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杭州一般的興廢沿革,有《浙江通誌》、《杭州府誌》、《仁錢縣誌》諸大部的書在;關於杭州的掌故,湖山的史跡等等,也早有了光緒年間錢塘丁申、丁丙兩氏編刻的《武林掌故叢編》、《西湖集覽》,與新舊《西湖誌》、《湖山便覽》以及諸大書局大文豪的西湖遊記或西湖遊覽指南諸書,可作參考;所以在這裏,對這些,我不想再來饒舌,以虛費紙麵和讀者的光陰。第一,我覺得還值得一寫,而對於讀者,或者也不至於全然沒趣的,是杭州人的性格;所以,我打算先從“杭州人”講起。
第一個杭州人,究竟是那裏來的?這杭州人種的起源問題,怕同先有雞蛋呢還是先有雞一樣,就是叫達爾文從陰司裏複活轉來,也很不容易解決。好在這些並非是我們的主題,故而假定當杭州這一塊陸土出水不久,就有些野蠻的,好漁獵的人來住了,這些蠻人,我們就姑且當他們是杭州人的祖宗。吳越國人,一向是好戰、堅忍、刻苦、猜忌,而富於巧智的。自從用了美人計,征服了姑蘇以來,兵事上雖則占了勝利,但民俗上卻吃了大虧;喜鬥、堅忍、刻苦之風,漸漸地消滅了。倒是猜忌,使計諸官能,逐步發達了起來。其後經楚威王、秦始皇、漢高帝等的撻伐,杭州人就永遠處入了被征服者的地位,隸屬在北方人的胯下。三國紛紛,孫家父子崛起,國號曰吳,杭州人總算又吐了一口氣,這一口氣,隱忍過隋唐兩世,至錢武肅王而吐盡;不久南宋遷都,固有的杭州人的骨裏,混入了汴京都的人士的文弱血球,於是現在的杭州人的性格,就此決定了。
意誌的薄弱,議論的紛紜;外強中幹,喜撐場麵;小事機警,大事糊塗;以文雅自誇,以清高自命;隻解歡娛,不知振作等等,就是現在的杭州人的特性;這些,雖然是中國一般人的通病,但是看來看去,我總覺得以杭州人為尤甚。所以由外鄉人說來,每以為杭州人是最狡猾的人,狡猾得比上海灘上的滑頭還要厲害。但其實呢,杭州人隻曉得占一點眼前的小利小名,暗中在吃大虧,可是不顧到的。等到大虧吃了,杭州人還要自以為是,自命為直,無以名之,名之曰“杭鐵頭”以自慰自欺。生性本是勤而且儉的杭州人,反以為勤儉是倒黴的事情,是貧困的暴露,是與麵子有關的,所以父母教子弟的第一個原則,就是教他們遊惰過日,擺大少爺的架子。等空殼大少爺的架子學成,父母年老,財產蕩盡的時候,這些大少爺們在白天,還要上西湖去逛逛,弄件把長衫來穿穿,餓著肚皮而高使著牙簽;到了晚上上黑暗的地方去跪著討飯,或者扒點東西,倒滿不在乎,因為在黑暗裏人家看不見,與麵子還是無關,而大少爺的架子卻不可不擺。至於做匪做強盜呢,卻不會,決不會,杭州人並不是沒有這個膽量,但殺頭的時候要反綁著手去遊街示眾,與麵子有關;最勇敢的杭州人,亦不過做做小竊而已。
唯其是如此,所以現在的杭州人,就永遠是保有著被征服的資格的人;風雅倒很風雅,淺薄的知識也未始沒有,小名小利,一著也不肯放鬆,最厲害的尤其是一張嘴巴。外來的征服者,征服了杭州人後,過不上三代,就也成了杭州人了,於是剃頭者人亦剃其頭,幾十年後,仍複要被新的征服者來征服。照例類推,一年一年的下去。現在殘存在杭州的固有杭州老百姓,計算起來,怕已經不上十個指頭了。
人家說這是因為杭州的山水太秀麗了的緣故。西湖就像是一位“二八佳人體似酥”的狐狸精,所以杭州決出不出好子弟來。這話哩,當然也含有著幾分真理。可是日本的山水,秀麗處遠在杭州之上;瑞士我不曉得,意大利的風景畫片我們總也時常看見的罷,何以外國人都可以不受著地理的限製,獨有杭州人會陷入這一個絕境去的呢?想來想去,我想總還是教育的不好。杭州的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學校教育,總非要徹底的改革一下不可。
其次是該講杭州的風俗了。歲時習俗,顯露在外表的年中行事,大致是與江南各省相通的;不過在杭州像婚喪喜慶等事,更加要鋪張一點而已。關於這一方麵,同治年間有一位錢塘的範月橋氏,曾做過一冊《杭俗遺風》,寫得比較詳細,不過現在的杭州風俗,細看起來,還是同南宋吳自牧在《夢粱錄》裏所說的差仿不多,因為杭州人根本還是由那個時候傳下來,在那個時候改組過的人。都會文化的影響,實在真大不過。
一年四季,杭州人所忙的,除了生死兩件大事之外,差不多全是為了空的儀式;就是婚喪生死,一大半也重在儀式。喪事人家可以出錢去雇人來哭。喜事人家也有專門說好話的人雇在那裏借討彩頭。祭天地,祀祖宗,拜鬼神等等,無非是為了一個架子;甚至於四時的遊逛,都列在儀式之內,到了時候,若不去一定的地方走一遭,仿佛是犯了什麼大罪,生怕被人家看不起似的。所以明朝的高濂,做了一部《四時幽賞錄》,把杭州人在四季中所應做的閑事,詳細列敘了出來。現在我隻教把這四時幽賞的簡目,略抄一下,大家就可以曉得吳自牧所說的“臨安風俗,四時奢侈,賞觀殆無虛日”的話的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