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霞關內嶺頂,有一座霞嶺亭,亭旁住著一家人家,從前大約是守關官吏的住所,現在卻隻剩了一位老人,在那裏賣茶給過路的行人。
北麵出關,下嶺裏許,是一個關帝廟。規模很大,有觀音閣、浣霞池亭等建築,大約從前的閩浙官吏來往,總是在這廟內寄宿的無疑。現在東麵浣霞池的亭上,還有許多周亮工的過關詩,以及清初諸名宦的唱和詩碣,嵌在石壁的中間。
在關帝廟裏喝了一碗茶,買了些有名的仙霞關的綠茶茶葉,晚霞已經圍住了山腰,我們的手上臉上都感覺得有點潮潤起來了,大家就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說:
“啊!原來這些就是仙霞!不到此地,可真不曉得這關名之妙喂!”
下嶺過溪,走到溪旁的保安村裏,坐上車子,再探頭出來看了一眼曾經我們走過的山嶺,這座東南的雄鎮,卻早已羞羞怯怯,躲入到一片白茫茫的仙霞懷裏去了。
冰 川 紀 秀
冰川是玉山東南門外環城的一條大溪,我們上玉山到這溪邊的時候,因為杭江鐵路車尚未通,是由江山坐汽車繞廣豐,直驅了二三百裏的長路,好容易才走到的。到了冰溪的南岸來一看,在衢州見了顏色兩樣的城牆時所感到的那種異樣的,緊張的空氣,更是迫切了;走下汽車,對手執大刀,在浮橋邊檢查行人的兵士們偷拋了幾眼斜視,我們就隻好決定不進城去,但在冰川旁邊走走,馬上再坐原車回去江山。
玉山城外是由這一條天生的城河冰溪環抱在那裏的,東南半角卻有著好幾處雁齒似的浮橋。浮橋的腳上,手捧著明晃晃的大刀,肩負著黃蒼蒼的馬槍,在那裏檢查入城證、良民證的兵士,看起來相貌都覺得是很可怕。
從冰川第一樓下繞過,沿堤走向東南,一塊大空地,一個大森林,就是郭家洲了。武安山障在南邊,普寧寺、鶴嶺寺接在東首。單就這一角的風景來說,有山有水,還有水車,磨房,漁梁,石墈,水閘,長堤,凡中國畫或水彩畫裏所用得著的各種點景的品物,都已經齊備了;在這樣小的一個背景裏,能具備著這麼些個秀麗的點綴品的地方,我覺得行盡了江浙的兩地,也是很不多見的。而尤其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是郭家洲這一個三角洲上的那些樹林的疏散的逸韻。
郭家洲,從前大約也是冰溪的流水所經過的地方,但時移勢易,滄海現在竟變作了桑田了;那一排疏疏落落的雜樹林,同外國古宮舊堡的畫上所有的那樣的那排大樹,少算算,大約總也已經有了百數歲的年紀。
這一次在漫遊浙東的途中,看見的山也真不少了,但每次總覺得有點美中不足的,是樹木的稀少;不意一跨入了這江西的境界,就近在縣城的旁邊,居然竟能夠看到了這一個自然形成的像公園似的大雜樹林!
城裏既然進不去,爬山又恐怕沒有時間,並且離縣城向西向北十來裏地的境界,去走就有點兒危險,萬不得已,自然隻好橫過郭家洲,上鶴嶺寺山上的那一個北麵的空亭,去遙想玉山的城市了。
玉山城裏的人家,實在整潔得很。沿城河的一排住宅,窗明幾淨,倒影溪中,遠看好像是威匿思市裏的通衢。太陽斜了,城裏頭起了炊煙,水上的微波,也漸漸地漸漸地帶上了紅影。西北的高山一帶,有一個尖峰突起,活像是倒插的筆尖,大約是懷玉山了吧?
這一回沿杭江鐵路西南直下,千裏的遊程,到玉山城外終止了。“冰為溪水玉為山!”坐上了向原路回來的汽車,我念著戴叔倫的這一句現成的詩句,覺得這一次旅行的煞尾,倒很有點兒像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小說。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稿
杭 州
杭州的出名,一大半是為了西湖。而人工的建設,都會的形成,初則是由於唐末五代,武肅王錢鏐(西曆十世紀初期)的割據東南,——“隋朝特創立此郡城,僅三十六裏九十步;後武肅錢王,發民丁與十三寨軍卒,增築羅城,周圍七十裏許。……”(吳自牧《夢粱錄》卷七)——再則是由於南宋建炎三年(一一二九),高宗的臨安駐蹕,奠定國都。至若唐白樂天與宋蘇東坡的築堤導水,原也有功於杭郡人民,可是僅僅一位醉酒吟詩攜妓的郡守的力量,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和帝王匹敵的。
據說,杭州的杭字,是因“禹末年,巡會稽至此,舍航登陸,乃名杭,始見於文字”(柴虎臣著《杭州沿革大事考》)。因之,我們可以猜想,禹以前,杭州總還是一個澤國。而這一個四千餘年前的澤國,後來為越為吳,也為吳越的戰場,為東漢的浙江,為三國吳的富春,為晉的吳郡,為隋唐的杭州,兩為偏安國都,迭為省治,現在並且成了東南五省交通的孔道,歌舞喧天,別莊滿地,簡直又要恢複南宋當時的首都舊觀了。
我的來住杭州,本不是想上西湖來尋夢,更不是想彎強弩來射潮;不過妻杭人也,雅擅杭音,父祖富春產也,歌哭於斯,葉落歸根,人窮返裏,故鄉魚米較廉,借債亦易,——今年可不敢說,——屋租尤其便宜,铩羽歸來,正好在此地偷安苟活,坐以待亡。搬來住後,歲月匆匆,一眨眼間,也已經住了一年有半了。朋友中間曉得我的杭州住址者,於春秋佳日,旅遊西湖之餘,往往肯命高軒來枉顧。我也因獨處窮鄉,孤寂得可憐,我朋自遠方來,自然喜歡和他們談談舊事,說說杭州。這麼一來,不幾何時,大家似乎已經把我看成了杭州的管鑰,山水的東家;《中學生》雜誌編者的特地寫信來要我寫點關於杭州的文章,大約原因總也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