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孤獨人生·零餘者(8)(2 / 3)

四十年前的中國國民經濟,比到現在,雖然也並不見得凋敝,但當時的物質享樂,卻大家都在壓製,壓製得比英國清教徒治世的革命時代還要嚴刻。所以在一家小縣城裏的中產之家,非但雇乳母是一件不可容許的罪惡,就是一切家事的操作,也要主婦上場,親自去做的。像這樣的一位奶水不足的母親,而又喂乳不能按時,雜食不加限製,養出來的小孩,哪裏能夠強健?我還長不到十二個月,就因營養的不良患起腸胃病來了。一病年餘,由衰弱而發熱,由發熱而痙攣;家中上下,竟被一條小生命而累得精疲力盡;到了我出生後第三年的春夏之交,父親也因此以病而死;在這裏總算是悲劇的序幕結束了,此後便隻是孤兒寡婦的正劇的上場。

幾日西北風一刮,天上的鱗雲,都被吹掃到東海裏去了。太陽雖則消失了幾分熱力,但一碧的長天,卻開大了笑口。富春江兩岸的烏桕樹,槭樹,楓樹,振脫了許多病葉,顯出了更疏勻更紅豔的秋社後的濃妝;稻田割起了之後的那一種和平的氣象,那一種潔淨沉寂,歡欣幹燥的農村氣象,就是立在縣城這麵的江上,遠遠望去,也感覺得出來。那一條流繞在縣城東南的大江哩,雖因無潮而殺了水勢,比起春夏時候的水量來,要淺到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卻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見浮在水麵上的鴨嘴的斑紋。從上江開下來的運貨船隻,這時候特別的多,風帆也格外的飽;狹長的白點,水麵上一條,水底下一條,似飛雲也似白象,以青紅的山,深藍的天和水做了背景,悠閑地無聲地在江麵上滑走。水邊上在那裏看船行,摸魚蝦,采被水衝洗得很光潔的白石,挖泥沙造城池的小孩們,都拖著了小小的影子,在這一個午飯之前的幾刻鍾裏,鼓動他們的四肢,竭盡他們的氣力。

離南門碼頭不遠的一塊水邊大石條上,這時候也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頭上養著了一圈羅漢發,身上穿了青粗布的棉袍子,在太陽裏張著眼望江中間來往的帆檣。就在他的前麵,在貼近水際的一塊青石上,有一位十五六歲像是人家的使婢模樣的女子,跪著在那裏淘米洗菜。這相貌清瘦的孩子,既不下來和其他的同年輩的小孩們去同玩,也不願意說話似地隻沉默著在看遠處。等那女子洗完菜後,站起來要走,她才笑著問了他一聲說:“你肚皮餓了沒有?”他一邊在石條上立起,預備著走,一邊還在凝視著遠處默默地搖了搖頭。倒是這女子,看得他有點可憐起來了,就走近去握著了他的小手,彎腰輕輕地向他耳邊說:“你在惦記著你的娘麼?她是明後天就快回來了!”這小孩才回轉了頭,仰起來向她露了一臉很悲涼很寂寞的苦笑。

這相差十歲左右,看去又像姐弟又像主仆的兩個人,慢慢走上了碼頭,走進了城垛;沿城向西走了一段,便在一條南向大江的小弄裏走進去了。他們的住宅,就在這條小弄中的一條支弄裏頭,是一間舊式三開間的樓房。大門內的大院子裏,長著些雜色的花木,也有幾隻大金魚缸沿牆擺在那裏。時間將近正午了,太陽從院子裏曬上了向南的階簷。這小孩一進大門,就跑步走到了正中的那間廳上,向坐在上麵念經的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婆婆問說:

“奶奶,娘就快回來了麼?翠花說,不是明天,後天總可以回來的,是真的麼?”

老婆婆仍在繼續著念經,並不開口說話,隻把頭點了兩點。小孩子似乎是滿足了,歪了頭向他祖母的扁嘴看了一息,看看這一篇她在念著的經正還沒有到一段落,祖母的開口說話,是還有幾分鍾好等的樣子,他就又跑入廚下,去和翠花作伴去了。

午飯吃後,祖母仍在念她的經,翠花在廚下收拾食器;除時有幾聲洗鍋子潑水碗相擊的聲音傳過來外,這座三開間的大樓和大樓外的大院子裏,靜得同在墳墓裏一樣。太陽曬滿了東麵的半個院子,有幾匹寒蜂和耐得起冷的蠅子,在花木裏微鳴蠢動。靠階簷的一間南房內,也照進了太陽光,那小孩隻靜悄悄地在一張鋪著被的藤榻上坐著,翻著幾本劉永福鎮台灣,日本蠻子樺山總督被擒的石印小畫本。

等翠花收拾完畢,一盆衣服洗好,想叫了他再一道的上江邊去敲濯的時候,他卻早在藤榻的被上,和衣睡著了。

這是我所記得的兒時生活。兩位哥哥,因為年紀和我差得太遠,早就上離家很遠的書塾去念書了,所以沒有一道玩的可能。守了數十年寡的祖母,也已將人生看穿了,自我有記憶以來,總隻看見她在動著那張沒有牙齒的扁嘴念佛念經。自父親死後,母親要身兼父職了,入秋以後,老是不在家裏;上鄉間去收租穀是她,將穀托人去礱成米也是她,雇了船,連柴帶米,一道運回城裏來也是她。

在我這孤獨的童年裏,日日和我在一處,有時候也講些故事給我聽,有時候也因我脾氣的古怪而和我鬧,可是結果終究是非常痛愛我的,卻是那一位忠心的使婢翠花。她上我們家裏來的時候,年紀正小得很,聽母親說,那時候連她的大小便,吃飯穿衣,都還要大人來侍候她的。父親死後,兩位哥哥要上學去,母親要帶了長工到鄉下去料理一切,家中的大小操作,全賴著當時隻有十幾歲的她一雙手。

隻有孤兒寡婦的人家,受鄰居親戚們的一點欺淩,是免不了的;凡我們家裏的田地被盜賣了,堆在鄉下的租穀等被竊去了,或祖墳山的墳樹被砍了的時候,母親去爭奪不轉來,最後的出氣,就隻是在父親像前的一場痛哭。母親哭了,我是當然也隻有哭,而將我抱入懷裏,時用柔和的話來慰撫我的翠花,總也要淚流得滿麵,恨死了那些無賴的親戚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