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杭州的來得賤,菜隻教自己做做,也不算貴。麻煩的,是客人來之前屋裏廚下的那一種兵荒撩亂的樣子。
年三十的午後,廚下頭刀兵齊舉,屋子裏火辣煙熏,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上吃悶酒。一位剛從歐洲回來的同鄉,從旅舍裏來看我,見了我的悶悶的神氣,弄得他說話也不敢高聲。小孩兒下學回來了,一進門就吵得厲害,我打了他們兩個嘴巴。這位剛從文明國裏回來的紳士,更看得難受了,臨行時便悄悄留下了一封鈔票,預備著救一救我當日的急。其實,經濟的壓迫,倒也並不能夠使我發愁,不過近來酒性不好,文章不敢寫了以後,喝一點酒,老愛罵人。罵老婆不敢罵,罵用人不忍罵,罵天地不必罵,所以微醉之後,總隻以五歲三歲的兩個兒子來出氣。
天晚了,客人也到齊了,菜還沒有做好,於是乎先來一次五百攢。輸了不甘心,贏了不肯息,就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的攢了下去。肚皮餓得精癟,膀胱脹得蠻大,還要再來一次。結果弄得頭雞叫了,夜飯才茲吃完。有的說,“到靈隱天竺去燒頭香去罷,”有的說,“上城隍山去看熱鬧去罷!”人數多了,意見自然來得雜。誰也不願意讚成誰,九九歸原,還是再來一次。
天白茫茫的亮起來了,門外頭爆竹聲也沒有,鑼鼓聲也沒有,百姓真如喪了考妣。屋裏頭,隻剩了幾盞黃黃的電燈,和一排油滿了的倦臉。地上麵是瓜子殼,橘子皮,香煙頭,和散銅板。
人雖則大家都支撐不住了,但因為是元旦,所以連眨著眼睛,連打著嗬欠,也還在硬著嘴說要上那兒去,要上那兒去。
客散了,太陽出來了,家裏的人都去睡覺了;我因為天亮的時候的酒意未消,想罵人又沒有了人罵,所以隻輕腳輕手地偷出了大門,偷上了城隍山的極頂。一個人立在那裏舉目看看錢塘江的水,和隔岸的山,以及穿得紅紅綠綠的許多默默無言的善男信女,大約是忽而想起了王小二過年的那出滑稽悲劇了罷,肚皮一捧,我竟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出來,同時也打了幾個大聲的噴嚏。
回來的時候,到了城隍山腳下的元寶心,我聽見走在我前麵的一位鄉下老太太,在輕輕地對一位同行的中年婦人說:“今年真倒黴,大年初一,就在城隍山上遇見了一個瘋子。”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寂寞的春朝
大約是年齡大了一點的緣故罷?近來簡直不想行動,隻愛在南窗下坐著曬曬太陽,看看舊籍,吃點容易消化的點心。
今年春暖,不到廢曆的正月,梅花早已開謝,盆裏的水仙花,也已經香到了十分之八了。因為自家想避靜,連元旦應該去拜年的幾家親戚人家都懶得去。飯後瞌睡一醒,自然隻好翻翻書架,檢出幾本正當一點的書來閱讀。順手一抽,卻抽著了一部退補齋刻的陳龍川的文集。一冊一冊的翻閱下去,覺得中國的現狀,同南宋當時,實在還是一樣。外患的迭來,朝廷的蒙昧,百姓的無智,誌士的悲哽,在這中華民國的二十四年,和孝宗的乾道淳熙,的確也沒有什麼絕大的差別,從前有人吊嶽飛說:“憐他絕代英雄將,爭不遲生付孝宗!”但是陳同甫的《中興五論》,上孝宗皇帝的《三書》,畢竟又有點什麼影響?
讀讀古書,比比現代,在我原是消磨春晝的最上法門。但是且讀且想,想到了後來,自家對自家,也覺得起了反感。在這樣好的春日,又當這樣有為的壯年,我難道也隻能同陳龍川一樣,做點悲歌慷慨的空文,就算了結了麼?但是一上書不報,再上,三上書也不報的時候,究竟一條獨木,也支不起大廈來的。為免去精神的浪費,為避掉親友的來擾,我還是拖著雙腳,走上城隍山去看熱鬧去。
自從遷到杭州來後,這城隍山真對我發生了絕大的威力。心中不快的時候,閑散無聊的時候,大家熱鬧的時候,風雨晦冥的時候,我的唯一的逃避之所就是這一堆看去也並不高大的石山。去年舊曆的元旦,我是上此地來過的;今年雖則年歲很荒,國事更壞,但山上的香煙熱鬧,綠女紅男,還是同去年一樣。對花濺淚,怕要惹得旁人說煞風景,不得已我隻好於背著手走下山來的途中,哼它兩句舊詩:
大地春風十萬家,偏安原不損繁華。
輸降表已傳關外,冊帝文應出海涯。
北闕三書終失策,暮年一第亦微瑕。
千秋論定陳同甫,氣壯詞雄節較差。
走到了寓所,連題目都想好了,是《乙亥元日,讀陳龍川集,有感時事》。
一九三五年二月四日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春 愁
說秋月不如春月的,畢竟是“隻解歡娛不解愁”的女孩子們的感覺,像我們男子,尤其是到了中年的我們這些男子,恐怕到得春來,總不免有許多懊惱與愁思。
第一,生理上就有許多不舒服的變化;腰骨會感到酸痛,全體筋絡,會覺得疏懶。做起事情來,容易厭倦,容易顛倒。由生理的反射,心理上自然也不得不大受影響。譬如無緣無故會感到不安,恐怖,以及其他的種種心狀,若焦躁,煩悶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