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閑書·寂寞的春朝(3)(3 / 3)

而感覺得最切最普遍的一種春愁,卻是“生也有涯”的我們這些人類和周圍大自然界的對比。

年去年來,花月風雲的現象,是一度一番,會重新過去,從前是常常如此,將來也決不會改變的。可是人呢?號為萬物之靈的人呢?卻一年比一年的老了。由渾噩無知的童年,一進就進入了滿貯著性的苦悶,智的苦悶的青春。再不幾年,就得漸漸的衰,漸漸的老下去。

從前住在上海,春天看不見花草,聽不到鳥聲,每以為無四季交換的洋場十裏,是勞動者們的永久地獄。對於春,非但感到了恐怖,並且也感到了敵意,這當然是春愁。現在住上了杭州,到處可以看湖山,到處可以聽黃鳥,但春濃反顯得人老,對於春又新起了一番妒意,春愁可更加厚了。

在我個人,並且還有一種每年來複的神經性失眠的症狀,是從春暮開始,入夏劇烈,到秋方能痊治的老病。對這死症的恐怖,比病上了身,實際上所受的肉體的苦痛還要厲害。所以春對我,絕對不能融洽,不能忍受,年紀輕一點的時候,每思到一個終年沒有春到的地方去做人;在當時單憑這一種幻想,也可以把我的春愁減殺一點,過幾刻快活的時間。現在中年了,理智發達,頭腦固定,幻想沒有了。一遇到春,就隻有愁慮,隻有恐懼。

去年因為新搬上杭州來過春天,近郊的有許多地方,還不曾去跑過,所以二三四的幾個月,就完全花去在閑行跋涉的筋肉勞動之上,覺得身體還勉強對付了過去。今年可不對了,曾經去過的地方,不想再去,而新的可以娛春的方法,又還沒有發見。去旅行麼?既無同伴,又缺少旅費。讀書麼?寫文章麼?未拿起書本,未捏著筆,心裏就煩躁得要命。喝酒也豈能長醉,戀愛是尤其沒有資格了。

想到了最後,我隻好希望著一種不意的大事件的發生,譬如“一二八”那麼的飛機炸彈的來臨,或大地震大革命的勃發之類,或者可以把我的春愁驅散,或者簡直可以把我的軀體毀去;但結果,這當然也不過是一種無望之望的同少年時代一樣的一種幻想而已。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惜 掌 之 歌

北國的人,歡迎春天,南國的人,至少也不怕春天,隻有生長在中部中國的我們,覺得春天實在是一段無可奈何的受難時節;蘇東坡說:“欲斷魂”,陸機說:“節運同可悲,莫若春氣甚”,而“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當不隻是楚國人的悲哀,因為“吳地月明人倚棹,江村笛好晚登樓”的吟者,也正在啼春怨別,晚上睡不著覺。

今年的春天,尤其獰猛得可怕,這一種熱法,這一種Tempo的快法,正像是大豔的毒婦,在張了血腥氣的大口要吞人的樣子。我已經有兩三個星期,感到了精神的異狀,心裏隻在暗暗地擔憂,怕神經纖弱,受不了這濃春的壓迫。果然前幾天阮玲玉自殺了,西湖邊上也發現了幾次尋自盡的人;大抵瘋症總是在春天發作的。

前幾天遇見了友人沈爾喬氏,他告訴了我以濟良所女擇配的經過,告訴了我舉行儀式的節目,送了我兩張請帖,教我到了那天,一定去參觀一下,或者還可以發表一點意見。這原是與節季無關,與我的神經也無大礙的事情。可是到了集團結婚式舉行的昨日,天氣又是那麼的熱,太陽又是那麼的猛。早晨起來,就有點預感,覺得今天可有點不對,寫東西是寫不成了。出去也未見得一定可以得到一天的快樂,因為空氣沉濁,晴光裏似乎含有著雷電的威脅的樣子。

十點半鍾,到了戲院,人實在擠得太多;先坐在樓上,可真了不得,哪裏來的這麼些個人頭,這麼些個人的眼睛!你試想想,一層一層堆在那裏的,盡是些身體看不見的人頭,而人頭上又各張著了兩隻眼睛。我到了這些地方又常要犯一種抽象幻視的毛病的,原因大約是為了年輕的時候教書教得太多的緣故。坐落不久,向四周上下看了幾轉,這毛病果然發作了;我的近旁,我的腳下,非但不見了人的身體,並且也不見了人頭,而懸掛在空中,一張一合在那裏堆壘著的,盡是些沒有身體也沒有頭隻上下長著毛毛黑黝黝的眼睛。我發起抖來了,身上滿身出了冷汗。霞是曉得我有這一種病症的,手招著我,就陪我到了樓底下前排還空著的座上。閉上了眼睛,正想把精神調整一下的時候,耳邊又來了幾聲同野獸遠遠在怒號似的嗚聲。張開眼睛來一看,隻看見了一堆肉,向我說話。再仔細一看,又看見這一堆肉上,似乎有猴兒玩把戲時穿的一塊棕色的洋呢罩在那裏,肉的堆上仿佛更有兩塊小玻璃在放光。在這裏,我的幻視的神經,隻撈取了一堆肉,一件大小不配的棕色的洋裝,和一個能發音的小小的空洞。

“請你走出去吧!這裏不是你坐的,請走出去吧!這裏不是你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