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短篇小說 短信飛吧(範小青)(1 / 3)

《短信飛吧》 文\範小青

選自《作家》2012年第4期

【作者簡介】 範小青:女,1955年生於蘇州。迄今已發表作品900餘萬字,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中篇小說《顧氏傳人》等。現任江蘇省作家協會主席。

人生就是一個“熬”字,黎一平熬了十多年,總算熬進了“雙人間”。

這是機關的規矩。科長帶著他自己和他以下的一群人,在一個大統間裏辦公,同事和同事之間的隔斷,是磨砂玻璃屏,既模模糊糊,又不高不低,讓你坐著辦公的時候,可以看得見對麵的同事,更確切一點說,是看得見對麵同事的一小撮頭發。可別小看了這一小撮頭發,它至少讓你知道對麵的同事在不在自己的崗位上。有的時候,如果那位同事疲憊了,人不是挺著坐,而是賴在椅子上,身子矬下去,這一小撮頭發就不見了;也有的時候,那同事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豎直起來,你就能看到更多一點頭發,然後看到他的額頭,甚至都能對上他的眼睛了。也有的人在這裏熬成了精,甚至能夠從這一小撮頭發裏,看出對麵這個同事的心情,看出他一切正常還是新近遭遇了一些不平常的事情。

熬到副處,進了雙人間,人與人之間不再有這種模糊的隔斷,那一小撮頭發就沒有了,你麵對的是另一位副處的全部麵目。當然,再熬下去,就是正處,正處是單間。然後,如果當上局領導,就是套間,辦公室裏帶衛生間,方便時不用出辦公室,那真是很方便了。正局長就更方便一些,是三套間,除了辦公室、衛生間,還有接待和休息間。

從進單位的那一刻起,不用前輩交代吩咐,拿自己的眼睛一看,就知道這個事實,每個人也就有了自己的目標。這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房間麵前人人平等,隻要你有性子熬,熬到那份兒上,自然少不了你。更何況,如今在那雙人間、單間、套間裏辦公的人,又有哪個不是熬出來的。

黎一平現在算是熬出了比較關鍵的一步,從大統間來到雙人間,除了享受成功的喜悅之外,一個最明顯的好處,就是安靜。

從前黎一平在大統間裏心神恍惚,無處躲藏,夢寐以求的就是這個安靜,可奇怪的是,當安靜真正到來的時候,黎一平還沒來得及享受雙人間給他帶來的喜悅,倒已經滋生出了許多新的不自在。

過去在大統間裏辦公,那是許多雙眼睛的盯注,但這許多雙眼睛的盯注是交叉進行的,並不是這許多眼睛都隻盯著你一個人,而是你盯他,他盯她,她又盯你,你又盯她,一片混亂;其二,這許多眼睛的盯注,大多不是非常直白的,而是似看非看,似是而非,移來轉去,看誰都可以,不看誰也都可以,十分自由。可現在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總共隻有兩個人,沒有第三者可看,同事間的這種盯注,就從混亂模糊變得既明白又專一。

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如果沒有什麼打擾,連對方的呼吸都能聽得清楚,更不要說對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從身體到思想,幾乎無一處逃得出另一方銳利的眼睛和更銳利的感覺。因為空間小,距離近,你越是不想關注對方,對方的舉止言行就越是要往你眼睛裏撞,你又不能閉著眼睛上班,即使閉上眼睛,對方的聲息也逃不出你的耳朵,即使在耳朵裏塞上棉球,對方的所有一切,仍然籠罩著你的感官。

結果反而搞得黎一平鬼鬼祟祟,坐立不安,百爪撓心似的。

老魏比黎一平先進雙人間,他能夠體會黎一平的心情,也很善解人意,跟他傳授經驗說,我剛進雙人間的時候,也是這樣,總怕同事以為我在窺探他的隱私,看他的時候,眼睛躲躲閃閃,說話的時候,總是吞吞吐吐,對他避諱的事情,我是隻字不提,可我越是小心,他就越是懷疑,他越懷疑,我就越小心,這樣搞七搞八,惡性循環,最後怎麼了,你知道的吧?

黎一平是知道的,和老魏對桌的那位副處長,得了腎病,病休去了,也正因為如此,黎一平才有機會進了雙人間。

最後老魏總結說,所以呀,你不要向從前的我學習,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老中醫說,恐傷腎,怒傷肝,憂傷肺——黎一平笑了起來,說,老魏你放心,我皮實著呢,不會被你搞成抑鬱症的。老魏說,這就對了。

既然老魏這麼開誠布公,黎一平也就放下了心裏的負擔,和老魏坦坦蕩蕩地做起了同事。

一天黎一平接到老同學打來的電話,老同學祝賀他升職,黎一平打個哈哈說,我升什麼職,也是個文職,哪敢跟你周部長相提並論呀。那邊也哈哈說,怎麼,組織部長帶槍啊?黎一平笑道,你們手裏那紅頭文件,比槍厲害多啦。又敷衍幾句,就擱下電話,對麵老魏正埋頭做自己的事情,眼都沒抬,根本就沒在意黎一平剛接了個電話。

隔了一天,上班後不久,老魏朝他看了看,忽然說,老黎,周部長就是組織部的周部長吧?黎一平一愣,這話沒頭沒腦,不知從何而來,細想了想,想起來了,就是前天的那個電話惹的,趕緊說,周部長確實是組織部的周部長,不過不是我們市委組織部的周部長,是外縣市的一個縣級市的組織部周部長。老魏也趕緊說,你不用說那麼清楚,我隨嘴一問而已。

又有一次,黎一平老婆打電話到辦公室,電話是老魏接的,交給黎一平。老婆問黎一平頭天晚上是不是去了天堂歌舞廳,黎一平說沒去,老婆說有人看見他了,黎一平說肯定是別人看錯了,老婆又不相信,說,怎麼不看錯別人,偏偏看錯你,黎一平惱怒說,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沒有去,別說天堂歌舞廳,地獄歌舞廳我也不認得。老婆這才偃旗息鼓。

照例過了一兩天,老魏又忍不住了,說,老黎,你太太好像很在意你噢。黎一平道,何以見得?老魏笑說,三天兩頭查崗的,必定是在意老公的吧,還有,她有危機感哦。黎一平一笑,說,你太太沒有危機感。老魏說,何以見得?黎一平說,根據你自己的邏輯分析的吧,因為你太太從來不打電話來查崗嘛。老魏嘿嘿一笑,黎一平也聽不出是得意還是別的什麼意思,又說,不過,老魏你其他亂七八糟的電話也不多,不像我。老魏說,你人緣好吧。

三番五次如此這般,讓黎一平感覺老魏不像他自己表白的那樣坦率,而是時時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呢,搞得黎一平心裏有點毛躁,但畢竟自己剛剛升到這個職位,熬得好辛苦,怎麼也得隱忍了。黎一平不往心上去,一如既往,凡離開辦公室上洗手間,或者到別的辦公室去辦事,手機一般都扔在桌上不帶走的,他回來時,老魏告訴他,你手機響了,隻響了一下,大概是短信吧。黎一平一看,果然是短信。也有幾次,黎一平回來的時候,感覺手機好像移了位,他有點疑心是老魏拿過去看了他的來電顯示,來電顯示看就看吧,如果顯示的是號碼,老魏也看不出什麼名堂,如果顯示出儲存過的電話,那就更沒什麼好擔心的,他也沒儲存什麼不該儲存的人名。盡管這麼想著,心裏卻總有些不舒服。後來有一次朋友發來的短信他沒有收到,當然就沒有回複,結果耽誤了人家的事情,被朋友埋怨了一通,黎一平這才想起老魏,會不會老魏偷看了他的短信內容,怕被發現,幹脆將這短信刪除了?

黎一平有點惱,又吃不太準,便使了個點子試探老魏。這天出門上班前。用家裏的電話給朋友打過去,讓他在上午九點半時,發一條短信給他。朋友笑道,黎一平,你到底升到了哪個處,是情報處嗎?黎一平心裏不爽,沒心情開玩笑,說,你發是不發,不發我請別人發。朋友趕緊說,發發發,寫什麼內容呢?黎一平說,隨便。朋友又笑說,不怕你的同事偷看?黎一平說,就是要讓他看的,你記住了,九點半準時發。

到九點半差兩三分鍾的時候,黎一平借故離開辦公室,並用心記住了手機的位置,出去轉了十來分鍾,估計派給朋友的活兒該幹成了,又回到辦公室,沒感覺出手機移動過,抓起來一看,沒有短信,趕緊抬眼看老魏,老魏若無其事地辦著自己的公,沒告訴他手機響過,有短信或有電話。黎一平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一直熬到老魏也出去辦事了,他趕緊拿辦公室的電話打給朋友,責問為什麼爽約不發短信給他,朋友指天發誓說九點半準時發的,黎一平不信,朋友大喊冤枉,說,你不信你可以過來看我的手機,我手機上有已發送的短信,可以為我作證,要不,我現在就把這條短信的內容念給你聽?黎一平不想聽了,掛了電話,眼皮子直跳,朋友的短信又被老魏偷看後刪除了?

一氣之下,不冷靜了,給同事中最鐵的一個哥們兒大鬼發個短信,即興謅了一首打油詩:歡天喜地享自由,哪料前輩神仙手,來電短信看個夠,此間自由哪裏有?

大鬼回信說,不自由?我和你換辦公室,讓我進去不自由,你出來還你自由。雖是調侃,也調得黎一平心情有點沒落,沒有再回複。

過了一兩天,上班進辦公室,老魏比他先來,已經到走廊的電水爐上打來開水。黎一平泡了茶坐下,看到老魏低頭在擺弄手機,片刻後,黎一平就收到一條短信,一看來電顯示,是老魏的,奇了怪,抬頭朝老魏看看,老魏沒說話,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