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發起抖來了,臉色似乎也變了青綠。可是耳神經接受了幾句成言語的聲音以後,病魔倒是被逐走了,到此我才看出了一個圓臉肥胖穿著西裝胸前掛有一塊粉紅綢的人,他大約是救濟院的職員,今天是受了院長之命,來司糾察的。我先告訴他以人擠得太多,樓上的座位於我不宜的理由,後來更告訴他我是被院長請來參加這盛會的;他聽了我這哀告,神氣更加飛揚了,本來還帶有幾分勸告語氣的詞句,立時變成了強迫命令的腔調。脫離了恐怖病和幻視病,回複到常態以後的我,原也是個普通的人,反撥的感情,當然是有的。手掌是舉起來了,舉到了和腰骨成直角的地位了,就可以伸出去了,眼睛稍稍偏了一偏,我卻看見了坐在我邊上的霞。
“一樣的是人,他也是有父母老婆的人,我若批他一掌,於我原是沒有益處,而於他且將成為奇恥大辱。萬一他老婆也在這裏,使她見了她男人的受此奇辱,豈不要使她失去對丈夫的信仰?”
心裏這樣想著,我的神經,非但脫出了病態,並且更進入了一種平時不大逢著的鎮靜諧和的極境。我站了起來,柔婉地將手拍上了他的肩頭,並且寬慰他說:
“朋友,我原諒你。我就離開此地,但以後請你也保持著這一種嚴格守法的精神。”
到了戲院外麵,覺得空氣雖則稍稍稀薄了一點,但悶人的春靄,仍舊是熏蒸得厲害。
飯前三杯酒一喝,昏昏沉沉有點想睡了,忽而又來了一位新喪老父的朋友,接著又是海外初回的詩人等的來訪,大家圍坐著談了半日閑天,天氣向晚轉涼,頭腦既清,而興致又回複到了二十年前年少無愁的境地。傍晚出去吃酒,在鹽橋邊更遇見了那位邀我去參加勝會的沈氏,立談了一下,向他道了賀,我們就上了酒店。
在酒店裏,事情又發生了,原因是為了酒的不足,和酒保的狡猾。同去的葉氏,大約是有點醉意了吧,拔出拳頭,就演了一出打店。
黃昏起了西北風,在沙石亂飛,微雨灑襟的暗路上走著回來,我用了錢大王歡宴父老時所唱的吳歌拍子,唱出了這麼的一曲小調:
我愛惜我儂的手掌,
我也顧全了他的麵子!
打人出氣者誰氏?
葉公可是瘋子?
三月十七日
原載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日《東南日報·沙發》第二二七〇期
住 所 的 話
自以為青山到處可埋骨的飄泊慣的流人,一到了中年,也頗以沒有一個歸宿為可慮;近來常常有求田問舍之心,在看書倦了之後,或夜半醒來,第二次再睡不著的枕上。
尤其是春雨蕭條的暮春,或風吹枯木的秋晚,看看天空,每會作賞雨茅屋及江南黃葉村舍的夢想;遊子思鄉,飛鴻倦旅,把人一年年弄得意氣消沉的這時間的威力,實在是可怕,實在是可恨。
從前很喜歡旅行,並且特別喜歡向沒有火車飛機輪船等近代交通利器的偏僻地方去旅行。一步一步的緩步著,向四麵絕對不曾見過的山川風物回視著,一刻有一刻的變化,一步有一步的境界。到了地曠人稀的地方,你更可以高歌低唱,袒裼裸裎,把社會上的虛偽的禮節,謹嚴的態度,一齊洗去。人與自然,合而為一,大地高天,形成屋宇,蠛蠓蟻虱,不覺其微,五嶽昆侖,也不見其大。偶或遇見些茅篷泥壁的人家,遇見些性情純樸的農牧,聽他們談些極不相幹的私事,更可以和他們一道的悲,一道的喜。半歲的雞娘,新生一蛋,其樂也融融,與國王年老,誕生獨子時的歡喜,並無什麼分別。黃牛吃草,嚼斷了麥穗數莖,今年的收獲,怕要減去一勺,其悲也戚戚,與國破家亡的流離慘苦,相差也不十分遠。
至於有山有水的地方呢,看看雲容岩影的變化,聽聽大浪齧磯的音樂,應臨流垂釣,或鬆下息陰。行旅者的樂趣,更加可以多得如放翁的入蜀道,劉阮的上天台。
這一種好遊旅,喜飄泊的情性,近年來漸漸地減了;連有必要的事情,非得上北平上海去一次不可的時候,都一天天地拖延下去,隻想不改常態,在家吃點精致的菜,喝點芳醇的酒,睡睡午覺,看看閑書,不願意將行動和平時有所移易;總之是懶得動。
而每次喝酒,每次獨坐的時候,隻在想著計劃著的,卻是一間潔淨的小小的住宅,和這住宅周圍的點綴與鋪陳。
若要住家,第一的先決問題,自然是鄉村與城市的選擇。以清靜來說,當然是鄉村生活比較得和我更為適合。可是把文明利器——如電燈自來水等——的供給,家人買菜購物的便利,以及小孩的教育問題等合計起來,卻又覺得住城市是必要的了。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鄉村的景象之田園都市,在中國原也很多。北方如北平,就是一個理想的都城;南方則未建都前之南京,瀕海的福州等處,也是住家的好地。可是鄉土的觀念,附著在一個人的腦裏,同毛發的生於皮膚一樣,叢長著原沒有什麼不對,全脫了卻也勢有點兒不可能。所以三年之前,也是在一個春雨霏微的節季,終於聽了霞的勸告,搬上杭州來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