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閑書·寂寞的春朝(2)(3 / 3)

去年正月,因為一位朋友要我去幫他的忙,不得不在兵荒燎亂之際,離開北京,西車站的她的一場大哭,又給了我一個很深的印象。

躺在船艙裏的棉被上,把銀弟和我中間的一場一場的悲喜劇,回想起來之後,神經愈覺得興奮,愈是睡不著了。不得已隻好起來,拿了煙罐火柴,想上食堂去吸煙去。跳下了床,開門出來,在門外的通路上,卻巧又遇見了那位很像銀弟的廣東姑娘。我因為正在回憶之後,突然見了她的形象,照耀在電燈光裏,心裏忽而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竟瞪了兩眼,呆呆的站住了。她看了我的奇怪的樣子,也好像很詫異似的站住了腳。這時候幸虧同船者都已睡盡,沒有人看見,而我也於一分鍾之內,回複了意識,便不慌不忙的走過她的身邊,對她問了一聲“還沒有睡麼?”就上食堂去吸煙去。

從上海出發之後第四天的早晨,聽說是已經過了汕頭,也許今天晚上可以進虎門的。船客的臉上,都現出一種希望的表情來,天也放晴,“突克”上的人聲也嘈雜起來了。

這一次的航海,總算還好,風浪不十分大,路上也沒有遇著強盜,而今天所走的地方,已經是安全地帶了。在“突克”的左旁,一位廣東的老商人,一邊拿了望遠鏡在望海邊的島嶼,一邊很努力的用了普通話對我說子一段話。

太陽忽隱忽現,海風還是微微的拂上麵來,我們究竟向南走了幾千裏路,原是誰也說不清楚,可是緯度的變遷的證明,從我們的換了夾衣之後,還覺得悶熱的事實上找得出來,所以我也不知不覺的對那老商人說:

“老先生,我們已經接觸了南國的風光了!”

吃了早午飯,又在“突克”上和那老商人站立了一回,看看遠處的島嶼海岸,也沒有什麼不同的變化,我就回到了艙裏去享受午睡。大約是幾天來運動不足,消化不良的緣故,頭一擱上枕,就作了許多亂夢。夢見了去年在北京德國病院裏死的一位朋友,夢見了兩月前頭,在故鄉和我要好的那個女人,又夢見了幾回哥哥和我吵鬧的情形,最後又夢見我自家在一家酒店門口發怔,因為這酒家櫃上,一盤一盤陳列著在賣的盡是煮熟了的人頭和人的上半身。

午後三點多鍾,睡醒之後,又上“突克”去看了一次,四麵的景色,還是和午前一樣,問問同伴,說要明天午後,才得到廣州。幸而這時候那廣東姑娘出來了,和她不即不離的說了幾句極普通的話,覺得旅愁又減少了一點。這一晚和前幾晚一樣,看了幾頁小說,吸了幾支煙,想了些前後錯雜的事情,就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船到虎門外,等領港的到來,慢慢的駛進珠江,是在開船後第五天的午後三點多鍾,天空黯淡,細雨絲絲在下,四麵的小島,遠近的漁村,水邊的綠樹,使一般船客都中心不定地跑來跑去在“突克”和艙室的中間行走,南方的風物,煞是離奇,煞是可愛!

若在北方,這時候隻是一片黃沙瘠土,空林裏總認不出一串青枝綠葉來,而這南鄉的二月,水邊山上,蒼翠欲滴的樹葉,不消再說,江岸附近的水田裏,仿佛是已經在忙分秧稻的樣子。珠江江口,叉港又多,小島更夥,望南望北,看得出來的,不是嫩綠濃陰的高樹,便是方圓整潔的農園。樹陰下有依水傍山的瓦屋,園場裏排列著荔枝龍眼的長行,中間且有粗枝大幹,紅似相思的木棉花樹,這是夢境呢還是實際?我在船頭上竟看得發呆了。

“美啊!這不是和日本長崎口外的風景一樣麼?”同艙的K叫著說。 “美啊!這簡直是江南五月的清和景!”同艙的W亦受了感動。

“可惜今天的天氣不好,把這一幅好景致染上了憂鬱的色彩。”我也附和他們說。

船慢慢的進了珠江,兩岸的水鄉人家的春聯和門楣上的橫額,都看得清清楚楚。前麵老遠,在空濛的煙雨裏,有兩座小小的寶塔看見了。

“那是廣州城!”

“那是黃埔!”

像這樣的驚喜的叫喚,時時可以聽見,而細雨還是不止,天色竟陰陰的晚了。

吃過晚飯,再走出艙來的時候,四麵已經是夜景了。遠近的灣港裏,時有幾盞明滅的漁燈看得出來,岸上人家的牆壁,還依稀可以辨認。廣州城的燈火,看得很清,可是問問船員,說到白鵝潭還有二十多裏。立在黃昏的細雨裏,盡把脖子伸長,向黑暗中瞭望,也沒有什麼意思,又想回到食堂裏去吸煙,但W和K卻不願意離開“突克”。

不知經過了幾久,輪船的輪機聲停止了。“突克”上充滿了壓人的寂靜,幾個喜歡說話的人,又受了這寂靜的威脅,不敢作聲,忽而船停住了,跑來跑去有幾個水手呼喚的聲音。輪船下舢板中的男女的聲音,也聽得出來了,四麵的燈火人家,也增加了數目。艙裏的茶房,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的,這時候也站在我們的身旁,對我們說:

“船已經到了,你們還是回艙去照料東西罷!廣東地方可不是好地方。”

我們問他可不可以上岸去,他說晚上雇舢板危險,還不如明天早上上去的好,這一晚總算到了廣州,而仍在船上宿了一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