個毽子和這些踢毽子的人,圓明園好像成了這些人的庭院。

白蒹歎口氣,看著這些踢毽子的人,漸漸恍惚起來。石頭上的熱氣一縷一縷順著白蒹的屁眼往上走,白蒹覺得自己像一株長在石頭上的植物,他的根穿過堅硬的石頭,鑽進芳香的泥土,在圓明園寬廣的土地上不斷蔓延。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那群踢毽子的人已經不見了,夕陽把周圍一切塗成暗紅色,大喇叭催促遊客快點出去。遊客們邁著急促的腳步往出走。白蒹產生一種巨大的失落感,這麼大、這麼好的一座園子,到了晚上竟然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了?他為圓明園可惜,覺得它像一個曆經滄桑而又孤獨寂寞的老人,盡管白天那麼多人來湊熱鬧。想到自己晚上還沒有地方可住,步子慢下來。經過福海的時候,白蒹的鼻子越過高高的宮牆,嗅到了巨大的水汽,他的步子遲疑下來,然後拐進了這片湖泊。一群群人迎麵出來,公園管理者正在清園。白蒹藏在一片濃密的植物後麵,水汽大團大團向他飄來,他感覺自己又成了植物,他狠狠地把自己的根紮下去。

公園裏越來越靜,然後徹底安靜下來,一兩聲蟲子的叫聲偶爾傳來。白蒹確信周圍沒有一個人了,從植物後麵鑽出。月亮升起來,福海上一片銀白,風從對麵吹過,還帶著一絲白天的熱氣。白蒹望著月亮,想起這麼大的園子今天晚上就屬於自己了,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他一件一件脫了衣服,慢慢走進福海。太陽曬了一天,湖麵的水還留有些餘溫,湖底的小石子踩在上麵硌腳,不一會兒一條小魚碰他一下。越往前走,湖水越涼,踩不到地麵了,白蒹一個猛子紮進水裏,憋了好久,他濕淋淋的腦袋從水裏露出來,感覺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他用力遊了起來,月光和湖水融為一片。

在圓明園作個漁夫。白蒹一下冒出這麼個想法。

他躺在水麵上,看到亮晶晶的星星。多久沒有看到星星了?白蒹有些吃驚。他想起自己在山上的選礦廠裏看球磨機的那無數個夜晚。山上的星星應該很亮,可是奇怪的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

白蒹又一個猛子紮下去,水麵的月亮被攪亂了,一個個碎片湧向四周,變成無數個月亮。

白蒹拾了一個廢紙箱,把它鋪在福海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熱氣從曬了一白天的石頭上透過紙板傳到他身上還熱乎乎的,像躺在家鄉的熱炕上,白蒹感覺非常舒服。身旁是浩瀚的福海,風吹著湖水嘩嘩響著,如村邊的小河在他耳邊呢喃。

晚上,白蒹在睡夢中忽然聽到流星清脆的聲音。他感覺有些奇怪,怎麼會聽到流星的聲音呢?但他心裏明明白白這是流星的聲音,像一枚棋子從桌子上滑落。他趕緊許了一個願,我要幸福!睜開眼睛。哪有流星呢?白蒹翻個身繼續睡覺,可是睡不著了,他耳邊老是有摩托的轟鳴聲。

自己騎得那麼慢,怎麼會撞到那個女人呢?

白蒹至今還能清晰地聽到摩托在雪地上刹車時,輕微的打滑聲。

那天,天已經麻影影黑,飄著雪。白蒹怕滑到,摩托騎得很慢,頂多二十邁。進了縣城,給娘買好藥,又買了隻燒雞。出城的時候,地上、屋頂上已經白花花一片。路燈下,雪密密麻麻亂飛。在城門洞那兒忽然出來一個女人,穿著白衣服,走起路來慢悠悠的不停地晃,像喝多了酒。白蒹當時心裏還想誰家的女人這麼冷的天不回家?他害怕撞著她,把摩托蹬到一檔,慢慢往前走。就要經過她時,她控製不住自己似的忽然朝摩托倒下來,白蒹害怕地一躲,已經遲了。她的衣服掛在車把上,臉蹭了一下,倒在地上。他趕忙停下車來,看她有沒有事情。

她昏迷了。

肯定是她自己蹭上來的。幾個月前的那一幕一遍一遍在白蒹眼前出現。他睜開眼睛,月光淡了些,星星更密了。白蒹把腳泡到水裏麵,湖水已經涼了,卻並不刺骨。白蒹摸起水中的小石子,一顆一顆朝湖中扔去。天空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