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默默地毒視了我一陣,才大聲的喝著說,“你為什麼要騙我?你為什麼要撒謊?”我看了他那雙冒火的眼光,覺得知覺也沒有了,神致也昏亂了,不曉回答了他幾句什麼樣的支吾言語,就匆匆逃開了他的麵前。但同時在我的腦門的正中,仿佛是感到了一種隱隱的痛楚。仿佛是被一隻馬蜂放了一針毒刺似的。我覺得這正是一隻馬蜂的毒刺,因為我在這一次偶而的失言之中,所感到的苦痛不過是暫時的罷了,而在他的潔白的靈魂之上,怕不得不印上一個極深刻的永久消不去的毒印。聽說馬蜂尾上的毒刺是隻有一次好用的,這是它最後的一件自衛武器,這一次的他豈不也同馬蜂一樣,受了我的永久的害毒了麼?我現在當一個人感到孤獨的時候,每要想起這一件事情來,所以近來弄得連無論什麼人的信劄都不敢開讀,無論什麼人的地方都不敢去走動了。這一針小小的毒刺,大約是可以把我的孤獨釘住,使它隨伴我到我的墳墓裏去的,細細玩味起來,倒也能夠感到一點痛定之後的寬懷情緒,可是那隻馬蜂,那隻已經被我解除了武裝的馬蜂,卻太可憐了,我在此地還隻想誠懇地乞求它的饒恕。
一九二九年四月作
選自《在寒風裏》,廈門世界文藝書社1929年版
暗 夜
什麼什麼?那些東西都不是我寫的。我會寫什麼東西呢?近來怕得很,怕人提起我來。今天晚上風真大,怕江裏又要翻掉幾隻船哩!啊,啊呀,怎麼,電燈滅了?啊,來了,啊呀,又滅了。等一忽吧,怕就會來的。像這樣黑暗裏坐著,倒也有點味兒。噢,你有洋火嗎?等一等,讓我摸一枝洋蠟出來。……啊唷,混蛋,椅子碰破了我的腿!不要緊,不要緊,好,有了。……
這洋燭光,倒也好玩得很。嗚呼呼,你還記得嗎?白天我做的那篇模仿小學教科書的文章:“暮春三月,牡丹盛開,我與友人,遊戲庭前,燕子飛來,覓食甚勤,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我現在又想了一篇,“某生夜讀甚勤,西北風起,吹滅電燈,洋燭之光。”嗚呼呼……近來什麼也不能做,可是像這種小文章,倒也還做得出來,很不壞吧?我的女人麼?噯,她大約不至於生病吧!暑假裏,倒想回去走一趟。就是怕回去一趟,又要生下小孩來,麻煩不過。你那裏還有酒麼?啊唷,不要把洋燭也吹滅了,風聲真大呀!可了不得!……去拿麼,酒?等一等,拿一盒洋火,我同你去。……廊上的電燈也滅了麼?小心扶梯!喔,滅了!混蛋,不點了吧,橫豎出去總要吹滅的。……噢噢,好大的風!冷!真冷!……噯!
選自《達夫散文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
雪 夜
(日本國情的記述)
——自傳之一
日本的文化,雖則缺乏獨創性,但她的模仿,卻是富有創造的意義的;禮教仿中國,政治法律軍事以及教育等設施法德國,生產事業泛效歐美,而以她固有的那種輕生愛國,耐勞持久的國民性做了中心的支柱。根底雖則不深,可枝葉卻張得極茂,發明發見等創舉雖則絕無,而進步卻來得很快。我在那裏留學的時候,明治的一代,已經完成了它的維新的工作;老樹上接上了青枝,舊囊裝入了新酒,渾成圓熟,差不多絲毫的破綻都看不出來了;新興國家的氣象,原屬雄偉,新興國民的舉止,原也豁蕩,但對於奄奄一息的我們這東方古國的居留民,尤其是暴露己國文化落伍的中國留學生,卻終於是一種絕大的威脅。說侮辱當然也沒有什麼不對,不過咎由自取,還是說得含蓄一點叫作威脅的好。
隻在小安逸裏醉生夢死,小圈子裏奪利爭權的黃帝之子孫,若要教他領悟一下國家的觀念的,最好是叫他到中國領土以外的無論哪一國去住上兩三年。印度民族的曉得反英,高麗民族的曉得抗日,就因為他們的祖國,都變成了外國的緣故。有知識的中上流日本國民,對中國留學生,原也在十分的籠絡;但笑裏藏刀,深感著“不及錯覺”的我們這些神經過敏的青年,胸懷哪裏能夠坦白到像現在當局的那些政治家一樣;至於無知識的中下流——這一流當然是國民中的最大多數——大和民種,則老實不客氣,在態度上言語上舉動上處處都直叫出來在說:“你們這些劣等民族,亡國賤種,到我們這管理你們的大日本帝國來做什麼!”簡直是最有成績的對於中國人使了解國家觀念的高等教師了。
是在日本,我開始看清了我們中國在世界競爭場裏所處的地位;是在日本,我開始明白了近代科學——不問是形而上或形而下——的偉大與湛深;是在日本,我早就覺悟到了今後中國的運命,與夫四萬萬五千萬同胞不得不受的煉獄的曆程。而國際地位不平等的反應,弱國民族所受的侮辱或欺淩,感覺得最深切而亦最難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兩性,正中了愛神毒箭的一刹那。
日本的女子,一例地是柔和可愛的;她們曆代所受的,自從開國到如今,都是順從男子的教育。並且因為向來人口不繁,衣飾起居簡陋的結果,一般女子對於守身的觀念,也沒有像我們中國那麼的固執。又加以纏足深居等習慣毫無,操勞工作,出入裏巷,行動都和男子無差;所以身體大抵總長得肥碩完美,決沒有臨風弱柳,瘦似黃花等的病貌。更兼島上火山礦泉獨多,水分富含異質,因而關東西靠山一帶的女人,皮色滑膩通明,細白得像似磁體;至如東北內地雪國裏的嬌娘,就是在日本也有雪美人的名稱,她們的肥白柔美,更可以不必說了。所以諳熟了日本的言語風氣,謀得了自己獨立的經濟來源,揖別了血族相連的親戚弟兄,獨自一個在東京住定以後,於旅舍寒燈的底下,或街頭漫步的時候,最惱亂我的心靈的,是男女兩性的種種牽引,以及國際地位落後的大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