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孤獨人生·零餘者(11)(3 / 3)

這種叩頭蟲似的學校生活,過上兩月,一位解放的福音宣傳者,竟從免費讀書的候補牧師中間,揭起叛旗來了;原因是為了校長褊護廚子,竟被廚子毆打了學膳費全納的不信教的學生。

學校風潮的發生,經過,和結局,大抵都是一樣的;起始總是全體學生的罷課退校,中間是背盟者的出來複課,結果便是幾個強硬者的開除。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在這一次的風潮裏,我也算是強硬者的一個。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九日

大 風 圈 外

——自傳之七

人生的變化,往往是從不可測的地方開展開來的;中途從那一所教會學校退出來的我們,按理是應該額上都負著了該隱的烙印,無處再可以容身了啦,可是城裏的一處浸禮會的中學,反把我們當作了義士,以極優待的條件歡迎了我們進去。這一所中學的那位美國校長,非但態度和藹,中懷磊落,並且還有著外國宣教師中間所絕無僅見的一副很聰明的腦筋。若要找出一點他的壞處來,就在他的用人的不當;在他手下做教務長的一位紹興人,簡直是那種奴顏婢膝,諂事外人,趾高氣揚,壓迫同種的典型的洋狗。

校內的空氣,自然也並不平靜。在自修室,在寢室,議論紛紜,為一般學生所不滿的,當然是那隻洋狗。

“來它一下吧!”

“吃吃狗肉看!”

“頂好先敲他一頓!”

像這樣的各種密議與策略,雖則很多,可是終於也沒有一個敢首先發難的人。滿腔的怨憤,既找不著一條出路,不得已就隻好在作文的時候,發些紙上的牢騷。於是各班的文課,不管出的是什麼題目,總是橫一個嗚呼,豎一個嗚呼地悲啼滿紙,有幾位同學的卷子,從頭至尾統共還不滿五六百字,而嗚呼卻要寫著一二百個。那位改國文的老先生,後來也沒法想了,就出了一個禁令,禁止學生,以後不準再讀再做那些嗚呼派的文章。

那時候這一種“嗚呼”的傾向,這一種不平,怨憤,與被壓迫的悲啼,以及人心躍躍山雨欲來的空氣,實在還不隻是一個教會學校裏的輿情;學校以外的各層社會,也像是在大浪裏的樓船,從腳到頂,都在顛搖波動著的樣子。

愚昧的朝廷,受了西宮毒婦的陰謀暗算,一麵雖想變法自新,一麵又不得不利用了符咒刀槍,把紅毛碧眼的鬼子,盡行殺戮。英法各國屢次的進攻,廣東津沽再三的失陷,自然要使受難者的百姓起來爭奪政權。洪楊的起義,兩湖山東撚子的運動,回民苗族的獨立等等,都在暗示著專製政府滿清的命運,孤城落日,總崩潰是必不能避免的下場。

催促被壓迫至二百餘年之久的漢族結束奮起的,是徐錫麟,熊成基諸先烈的犧牲勇猛的行為;北京的幾次對滿清大員的暗殺事件,又是當時熱血沸騰的一般青年們所受到的最大激刺。而當這前後,此絕彼起地在上海發行的幾家報紙,像《民籲》、《民立》之類,更是直接灌輸種族思想,提倡革命行動的有力的號吹。到了宣統二年的秋冬(一九一〇年庚戌),政府雖則在忙著召開資政院,組織內閣,趕製憲法,冀圖挽回頹勢,欺騙百姓,但四海洶洶,革命的氣運,早就成了矢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局麵了。

是在這一年的年假放學之前,我對當時的學校教育,實在是真的感到了絕望,於是自己就定下了一個計劃,打算回家去做從心所欲的自修工夫。第一,外界社會的聲氣,不可不通,我所以想去定一份上海發行的日報。第二,家裏所藏的四部舊籍,雖則不多,但也盡夠我的兩三年的翻讀,中學的根底,當然是不會退步的。第三,英文也已經把第三冊文法讀完了,若能刻苦用工,則比在這種教會學校裏受奴隸教育,心裏又氣,進步又慢的半死狀態,總要痛快一點。自己私私決定了這大膽的計劃以後,在放年假的前幾天,也著實去添買了些預備帶回去作自修用的書籍。等年假考一考完,於一天冬晴的午後,向西跟著挑行李的腳夫,走出候潮門上江幹去坐夜航船回故鄉去的那一刻的心境,我到現在還不能忘記。

牢獄變相的你這座教會學校啊!以後你對我還更能加以壓迫麼?”

“我們將比比試試,看將來還是你的成績好,還是我的成績好?”

“被解放了!以後便是憑我自己去努力,自己去奮鬥的遠大的前程!”

這一種喜悅,這一種充滿著希望的喜悅,比我初次上杭州來考中學時所感到的,還要緊張,還要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