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孤獨人生·零餘者(11)(1 / 3)

在旅館裏唉聲歎氣,自怨自艾,正想廢學回家,另尋出路的時候,恰巧和我同班畢業的三位同學,也從富陽到杭州來了;他們是因為杭府中學難考,並且費用也貴,預備一道上學膳費比較便宜的嘉興去進府中的。大家會聚攏來一談—算,覺著我手頭所有的錢在杭州果然不夠讀半年書,但若上嘉興去,則連來回的車費也算在內,足可以維持半年而有餘。窮極計生,膽子也放大了,當日我就決定和他們一道上嘉興去讀書。

第二天早晨,別了哥哥,別了那位老秀才,和同學們一起四個,便上了火車,向東的上離家更遠的嘉興府去。在把杭州已經當作極邊看了的當時,到了言語風習完全不同的嘉興府後,懷鄉之念,自然是更加得迫切。半年之中,當寢室的油燈滅了,或夜膳剛畢,操場上暗沉沉沒有旁的同學在的地方,我一個人真不知流盡了多少的思家的熱淚。

憂能傷人,但憂亦能啟智,在孤獨的悲哀裏沉浸了半年,暑假中重回到故鄉的時候,大家都說我長成得像一個大人了。事實上,因為在學堂裏,被懷鄉的愁思所苦擾,我沒有別的辦法好想,就一味的讀書,一味的做詩。並且這一次自嘉興回來,路過杭州,又住了一日;看看袋裏的錢,也還有一點盈餘,湖山的賞玩,當然不再去空費錢了,從梅花碑的舊書鋪裏,我竟買來了一大堆書。

這一大堆書裏,對我的影響最大,使我那一年的暑假期,過得非常快活的,有三部書。一部是黎城勒氏的《吳詩集覽》,因為吳梅村的夫人姓鬱,我當時雖則還不十分懂得他的詩的好壞,但一想到他是和我們鬱氏有姻戚關係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親熱。一部是無名氏編的《庚子拳匪始末記》,這一部書,從戊戌政變說起,說到六君子的被害,李蓮英的受寵,聯軍的入京,圓明園的縱火等地方,使我滿肚子激起了義憤。還有一部,是署名曲阜魯陽生孔氏編定的《普天忠憤集》,甲午前後的章奏議論,詩詞賦頌等慷慨激昂的文章,收集得很多;讀了之後,覺得中國還有不少的人才在那裏,亡國大約是不會亡的。而這三部書讀後的一個總感想,是恨我出世得太遲了,前既不能見吳梅村那樣的詩人,和他去做個朋友,後又不曾躬逢著甲午庚子的兩次大難,去衝鋒陷陣地嚐一嚐打仗的滋味。

這一年的暑假過後,嘉興是不想再去了:所以秋期始業的時候,我就仍舊轉入了杭府中學的一年級。

孤 獨 者

——自傳之六

裏外湖的荷葉荷花,已經到了凋落的初期,堤邊的楊柳,影子也淡起來了。幾隻殘蟬,剛在告人以秋至的七月裏的一個下午,我又帶了行李,到了杭州。

因為是中途插班進去的學生,所以在宿舍裏,在課堂上,都和同班的老學生們,仿佛是兩個國家的國民。從嘉興府中,轉到了杭州府中,離家的路程,雖則是近了百餘裏,但精神上的孤獨,反而更加深了!不得已,我隻好把熱情收斂,轉向了內,固守著我自己的壁壘。

當時的學堂裏的課程,英文雖也是重要的科目,但究竟還是舊習難除,中國文依舊是分別等第的最大標準。教國文的那一位桐城派的老將王老先生,於幾次作文之後,對我有點注意起來了,所以進校後將近一個月光景的時候,同學們居然贈了我一個“怪物”的綽號;因為由他們眼裏看來,這一個不善交際,衣裝樸素,說話也不大會說的鄉下蠢才,做起文章來,竟也會得壓倒儕輩,當然是一件非怪物不能的天大的奇事。

杭州終於是一個省會,同學之中,大半是錦衣肉食的鄉宦人家的子弟。因而同班中衣飾美好,肉色細白,舉止嫻雅,談吐溫存的同學,不知道有多少。而最使我驚異的,是每一個這樣的同學,總有一個比他年長一點的同學,附隨在一道的那一種現象。在小學裏,在嘉興府中裏,這一種風氣,並不是說沒有,可是決沒有像當時杭州府中那麼的風行普遍。而有幾個這樣的同學,非但不以被視作女性為可恥,竟也有熏香傅粉,故意在裝腔作怪,賣弄富有的。我對這一種情形看得真有點氣,向那一批所謂face的同學,當然是很明顯地表示了惡感,就是向那些年長一點的同學,也時時露出了敵意;這麼一來,我的“怪物”之名,就愈傳愈廣,我與他們之間的一條牆壁,自然也愈築愈高了。

在學校裏既然成了一個不入夥的孤獨的遊離分子,我的情感,我的時間與精力,當然隻有鑽向書本子去的一條出路。於是幾個由零用錢裏節省下來的僅少的金錢,就做了我的唯一娛樂積買舊書的源頭活水。

那時候的杭州的舊書鋪,都聚集在豐樂橋,梅花碑的兩條直角形的街上。每當星期假日的早晨,我仰臥在床上,計算計算在這一禮拜裏可以省下來的金錢,和能夠買到的最經濟最有用的冊籍,就先可以得著一種快樂的預感。有時候在書店門前徘徊往複,稽延得久了,趕不上回宿舍來吃午飯,手裏夾了書籍上大街羊湯飯店間壁的小麵館去吃一碗清麵,心裏可以同時感到十分的懊恨與無限的快慰。恨的是一碗清麵的幾個銅子的浪費,快慰的是一邊吃麵一邊翻閱書本時的那一刹那的恍惚;這恍惚之情,大約是和哥倫布當發現新大陸的時候所感到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