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芭蕉葉似地重重包裹著的我這一顆無邪的心,不知在什麼地方,透露了消息,終於被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那位同學看穿了。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落課之後,他輕輕地拉著了我的手對我說:“今天下午,趙家的那個小丫頭,要上倩兒家去,你願不願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兒?”這裏所說的倩兒,就是那兩位他鄰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個的名字。我聽了他的這一句密語,立時就漲紅了臉,喘急了氣,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回答他,盡在拚命的搖頭,表示我不願意去,同時眼睛裏也水汪汪地想哭出來的樣子;而他卻似乎已經看破了我的隱衷,得著了我的同意似地用強力把我拖出了校門。
到了倩兒她們的門口,當然又是一番爭執,但經他大聲的一喊,門裏的三個女孩,卻同時笑著跑出來了;已經到了她們的麵前,我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自然隻好俯著首,紅著臉,同被綁赴刑場的死刑囚似地跟她們到了室內。經我那位同學帶了滑稽的聲調將如何把我拖來的情節說了一遍之後,她們接著就是一陣大笑。我心裏有點氣起來了,以為她們和他在侮辱我,所以於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層怒意。但是奇怪得很,兩隻腳卻軟落來了,心裏雖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經終於不聽命令。跟她們再到客房裏去坐下,看她們四人捏起了骨牌,我連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將在我那位同學的背後,眼睛雖則時時在注視著牌,但間或得著機會,也著實向她們的臉部偷看了許多次數。等她們的輸贏賭完,一餐東道的夜飯吃過,我也居然和她們伴熟,有說有笑了。臨走的時候,倩兒的母親還派了我一個差使,點上燈籠,要我把趙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從這一回後,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學的夥,不時上趙家和另外的兩女孩家去進出了;可是生來膽小,又加以畢業考試的將次到來,我的和她們的來往,終沒有像我那位同學似的繁密。
正當我十四歲的那一年春天(一九〇九,宣統元年己酉),是舊曆正月十三的晚上,學堂裏於白天給與了我以畢業文憑及增生執照之後,就在大廳上擺起了五桌送別畢業生的酒宴。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氣也溫暖得像二三月的樣子。滿城的爆竹,是在慶祝新年的上燈佳節,我於喝了幾杯酒後,心裏也感到了一種不能抑製的歡欣。出了校門,踏著月亮,我的雙腳,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趙家。她們的女仆陪她母親上街去買蠟燭水果等過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門進去,我隻見她一個人拖著了一條長長的辮子,坐在大廳上的桌子邊上洋燈底下練習寫字。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音,她頭也不朝轉來,隻曼聲地問了一聲“是誰?”我故意屏著聲,提著腳,輕輕地走上了她的背後,一使勁一口就把她麵前的那盞洋燈吹滅了。月光如潮水似地浸滿了這一座朝南的大廳,她於一聲高叫之後,馬上就把頭朝了轉來。我在月光裏看見了她那張大理石似的嫩臉,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覺得怎麼也熬忍不住了,順勢就伸出了兩隻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兩人的中間,她也不發一語,我也並無一言,她是扭轉了身坐著,我是向她立著的。她隻微笑著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隻微笑著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處,雖然此處的動作,輕薄的邪念,明顯的表示,一點兒也沒有,但不曉怎樣一股滿足,深沉,陶醉的感覺,竟同四周的月亮一樣,包滿了我的全身。
兩人這樣的在月光裏沉默著相對,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她輕輕地開始說話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學堂裏喝的。”到這裏我才放開了兩手,向她邊上的一張椅子裏坐了下去。“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學去麼?”停了一會,她又輕輕地問了一聲。“噯,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兩人又沉默著,不知坐了幾多時候,忽聽見門外頭她母親和女仆說話的聲音漸漸兒的近了,她於是就忙著立起來擦洋火,點上了洋燈。
她母親進到了廳上,放下了買來的物品,先向我說了些道賀的話,我也告訴了她,明天將離開故鄉到杭州去;談不上半點鍾的閑話,我就匆匆告辭出來了。在柳樹影裏披了月光走回家來,我一邊回味著剛才在月光裏和她兩人相對時的沉醉似的恍惚,一邊在心的底裏,忽兒又感到了一點極淡極淡,同水一樣的春愁。
一月五日
遠一程,再遠一程
——自傳之五
自富陽到杭州,陸路驛程九十裏,水道一百裏;三十多年前頭,非但汽車路沒有,就是錢塘江裏的小火輪,也是沒有的。那時候到杭州去一趟,鄉下人叫做充軍,以為杭州是和新疆伊犁一樣的遠,非犯下流罪,是可以不去的極邊。因而到杭州去之先,家裏非得供一次祖宗,虔誠禱告一番不可,意思是要祖宗在天之靈,一路上去保護著他們的子孫。而鄰裏戚串,也總都來送行,吃過夜飯,大家手提著燈籠,排成一字,沿江送到夜航船停泊的埠頭,齊叫著“順風!順風!”才各回去。搖夜航船的船夫,也必在開船之先,沿江絕叫一陣,說船要開了,然後再上舵梢去燒一堆紙帛,以敬神明,以賂惡鬼。當我去杭州的那一年,交通已經有一點進步了,於夜航船之外,又有了一次日班的快班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