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孤獨人生·零餘者(8)(3 / 3)

我記得有一次,也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母親不在家,祖母在廳上念佛,我一個人從花壇邊的石階上,站了起來,在看大缸裏的金魚。太陽光漏過了院子裏的樹葉,一絲一絲的射進了水,照得缸裏的水藻與遊動的金魚,和平時完全變了樣子。我於驚歎之餘,就伸手到了缸裏,想將一絲一絲的日光捉起,看它一個痛快。上半身用力過猛,兩隻腳浮起來了,心裏一慌,頭部胸部就顛倒浸入到了缸裏的水藻之中。我想叫,但叫不出聲來,將身體掙紮了半天,以後就沒有了知覺。等我從夢裏醒轉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一睜開眼,我隻看見兩眼哭得紅腫的翠花的臉伏在我的臉上。我叫了一聲“翠花!”她帶著鼻音,輕輕的問我:“你看見我了麼?你看得見我了麼?要不要水喝?”我隻覺得身上頭上像有火在燒,叫她快點把蓋在那裏的棉被掀開。她又輕輕的止住我說:“不,不,野貓要來的!”我舉目向煤油燈下一看,眼睛裏起了花,一個一個的物體黑影,卻變了相,真以為是身入了野貓的世界,就嘩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祖母、母親,聽見了我的哭聲,也趕到房裏來了,我隻聽見母親吩咐翠花說;“你去吃夜飯去,阿官由我來陪他!”

翠花後來嫁給了一位我小學裏的先生去做填房,生了兒女,做了主母。現在也已經有了白發,成了寡婦了。前幾日,我回家去,看見她剛從鄉下挑了一擔老玉米之類的土產來我們家裏探望我的老母。和她已經有二十幾年不見了,她突然看見了我,先笑了一陣,後來就哭了起來。我問她的兒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沒有和她一起進城來玩,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還向布裙袋裏摸出了一個烤白芋來給我吃。我笑著接過來了,邊上的人也大家笑了起來,大約我在她的眼裏,總還隻是五六歲的一個孤獨的孩子。

我的夢,我的青春

——自傳之二

不曉得是在哪一本俄國作家的作品裏,曾經看到過一段寫一個小村落的文字,他說:“譬如有許多紙折起來的房子,擺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風一吹,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飛落到了穀裏,緊擠在一道了。”前麵有一條富春江繞著,東西北的三麵盡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陽縣城,也的確可以借了這一段文字來形容。

雖則是一個行政中心的縣城,可是人家不滿三千,商店不過百數;一般居民,全不曉得做什麼手工業,或其他新式的生產事業,所靠以度日的,有幾家自然是祖遺的一點田產,有幾家則專以小房子出租,在吃兩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數的百姓,卻還是既無恒產,又無恒業,沒有目的,沒有計劃,隻同蟑螂似地在那裏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這些蟑螂的密集之區,總不外乎兩處地方;一處是三個銅子一碗的茶店,一處是六個銅子一碗的小酒館。他們在那裏從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門的時候;討論柴米油鹽的價格,傳播東鄰西舍的新聞,為了一點不相幹的細事,譬如說吧,甲以為李德泰的煤油隻賣三個銅子一提,乙以為是五個銅子兩提的話,雙方就會得爭論起來;此外的人,也馬上分成甲黨或乙黨提出證據,互相論辯,弄到後來,也許相打起來,打得頭破血流,還不能夠解決。

因此,在這麼小的一個縣城裏,茶店酒館,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於是大部分的蟑螂,就家裏可以不備麵盆手巾,桌椅板凳,飯鍋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過去了。離我們家裏不遠的大江邊上,就有這樣的兩處蟑螂之窟。

在我們的左麵,住有一家砍砍柴,賣賣菜,人家死人或娶親,去幫幫忙跑跑腿的人家。他們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數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間屋,卻隻比牛欄馬槽大了一點。他們家裏的頂小的一位苗裔年紀比我大一歲,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傘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著的;因而皮膚黝黑,臂膀粗大,臉上也像是生落地之後,隻洗了一次的樣子。他雖隻比我大了一歲,但是跟了他們屋裏的大人,茶店酒館日日去上,婚喪的人家,也老在進出;打起架吵起嘴來,尤其勇猛。我每天見他從我們的門口走過,心裏老在羨慕,以為他又上茶店酒館去了,我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同他一樣的和大人去夾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來,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總沒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為他的喉音很大,有時候一邊走著,一邊在絕叫著和大人談天,若隻他一個人的時候哩,總在嚕蘇地唱戲。

當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們家裏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時候,看見我欣羨地立在門口,他原也曾邀約過我;但一則怕母親要罵,二則膽子終於太小,經不起那些大人的盤問笑說,我總是微笑著搖搖頭,就跑進屋裏去躲開了,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誘感性,實在強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