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自己製成的傷心的淚海裏遊泳了一會,那婦人捧了一碗湯,一碗炒飯,擺到了我的麵前來。我仰起頭來對她一看,她倒驚了一跳。對我呆看了一眼,她就去絞了一塊手巾來遞給我,叫我擦一擦麵。我對了這半老婦人的殷勤,心裏說不出的隻在感謝。幾日來因為睡眠不足,營養不良的緣故,已經是非常感到衰弱,動著就要流淚的我,對她的這一種感謝,也變成了兩行清淚,噗嗒的滴下腮來,她看了這種情形,就問我說:
“客人,你可是遇見了壞人?”
我搖一搖頭,勉強的對她笑了一笑,什麼話也不能回答。她呆呆的立了一回,看我不能講話,也就留了一句:“飯不夠,好再炒的。”安慰我的話,走向她的櫃上去了。
三
我吃完了飯,付了她二角銀角子,把找回來的八九個銅子,也送給了她,她卻搖著頭說:
“客人,你是趕船的麼?船上要用錢的地方多得很哩,這幾個銅子你收著用罷!”
我以為她怪我吝嗇,隻給她幾個銅子的小賬,所以又摸了兩角銀角子出來給她。她卻睜大了眼睛對我說:
“咿咿!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她硬不肯受,我才知道了她的真意,所以說:
“但是無論如何,我總要給你幾個小賬的。”
她又推了一回,才收了三個銅子說:
“小賬已經有了。”
啊啊,我自回中國以來,遇見的都是些卑汙貪暴的野心狼子,我萬萬想不到在澆薄的杭州城外,有這樣的一個真誠的婦人的。婦人呀婦人,你的坍敗的屋椽,你的凋零的店鋪,大約就是你的真誠的結果,社會對你的報酬?啊啊,我真恨我沒有黃金十萬,為你建造一家華麗的大酒樓。
“再會再會!”
“順風順風!船上要小心一點。”
“謝謝!”
我受婦人的憐惜,這可算是平生的第一次。
走出了飯館,從太陽曬著的這條冷靜的夾道,走上輪船公司的那條大街上去。大約是將近午飯的時候了,街上的行人,比曩時少了許多。我走到輪船公司門口,向窗裏一看,見帳房內有五六個男子圍了桌子,赤了膊在那裏說笑吃飯。賣票的窗前的屋裏,在角頭椅上,隻坐著兩個鄉下人,在那裏等候,從他們的衣服態度上看來,他們想必是臨浦蕭山一帶的農民,也不知他們有什麼心事,他們的眉毛卻蹙得緊緊的。
我走近了他們,在他們旁邊坐下之後,兩人中間的一個看了我一眼,問我說:
“鮮散(先生)!到臨浦厭辦(煙篷)幾個臉(錢)?”
“我也不知道,大約是一二角角子罷。”
“喏(你)到啥地方起(去)咯?”
“我上富陽去的。”
“哎(我們)是為得打官司到杭州來咯。”
我並不問他,他卻把這一回因為一個學堂裏出身的先生告了他的狀,不得不到杭州來的事情對我詳細的訴說了:
“哎真勿要打官司啦!格煞(現在)田裏已(又)忙,寧(人)也走勿開,真真苦煞哉啦!漢(那)個學堂裏個(的)鮮散,心也脫凶哉,哎請啦寧剛(講)過好兩遍,情願拿出八十塊洋鈿不(給)其(他),其(他)要哎百念塊。喏(你)看,格煞五荒六月,教哎啥地方去變出一百念塊洋鈿來呢!”
他說著似乎是很傷心的樣子。
“唉唉!你這老實的農民,我若有錢,我就給你一百二十塊錢救你出險了。但是
Thou"s met me in an evil hour,
…………
To spare thee now is past my power,
…………
我心裏這樣的一想,又重新起了一陣身世之悲。他看我默默的不語,便也住了口,仍複沉入悲愁的境裏去了。
四
我坐在輪船公司的那隻角上,默默的與那農民相對,耳裏斷斷續續的聽了些在帳房裏吃飯的人的笑語,隻覺得一陣一陣的哀心隱痛,絕似臨盆的孕婦,要產產不出來的樣子。
杭州城外,自閘口至南星,統江幹一帶,本是我舊遊之地;我記得沒有去國之先,在岸邊花艇裏,金尊檀板,也曾眠醉過幾場。江上的明月,月下的青山,與越郡的雞酒,佐酒的歌姬,當然依舊在那裏助長人生的樂趣。但是我呢?我身上的變化呢?我的同幹柴似的一雙手裏,隻捏了三個兩角的銀角子,在這裏等買船票!
過了一點多鍾,輪船公司的那間屋裏,擠滿了旅人,我因為怕逢知我的同鄉,隻俯了首,默默的坐著不敢吐氣。啊啊,窗外的被陽光曬著的長街,在街上手輕腳健快快活活來往的行人,請你們饒恕我的罪罷,我心裏真恨不得丟一個炸彈,與你們同歸於盡呀。
跟了那兩個農民,在窗口買了一張煙篷船票,我就走出公司,走上碼頭,走上跳板,走上駁船去。
原來錢塘江岸,淺灘頗多,碼頭下有一排很長的跳板,接在那裏。我跟了眾人,一步一步的從跳板上走到駁船裏去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個我自家的影子,斜映在江水裏,慢慢的在那裏前進。等走到跳板盡處,將上駁船的時候,我心裏忽而想起了一段我女人寫給我的信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