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封 信
M君,F君:
到北京後,已經有兩個月了。我記得從天津的旅館裏發出那封通信之後,還沒有和你們通過一封信;臨行時答應你們做的稿子,不消說是沒有做過一篇。什麼“對不起嚇”,“原諒我嚇”的那些空文,我在此地不願意和你們說,實際上即使說了也是沒有絲毫裨益的。這兩個月中間的時間,對於我是如何的悠長?日夜隻呆坐著的我的腦裏,起了一種怎麼樣的波濤?我對於過去,對於將來,抱了怎麼樣的一個念望?這些事情,大約是你們所不知道的罷;你們若知道了,我想你們一定要跑上北京來趕我回去,或者寬縱一點,至少也許要派一個人或打一個電報,來催我仍複回到你們日夜在謀脫離而又脫離不了的樊籠裏去。我的情感,意識,欲望和其他的一切,現在是完全停止了呀,M!我的生的執念和死的追求現在也完全消失了呀!F!啊啊,以我現在的心理狀態講來,就是這一封信也是多寫的,我……我還要希望什麼?啊啊,我還要希望什麼呢?上北京來本來是一條死路,北京空氣的如何腐劣,都城人士的如何險惡,我本來是知道的。不過當時同死水似的一天一天腐爛下去的我,老住在上海,任我的精神肉體,同時崩潰,也不是道理,所以兩個月前我下了決心,決定離開了本來不應該分散而實際上不分散也沒有方法的你們,而獨自一個跑到這風雪彌漫的死都中來。當時決定起行的時候,我心裏本來也沒有什麼遠大的希望,但是在無望之中,漠然的我總覺有一個“轉換轉換空氣,振作振作精神”的念頭。啊啊,我當時若連這一個念頭也不起,現在的心境,或者也許能平靜安逸,不至有這樣的苦悶的!欺人的“無望之望”喲,我詛咒你,我詛咒你!……拿起筆來,順了我苦悶的心狀,寫了這麼半天,我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像這樣的寫下去,我也不知道怎麼才能把我胸中壓住的一塊鉛鐵吐露得出來。啊啊,M,F,我還是不寫了罷,我還是不寫的好……不過……不過這樣的沉默過去,我怕今晚上就要發狂,睡是橫豎睡不著了,難道竟這樣呆呆的坐到天明麼?這綿綿的長夜,又如何減縮得來呢?M,F!我的頭昏痛得很,我仍複寫下去罷,寫得糾纏不清的時候,請你們以自己的經驗來補我筆的不足。
“到北京之後,竟完全一刻清新的時間也沒有過,從下車之日起,一直到現在此刻止,竟完全是同半空間的雨滴一樣,隻是沉沉落下。”這一句話,也是假的。若求證據,我到京之第二日,剃了數月來未曾梳理的長發短胡,換了一件新製的夾衣,捧了講義,欣欣然上學校去和我教的那班學生相見,便是一個明證。並且在這樣消沉中的我,有時候也拿起紙筆來想寫些什麼東西。前幾天我還有一段不曾做了的斷片,被M報拿了去補紀念刊的餘白哩,……所以說我近來“竟完全同半空間的雨滴一樣,隻是沉沉落下。”也是假的,但是像這樣的瞬間的發作,最多不過幾個鍾頭。這幾個鍾頭過後,剩下來的就是無窮限的無聊和無窮限的苦悶。並且像這樣的瞬間的發作,至多一個月也不過一次,以後我覺得好像要變成一年一次幾年一次的樣子,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呀!
那麼除了這樣的幾個鍾頭的瞬間發作之外,剩下來的無窮的苦悶的本體,究竟是什麼呢?M!F!請你們不要笑我罷!實際上我自家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我不曉得為什麼我會這樣的苦悶,這樣的無聊!
難道是失業的結果麼?……現在我名義上總算已經得了一個職業,若要拚命幹去,這幾點鍾學校的講義也盡夠我日夜的工作了。但是我一拿到講義稿,或看到第二天不得不去上課的時間表的時候,胸裏忽而會咽上一口氣來,正如酒醉的人,打轉飽嗝來的樣子。我的職業,覺得完全沒有一點吸收我心意的魔力,對此我怎麼也感不出趣味來。講到職業的問題,我覺得倒不如從前失業時候的自在了。
難道是失戀的結果麼?……噢噢,再不要提起這一個怕人的名詞。我自見天日以來,從來沒有曉得過什麼叫做戀愛。運命的使者,把我從母體裏分割出來以後,就交給了道路之神,使我東流西蕩,一直飄泊到了今朝,其間雖也曾遇著幾個異性的兩足走獸,但她們和我的中間,本隻是一種金錢的契約,沒有所謂“戀”,也沒有所謂“愛”的。本來是無一物的我,有什麼失不失,得不得呢?你們若問起我的女人和小孩如何,那麼我老實對你們說罷,我的親愛她的和她的心情,也不過和我親愛你們的心情一樣。這一種親愛,究竟可不可以說是戀愛,暫且不管它,總之我想念我女人和小孩的情緒,隻有同月明之夜在白雪晶瑩的地上,當一隻孤雁飛過時落下來的影子那麼濃厚。我想這胸中的苦悶,和日夜糾纏著我的無聊,大約定是一種遺傳的疾病。但這一種遺傳,不曉得是始於何時,也不知將伊於何底,更不知它是否限於我們中國的民族的?
我近來對於幾年前那樣熱愛過的藝術,也抱起疑念來了。呀,M,F!我覺得藝術中間,不使人懷著惡感,對之能直接得到一種快樂的,隻有幾張偉大的繪畫,和幾段奔放的音樂,除此之外,如詩,文,小說,戲劇,和其他的一切藝術作品,都覺得肉麻得很。你看哥德的詩多肉麻啊,什麼“紫羅蘭嚇,玫瑰嚇,十五六的少女嚇”,那些東西究竟有什麼用處呢?垂死的時候,能把它們拿來作藥餌麼?美萊迭斯的小說,也是如此的啊,並不存在的人物事實,他偏要說得原原本本,把威尼斯的夕照和倫敦市的夜景,一場一場的安插到裏頭去,枉費了造紙者和排字者的許多辛苦,創造者的他自家所得的結果,也不過一個永久的死滅罷了,那些空中的樓閣,究竟建設在什麼地方呢?像微蟲似的我輩,講起來更可羞了。我近來對北京的朋友,新訂了一個規約,請他們見麵時絕對不要講關於文學上的話,對於我自家的幾篇無聊的作品,更請求他們不要提起。因為一提起來,我自家更羞慚得竄身無地,我的苦悶,也更要增加。但是到我這裏來的青年朋友,多半是以文學為生命的人。我們雖則初見麵時有那種規約,到後來三言兩語,終不得不講到文學上去。這樣的講一場之後,我的苦悶,一定不得不增加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