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指示我以做詩詞的門徑的,是《留青新集》裏的《滄浪詩話》和《白香詞譜》。《西湖佳話》中的每一篇短篇,起碼我總讀了兩遍以上。以後是流行本的各種傳奇雜劇了,我當時雖則還不能十分欣賞它們的好處,但不知怎麼,讀了之後的那一種朦朧的回味,仿佛是當三春天氣,喝醉了幾十年陳的醇酒。
既與這些書籍發生了曖昧的關係,自然不免要養出些不自然的私生兒子!在嘉興也曾經試過的稚氣滿幅的五七言詩句,接二連三地在一冊紅格子的作文簿上寫滿了;有時候興奮得厲害,晚上還妨礙了睡覺。
模仿原是人生的本能,發表欲,也是同吃飯穿衣一樣地強的青年作者內心的要求。歌不像歌詩不像詩的東西積得多了,第二步自然是向各報館的匿名的投稿。
一封信寄出之後,當晚就睡不安穩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溜到閱報室去看報有沒有送來。早餐上課之類的事情,隻能說是一種日常行動的反射作用;舌尖上哪裏還感得出滋味?講堂上更哪裏還有心思去聽講?下課鈴一搖,又隻是逃命似地向閱報室的狂奔。
第一次的投稿被采用的,記得是一首模仿宋人的五古,報紙是當時的《全浙公報》。當看見了自己綴聯起來的一串文字,被植字工人排印出來的時候,雖然是用的匿名,閱報室裏也決沒有人會知道作者是誰,但心頭正在狂跳著的我的臉上,馬上就變成了朱紅。洪的一聲,耳朵裏也響了起來,頭腦搖晃得像坐在船裏。眼睛也沒有主意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雖則從頭至尾,把那一串文字看了好幾遍,但自己還在疑惑,怕這並不是由我投去的稿子。再狂奔出去,上操場去跳繞一圈,回來重新又拿起那張報紙,按住心頭,複看一遍,這才放心,於是乎方始感到了快活,快活得想大叫起來。
當時我用的假名很多很多,直到兩三年後,覺得投稿已經有七八成的把握了,才老老實實地用上了我的真名實姓。大約舊報紙的收藏家,翻起二十幾年前的《全浙公報》、《之江日報》以及上海的《神州日報》來,總還可以看到我當時所做的許多狗屁不通的詩句。現在我非但舊稿無存,就是一聯半句的字眼也想不起來了,與當時的廢寢忘食的熱心情形來一對比,進步當然可以說是進了步,但是老去的頹唐之感,也著實可以催落我幾滴自傷的眼淚。
就在那一年(一九〇九年)的冬天,留學日本的長兄回到了北京,以小京官的名義被派上了法部去行走。入陸軍小學的第二位哥哥,也在這前後畢了業,入了一處隸屬於標統底下的旁係駐防軍隊,而任了排長。
一文一武的這兩位芝麻綠豆官的哥哥,在我們那小小的縣裏,自然也聳動了視聽;但因家裏的經濟,稍稍寬裕了一點的結果,在我的求學程序上,反而促生了一種意外的脫線。
在外麵的學堂裏住足了一年,又在各報上登載了幾次詩歌之後,我自以為學問早就超出了和我同時代的同年輩者,覺得按步就班的和他們在一道讀死書,是不上算也是不必要的事情。所以到了宣統二年(一九一〇)的春期始業的時候,我的書桌上竟收集起了一大堆大學中學招考新生的簡章!比較著,研究著,我真想一口氣就讀完了當時學部所定的大學及中學的學程。
中文呢,自己以為總可以對付的了;科學呢,在前麵也曾經說過,為大家所不重視的;算來算去,隻有英文是頂重要而也是我所最欠缺的一門。“好!就專門去讀英文吧!英文一通,萬事就好辦了!”這一個幼稚可笑的想頭,就是使我離開了正規的中學,去走教會學堂那一條捷徑的原動力。
清朝末年,杭州的有勢力的教會學校,有英國聖公會和美國長老會浸禮會的幾個係統。而長老會辦的育英書院,剛在山水明秀的江幹新建校舍,改稱大學。頭腦簡單,隻知道崇拜大學這一個名字的我這毛頭小子,自然是以進大學為最上的光榮,另外更還有什麼奢望哩?但是一進去之後,我的失望,卻比在省立的中學裏讀死書更加大了。
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是禱告,吃飯又是禱告;平時九點到十點是最重要的禮拜儀式,末了又是一篇禱告。《聖經》,是每年級都有的必修重要課目;禮拜天的上午,除出了重病,不能行動者外,誰也要去做半天禮拜。禮拜完後,自然又是禱告,又是查經。這一種信神的強迫,禱告的迭來,以及校內枝節細目的窒塞,想是在清朝末年曾進過教會學校的人,誰都曉得的事實,我在此地落得可以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