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長兄已去日本留學,二兄入了杭州的陸軍小學堂,年假是不放的,祖母母親,又都是女流之故,所以陪我到杭州去考中學的人選,就落到了一位親戚的老秀才的頭上。這一位老秀才的迂腐迷信,實在要令人吃驚,同時也可以令人起敬。他於早餐吃了之後,帶著我先上祖宗堂前頭去點了香燭,行了跪拜,然後再向我祖母母親,作了三個長揖;雖在白天,也點起了一盞“仁壽堂鬱”的燈籠,臨行之際,還回到祖宗堂前麵去拔起了三株柄香和燈籠一道捏在手裏。祖母為憂慮著我這一個最小的孫子,也將離鄉別井,遠去杭州之故,三日前就愁眉不展,不大吃飯不大說話了;母親送我們到了門口,“一路要……順風……順風!……”地說了半句未完的話,就跑回到了屋裏去躲藏,因為出遠門是要吉利的,眼淚決不可以教遠行的人看見。
船開了,故鄉的城市山川,高低搖晃著漸漸兒退向了後麵;本來是滿懷著希望,興高采烈在船艙裏坐著的我,到了縣城極東麵的幾家人家也看不見的時候,鼻子裏忽而起了一陣酸溜。正在和那老秀才談起的作詩的話,也隻好突然中止了,為遮掩著自己的脆弱起見,我就從網籃裏拿出了幾冊《古唐詩合解》來讀。但事不湊巧,信手一翻,恰正翻到了“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的幾句古歌,書本上的字跡模糊起來了,雙頰上自然止不住地流下了兩條冷冰冰的眼淚。歪倒了頭,靠住了艙板上的一卷鋪蓋,我隻能裝作想睡的樣子。但是眼睛不閉倒還好些,等眼睛一閉攏來,腦子裏反而更猛烈地起了狂飆。我想起了祖母、母親,當我走後的那一種孤冷的情形;我又想起了在故鄉城裏當這一忽兒的大家的生活起居的樣子,在一種每日習熟的周圍環境之中,卻少了一個“我”了,太陽總依舊在那裏曬著,市街上總依舊是那麼熱鬧的;最後,我還想起了趙家的那個女孩,想起了昨晚上和她在月光裏相對的那一刻的春宵。
少年的悲哀,畢竟是易消的春雪;我躺下身體,閉上眼睛,流了許多暗淚之後,弄假成真,果然不久就呼呼地熟睡了過去。等那位老秀才搖我醒來,叫我吃飯的時候,船卻早已過了漁山,就快入錢塘的境界了。幾個鍾頭的安睡,一頓飽飯的快啖,和船篷外的山水景色的變換,把我滿抱的離愁,洗滌得幹幹淨淨;在孕實的風帆下引領遠望著杭州的高山,和老秀才談談將來的日子,我心裏又鼓起了一腔勇進的熱意,“杭州在望了,以後就是不可限量的遠大的前程!”
當時的中學堂的入學考試,比到現在,著實還要容易;我考的杭府中學,還算是杭州三個中學——其他的兩個,是宗文和安定——之中,最難考的一個,但一篇中文,兩三句英文的翻譯,以及四題數學,隻教有兩小時的工夫,就可以繳卷了事的。等待發榜之前的幾日閑暇,自然落得去遊遊山玩玩水,杭州自古是佳麗的名區,而西湖又是可以比得西子的消魂之窟。
三十年來,杭州的景物,也大變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舊日的杭州,實在比現在,還要可愛得多。
那時候,自錢塘門裏起,一直到湧金門內止,城西的一角,是另有一道雉牆圍著的,為滿人留守綠營兵駐防的地方,叫作旗營;平常是不大有人進去,大約門禁總也是很森嚴的無疑,因為將軍以下,千總把總以上,參將,都司,遊擊,守備之類的將官,都住在裏頭。遊湖的人,隻有坐了轎子,出錢塘門,或到湧金門外乘船的兩條路;所以湧金門外臨湖的頤園三雅園的幾家茶館,生意興隆,座客常常擠滿。而三雅園的陳設,實在也精雅絕倫,四時有鮮花的擺設,牆上門上,各有詠西湖的詩詞屏幅聯語等貼的貼掛的掛在那裏。並且還有小吃,像煮空的豆腐幹,白蓮藕粉等,又是價廉物美的消閑食品。其次為遊人所必到的,是城隍山了。四景園的生意,有時候比三雅園還要熱鬧,“城隍山上去吃酥油餅”這一句俗話,當時是無人不曉得的一句隱語,是說鄉下人上大菜館要做洋盤的意思。而酥油餅的價錢的貴,味道的好,和吃不飽的幾種特性,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實。
我從鄉下初到杭州,而又同大觀園裏的香菱似地剛在私私地學做詩詞,一見了這一區假山盆景似的湖山,自然快活極了;日日和那位老秀才及第二位哥哥喝喝茶,爬爬山,等到榜發之後,要繳學膳費進去的時候,帶來的幾個讀書資本,卻早已消費了許多,有點不足了。在人地生疏的杭州,借是當然借不到的;二哥哥的陸軍小學裏每月隻有二元也不知三元錢的津貼,自己做零用,還很勉強,更哪裏有餘錢來為我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