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鵝潭的一宿,也算是這次南行的一個紀念,總算又和那廣東姑娘同在一隻船上多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不及和那姑娘話別,我們就雇了小艇,冒雨衝上岸來了。
十五年四月二十日
選自《達夫散文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
雜 談 七 月
陰曆的七月天,實在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候,所謂“已涼天氣未寒時”也,因而民間對於七月的傳說,故事之類,也特別的多。詩人善感,對於秋風的慘澹,會發生感慨,原是當然。至於一般無敏銳感受性的平民,對於七月,也會得這樣謳歌頌揚的原因,想來總不外乎農忙已過,天氣清涼,自己可以安穩來享受自己的勞動結果的緣故;雖然在水旱成災,豐收也成災,農村破產的現代中國,農民對於秋的感覺如何,許還是一個問題。
七月裏的民間傳說最有詩味的,當然是七夕的牛郎織女的事情。小泉八雲有一冊銀河故事,所記的,是日本鄉間,於七夕晚上,懸五色詩箋於竹竿,擲付清溪,使水流去的雅人雅事,中間還譯了好幾首日本的古歌在那裏。
其次是七月十五的盂蘭盆會;這典故的出處,大約是起因於盂蘭盆經的目連救母的故事的,不過後來愈弄愈巧,便有刻木割竹,飴蠟剪彩,模花葉之形狀等妙技了。日本鄉間,在七月十五的晚上,並且有男女野舞,直舞到天明的習俗,名曰盆踴,鄙人在日光,鹽原等處,曾有幾次躬逢其盛,覺得那一種農民的原始的跳舞,與月下的鄉村男女酣歌戲謔的情調,實在是有些寫不出來的愉快的地方。這些日本的七月裏的遺俗,不知道是不是我們隋唐時代的國產,這一點,倒很想向考據家們請教一番。
因目連救母的故事而來的點綴,還有七月三十日的放河燈與插地藏香等鬧事。從前寄寓在北平什刹海的北岸,每到秋天,走過積水潭的淨業庵頭,就要想起王次回的“秋夜河燈淨業庵”那一首絕句。聽說紹興有大規模的目連戲班和目連戲本,不知道這目連戲在紹興,是不是也是農民在七月裏的業餘餘興?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杭州的八月
杭州的廢曆八月,也是一個極熱鬧的月份。自七月半起,就有桂花栗子上市了,一入八月,栗子更多,而滿覺隴南高峰翁家山一帶的桂花,更開得來香氣醉人。八月之名桂月,要身入到滿覺隴去過一次後,才領會得到這名字的相稱。
除了這八月裏的桂花,和中國一般的八月半的中秋佳節之外,在杭州還有一個八月十八的錢塘江的潮汛。
錢塘的秋潮,老早就有名了,傳說就以為是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沉之於江,子胥不平,鬼在作怪之故。《論衡》裏有一段文章,駁斥這事,說得很有理由:“儒書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於鑊,盛於囊,投之於江,子胥恚恨,臨水為濤,溺殺人。’夫言吳王殺伍子胥,投之於江,實也,言其恨恚,臨水為濤者,虛也。且衛菹子路,而漢烹彭越,子胥勇猛,不過子路彭越,然二子不能發怒於鼎鑊之中,子胥亦然,自先入鼎鑊,後乃入江,在鑊之時其神豈怯而勇於江水哉?何其怒氣前後不相副也?”可是《論衡》的理由雖則充足,但傳說的力量,究竟十分偉大,至今不但是錢塘江頭,就是廬州城內淝河岸邊,以及江蘇福建等濱海傍湖之處,仍舊還看得見塑著白馬素車的伍大夫廟。
錢塘江的潮,在古代一定比現時還要來得大。這從高僧傳唐靈隱寺釋寶達,誦咒咒之,江潮方不至激射湖上諸山的一點,以及南宋高宗看潮,隻在江幹候潮門外搭高台的一點看來,就可以明白。現在則非要東去海寧,或五堡八堡,才看得見銀海潮頭一線來了。這事情從阮元的《揅經室集·浙江圖考》裏,也可以看得到一些理由,而江身沙漲,總之是潮不遠上的一個最大原因。
還有梁開平四年,錢武肅王為築捍海塘,而命強弩數百射濤頭,也隻在候潮通江門外。至今海寧江邊一帶的鐵牛鎮鑄,顯然是師武肅王的遺意,後人造作的東西。(我記得鐵牛鑄成的年分,是在清順治年間,牛身上印在那裏的文字,還隱約辨得出來。)
滄桑的變革,實在厲害得很,可是杭州的住民,直到現在,在靠這一次秋潮而發點小財,做些買賣的,為數卻還不少哩!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婿 鄉 年 節
一看到了婿鄉的兩字,或者大家都要聯想到淳於髡的賣身投靠上去。我可沒有坐吃老婆飯的福分,不過杭州兩字實在用膩了,改作婿鄉,庶幾可以換一換新鮮;所以先要從杭州舊曆年底老婆所做的種種事情說起。
第一,是年底的做粽子與棗餅。我說:“這些東西,做它作啥!”老婆說:“橫豎是沒有錢過年了,要用索性用它一個精光,糴兩鬥糯米來玩玩,比買航空券總好些。”於是乎就有了粽子與棗餅。
第二,是年三十晚上的請客。我說:“請什麼客呢?到杭州來吃他們幾頓,不是應該的麼?”老婆說:“你以為他們都是你丈母娘——據風雅的先生們說,似乎應該稱作泰水的——屋裏的人麼?禮尚往來,吃人家的吃得那麼多,不回請一次,倒好意思?”於是乎就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