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班之中,我的年齡算最小,所以自修室裏,當監課的先生走後,另外的同學們在密語著哄笑著的關於男女的問題,我簡直一點兒也感不到興趣。從性知識發育落後的一點上說,我確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習於孤獨,困於家境的結果,怕羞的心,畏縮的性,更使我的膽量,變得異常的小。在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一位同學,年紀隻比我大了一歲,他家裏有幾位相貌長得和他一樣美的姊妹,並且住得也和學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裏,他就是被同學們苦纏得最厲害的一個;而禮拜天或假日,他的家裏,就成了同學們的聚集的地方。當課餘之暇,或放假期裏,他原也懇切地邀過我幾次,邀我上他家裏去玩去;但形穢之感,終於把我的向往之心壓住,曾有好幾次想決心跟了他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們的門口,卻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財富和姊妹,不但在學堂裏博得了絕大的聲勢,就是在我們那小小的縣城裏,也贏得了一般的好譽。而尤其使我羨慕的,是他的那一種對同我們是同年輩的異性們的周旋才略,當時我們縣城裏的幾位相貌比較豔麗一點的女性,個個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實在真膽大,真會取巧。
當時同我們是同年輩的女性,裝飾入時,態度豁達,為大家所稱道的,有三個。一個是一位在上海開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趙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還有兩個,也是比較富有的中產人家的女兒,在交通不便的當時,已經各跟了她們家裏的親戚,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們倆,卻都是我那位同學的鄰居。這三個女性的門前,當傍晚的時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個一個的黑影在徘徊;這些黑影的當中,有不少都是我們的同學。因為每到禮拜一的早晨,沒有上課之先,我老聽見有同學們在操場上笑說在一道,並且時時還高聲地用著英文作了隱語,如“我看見她了!”“我聽見她在讀書”之類。而無論在什麼地方於什麼時候的凡關於這一類的談話的中心人物,總是課堂上坐在我的左邊,年齡隻比我大一歲的那一位天之驕子。
趙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實在細白不過,臉形是瓜子臉;更因為她家裏有了幾個錢,而又時常上上海她叔父那裏去走動的緣故,衣服式樣的新異,自然可以不必說,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類,也都是當時未開通的我們所不曾見過的。她們家裏,隻有一位寡母和一個年輕的女仆,而住的房子卻很大很大。門前是一排柳樹,柳樹下還雜種著些鮮花;對麵的一帶紅牆,是學宮的泮水圍牆,泮池上的大樹,枝葉垂到了牆外,紅綠便映成著一色。當濃春將過,首夏初來的春三四月,腳踏著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樹影,手捉著撲麵飛舞的楊花,到這一條路上去走走,就是沒有什麼另外的奢望,也很有點像夢裏的遊行,更何況樓頭窗裏,時常會有那一張少女的粉臉出來向你拋一眼兩眼的低眉斜視呢!
此外的兩個女性,相貌更是完整,衣飾也盡夠美麗,並且因為她倆的住址接近,出來總在一道,平時在家,也老在一處,所以膽子也大,認識的人也多。她們在二十餘年前的當時,已經是開放得很,有點像現代的自由女子了,因而上她們家裏去鬼混,或到她們門前去守望的青年,數目特別的多,種類也自然要雜。
我雖則膽量很小,性知識完全沒有,並且也有點過分的矜持,以為成日地和女孩子們混在一道,是讀書人的大恥,是沒出息的行為;但到底還是一個亞當的後裔,喉頭的蘋果,怎麼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細草萌芽一樣,到得冬來,自然也難免得有些望春之意;老實說將出來,我偶爾在路上遇見她們中間的無論哪一個,或湊巧在她們門前走過一次的時候,心裏也著實有點兒難受。
住在我那同學鄰近的兩位,因為距離的關係,更因為她們的處世知識比我長進,人生經驗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學當然是早已有過糾葛,就是和許多不是學生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了種種的風說,對於我雖像是一種含有毒汁的妖豔的花,誘惑性或許格外的強烈,但明知我自己決不是她們的對手,平時不過於遇見的時候有點難以為情的樣子,此外倒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趙家的少女,卻整整地惱亂了我兩年的童心。
我和她的住處比較得近,故而三日兩頭,總有著見麵的機會。見麵的時候,她或許是無心,隻同對於其他的同年輩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樣,對我微笑一下,點一點頭,但在我卻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發覺了的樣子,和她見麵一次,馬上要變得頭昏耳熱,胸腔裏的一顆心突突地總有半個鍾頭好跳。因此,我上學去或下課回來,以及平時在家或出外去的時候,總無時無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見。但遇到了她,等她走過去後,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從書本子舉起的一瞬間,心裏又老在盼望,盼望著她再來一次,再上我的眼麵前來立著對我微笑一臉。
有時候從家中進出的人的口裏傳來,聽說“她和她母親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麼時候回來?”我心裏會同時感到一種像釋重負又像失去了什麼似的憂慮,生怕她從此一去,將永久地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