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奇》,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版 (26)(1 / 3)

旅行,實在是有閑有錢有健康的人的最好的娛樂。從前中國人視出門為畏途,離家百裏,就先要禱告祖宗,辭別親友,像煞是不容易回來的樣子,現在則空有飛機,水有輪船,陸有火車汽車,千裏萬裏,都可以轉瞬而至了;所以從前的人所最怕的這旅行,現在的人卻可以把它當作娛樂來看。有幾個有錢好事的閑人,並且還把它當作了一種學問。

我想旅行的快樂,第一當然是在精神的解放;一個人生在世上,少不得總有種種糾紛和關係纏繞在身邊的,富人有富人的憂慮,窮人有窮人的苦惱;一上征途,則同進了病院和監獄一樣,什麼事情都可以暫時擱起,不管她媽了;——以入病院和進監獄為譬喻,或者是有點語病,但我所注重的,是在對於人世的雜務一方麵的話,入了病院,工總可以不做了,進了監獄,債總可以不還了,是這一個意思。

第二,旅行的快樂,大約是在好奇心的滿足;有非常美麗的太太隨侍在側的男子,會同臃腫粗大的寢室女仆去親嘴抱腰的心理,想起來大約也同這旅行者之心一樣的在好奇思異。本來有高大的洋房作住宅的先生們,到了鄉下,看見一所茅草蓋頂,柳樹當門的廁所,會得喜歡叫絕的,也就是這一個Caprice在那裏作怪。

還有些人,覺得平時的生活太舒適了,隻想去不會喪命的冒些小險,不會損身的吃些小苦,以打破打破那一條生命之流的單條平滑,旅行卻也是最適當的一針嗎啡。

唯其是如此,所以中國也有了同Thos. Cook and son 一樣的一個旅行社,蕭伯納也坐飛機飛過了長城,獨身者的奪柯勃辣想在北平市裏破一破獨身之戒。但我的這一次的旅行浙東,原因可有點不同,雖在旅行,實際上卻是在替路局辦公,是一個行旅的靈魂叫賣者的身分。

浙東一帶,所給予我的混合印象,是在山的秀裏帶雄,水的清能見底,與沿途處處,桕樹紅葉的美似春花。百姓都很勤儉,所以鄉下人家,家家都整潔堂皇,比起杭嘉湖的鄉村的坍敗衰落來,實在相差得很遠。地勢極高,山峰綿亙,斜坡上穀底裏,竹樹最多,間有幾棵纖纖的楓樹,經霜之後,葉盡紅了,微風一動,更能顯出萬綠叢中紅一點的迷人的詩意。中國鐵路的兩大幹線,平漢與津浦,我跑得次數最多,其他的支線若廣九,若北寧,若京綏等,也曾去過幾次,但以景色的變化多奇,山水的淡濃相稱來說,我覺得沒有一處,能比得上這杭江鐵路三百餘裏的一段風光;雖則正太鐵路如何,我是沒有去過,還不敢說。

說到人物,則金華附近的女人,皮色都是很白,相貌也都秀麗,有平湖蘇州的女人的美處,而健康高大,則又像是條頓民族的鄉間的農婦。

至於物產呢,浙東居民當然是以造紙種田為正業的,間有煤礦鐵礦,湯溪也有溫泉,但無人開發,富源還睡在地裏。因為多山,所以木材也多,居民之從事於燒炭燒窯者,為數也著實不少。其餘若畜牧的養豬養鴨養牛,種植的細蔗蕎麥黍稷,以及桕子玉蜀黍之類,若能改良照科學的方法做去,則金衢一帶的百姓,更可以增加富庶;可惜世亂紛紜,為政者現在還顧不到此。

我的這一次的旅行浙東,主要原因固然是因受了杭江路局之囑托,但暗地裏卻也有一點去散散鬱悶的下意識在的。上杭州來蟄居了半年,文章也不做,見客也少見,小心翼翼,默學金人,唯恐禍從口出,要惹是生非。但這半年的謹慎的結果,想不到竟引起了幾位杭州的文學青年的怨恨,說我架子太大,說我思想落伍,在九月秋高的那一個月裏,連接到了幾篇痛罵的文章,一封匿名的私信。我雖則還沒有自大狂到想比擬盧騷,但途窮日暮,到得前無去所,後無退路的時候,自家想想,卻真有點兒和不得不發瘋自殺的這位可憐的蔣·捷克相去無幾了。當時我正在打算再上上海或北平去過放浪的生活,確好是杭江路局的這一回事情來了,心想不是落水遇救,天無絕人之路麼?這一段卻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我儂的私語,附寫在此,好做一個Egotistic,megalomaniac的Epilogue,以代牢騷。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原載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十日談》旬刊“新年特章”

檳城三宿記

快哉此遊!檳榔嶼實在是名不虛傳的東方花縣。(人家或稱作花園我卻以為花縣兩字來得適當。蓋四季的花木蘢蔥,而且依山帶水,氣候溫和,住在檳城,“絕似河陽縣裏居”也。)

回想起半年來,退出武漢,漫遊湘西贛北,複轉長沙,再至福州而住下。其後忽得胡氏兆祥招來南洋之電,匆促買舟,偷渡廈門海角,由香港而星洲,由星洲而檳嶼,間關幾萬裏,閱時五十日,風塵仆仆,魂夢搖搖,忽而到這沉靜、安閑、整齊、舒適的小島來一住,真像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