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溪摸壁,再上五六十步,過合澗泉,至山頂下平坦處,有一路南繞出西麵一枝峰下。順道南去,到一處突出平坦之區,大約是收春亭的舊址。坐此處而南望,遠近的山峰田野,盡在指顧之間,平地一方,可容三四百人。平地北麵,當山峰削落處,還留剩一石龕,下覆古石刻像三尊,相傳為東坡、佛印、山穀三人遺像,明褚棟所說的因夢得像,因像建碑的處所,大約也就在這裏,而明黃鼎象所記的剩借亭的遺址,總也是在這一塊地方了,俗以此地為三休亭,更訛為三賢祠,皆係誤會者無疑。
在石龕下眺望了半天,仍遵原路向北向東,過一處菜地裏的碑亭,就到了玲瓏山寺裏去休息。小坐一會,喝了一碗茶,更隨老僧出至東麵峰頭,過鍾樓後,便到了琴操的墓下。一抔荒土,一塊粗碑,上麵隻刻著“琴操墓”的三個大字,翻閱新舊《臨安縣誌》,都不見琴操的事跡,但雲墓在寺東而已,隻有馮夢禎的《琴操墓》詩一首:
弦索無聲濕露華,白雲深處冷袈裟,
三泉金骨知何地,一夜西風掃落花。
抄在這裏,聊以遮遮《臨安縣誌》編者之羞。
同遊者潘光旦氏,是馮小青的研求者,林語堂氏是《桃花扇》裏的李香君的熱愛狂者,大家到了琴操墓下,就齊動公憤,說《臨安縣誌》編者的毫無見識。語堂且更捏了一本《野叟曝言》,慷慨陳詞地說:
“光旦,你去修馮小青的墓吧,我立意要去修李香君的墳,這琴操的墓,隻好讓你們來修了。”
說到後來,眼睛就盯住了我們,所謂你們者,是在指我們的意思。因這一段廢話,我倒又寫下了四句狗屁。
山既玲瓏水亦清,東坡曾此訪雲英,
如何八卷《臨安誌》,不記琴操一段情。
東坡到臨安來訪琴操事,曾見於菜地裏的那一塊碑文之上,而毛子晉編的《東坡筆記》裏(梁廷柟編之《東坡事類》中所記亦同),也有一段記琴操的事情說:
蘇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頗通佛書,解言辭,子瞻喜之。一日遊西湖,戲語琴操曰:“我作長老,汝試參禪!”琴操敬諾。子瞻問曰:“何謂湖中景?”對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何謂景中人?”對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雲。”“何謂人中意?”對曰:“隨他楊學士,憋殺鮑參軍。”“如此究竟何如?”琴操不答,子瞻拍案曰:“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琴操言下大悟,遂削發為尼。
這一段有名的東坡軼事,若不是當時好奇者之偽造,則關於琴操,合之前錄的馮詩,當有兩個假設好定,即一,琴操或係臨安人,二,琴操為尼,或在臨安的這玲瓏山附近的庵中。
我們這一群色情狂者還在琴操墓前爭論得好久,才下山來。再在玲瓏站上車,東駛回去,上臨安去吃完午飯,已經將近二點鍾了;飯後並且還上縣城東首的安國山(俗稱太廟山)下,去瞻仰了一回錢武肅王的陵墓。
武肅王的豐功偉烈,載在史冊;除吳越備史之外,就是新舊《臨安縣誌》、《杭州府誌》等,記錢氏功業因緣的文字,也要占去大半;我在此地本可以不必再寫,但有二三瑣事,係出自我之猜度者,順便記它一記,或者也可以供一般研究史實者的考訂。
錢武肅王出身市井,性格嚴刻,自不待言,故唐僧貫休呈詩,有“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及其衣錦還鄉,大宴父老時,卻又高歌著“鬥牛無孛兮民無欺”等語;酒酣耳熱,王又自唱吳歌娛父老曰:“汝輩見儂的歡喜,吳人與我別是一般滋味,子長在我心子裏。”則他的橫征暴斂,專製刻毒,大旨也還為的是百姓,並無將公帑存入私囊去的傾向。到了他的末代忠懿王錢宏俶,還能薄取於民,使民墾荒田,勿收其稅,或請科賦者,杖之國門,也難怪得浙江民眾要懷念及他,造保俶塔以資紀念了。還有一件事實,武肅王妃,每歲春必歸臨安,王遺妃書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吳人至用其語為歌。我意此書,必係王之書記新城羅隱秀才的手筆,因為語氣溫文,的是詩人出口語也。
自錢王墓下回來,又坐車至藻溪。換坐轎子,向北行四十裏而至西天目。因天已晚了,就在西天目山下的禪源寺內宿。
遊 西 天 目
三月三十日,星期五,陰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