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鄰而居》 文\成難
選自《黃河文學》2012年第4期
【作者簡介】 成難:本名湯成難,女,生於1979年,江蘇揚州人。出版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那年碎夏》《把乳房交給誰》,2011年開始短篇小說創作。現從事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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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必要,我得把剛剛一分鍾前發生的事情再仔細回憶一遍:我要回家,上樓,哼著小曲兒(對,是哼著小曲兒,於是腳步便跟小曲兒一樣輕盈和歡快了),一樓,二樓……到了,掏出鑰匙,插入鎖孔,旋轉,嗒——那扇門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我的雙腳剛踏進去,就被逼退出來,我想我是被一屋子的陌生給嚇壞了,良久,腦袋還有些懵,我竟然用自己201室的鑰匙打開了301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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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上午我都平躺在床上,用這種靜臥的姿勢來平緩內心的激蕩。在這期間,上了一趟衛生間,洗了一次臉,給QQ上幾十個聊友群發了信息:我用自家的鑰匙打開了樓上人家的門。然後又回到床上,掏出那把鑰匙,把目光在它和天花板上來回運送。
中午的時候,QQ上陸陸續續收到回複。有說,丫頭最近手頭緊了?有說,樓上肯定住著一帥哥;有說,最近寫文腦袋混沌了。其實這些猜測都不靠譜,誠懇地說,我手頭還不緊,各大銀行裏都存了三四位數的小錢;另外301的住戶貌似還不是一帥哥,初步推測該為女性;至於寫文導致腦袋混沌,目前還沒出現症狀,我的腦袋一直處於清醒狀態,清醒地計算著每一份稿酬和在這單身公寓裏度過的分分秒秒。
與這個城市大多數人相比,我有大把的時間,但這些時間都被消亡在這所小公寓裏,具體地說,是公寓裏一張寬大的床上,我的吃喝玩樂幾乎全在這上麵度過,當然也包括掙錢。我有一份校對的工作,就是每半個月給一份雜誌校對文字,然後通過伊妹兒發過去,對方也通過網上銀行把薪水發過來。雙方無須見麵,網絡操辦一切。另外我還寫一些小說,發在各大網絡上,通過點擊率分得酬勞。又是網絡,所以幾乎醒著的時間我都泡在網上,通過網絡了解時事新聞,通過網絡購買生活用品,通過網絡跟陌生人聊天,那些陌生人會向我講述他們的故事,喜的悲的,有時我會安慰幾句,有時會寫在自己的小說中。就有一位陌生人和我講述過他的故事,從他十歲失去母親開始,一直到二十歲失去女朋友,當然,這兩種“失去”意思並不一樣,前一種是生死兩茫茫,後一種是花自飄零水自流。他的故事講了三個夜晚,我的淚水也洶湧了三次,這個ID地址顯示為北京的男人一直強調著,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和第二個女人,我在電腦這頭仔細聽著,適時地敲出一兩句寬慰的話。後來這三次淚水的釋放,也洶湧成了一篇長達二十萬字的小說,再後來,我便成了小說女主人翁的替身,這個男人“生命中第三個女人”。
現在,我的這個北京男友在跟我說著那把鑰匙的事兒。他說,三兒,“開錯門”事件不可小視。他喜歡叫我三兒,第三個女人嘛。我不在乎這個稱呼,再說,能在一個男人心中占有季軍的位置已經不錯了。北京男友比較健談,雖然我們從沒語音過,但是我能夠想象得出他一口京油子的腔調,且具有一切老北京的善於評論歸納和總結的特質。他說,“開錯門”事件要是再深入一下的話,有可能會引發“豔照門”事件。然後他進行了分析和推論,把這兩種事件再進行嫁接和聯係,十分認真地警告我,三兒,你能打開301的門,301的鑰匙也能會打開你的門,你們的門鎖已經不具有防盜的功能,這把鑰匙也可能有了萬能的潛質,你甚至能用它打開401的門,501的門……
北京男友的話有些聳人聽聞。當然,我不會去打開401的門,501的門,我隻是開始對那天的事情感到懷疑,是記憶出了錯?還是眼神出了錯?甚至懷疑壓根就沒發生過開錯門事件,或許真是腦袋混沌了。
這種懷疑多少讓我有些難過,這種難過又驅使我想驗證一下。距上次事件一個禮拜後,我又來到那扇門前,過去的一個禮拜,我分明感到精神恍惚,一把鑰匙導致的精神恍惚,現在必須要為這些做個了結,為一個禮拜的精神恍惚做個了結。這一次,我是認真看了門牌,沒錯,301。我站在了301的門前。
在上樓的幾分鍾裏,我設想了兩種情況。第一種,像上次那樣,裝作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然後和門內的主人一同驚訝。我會退出門外,假裝確認門牌,說,呀,301,我怎麼用我家的鑰匙打開了你家的門。然後和301主人一起憤慨房產公司和物業的疏忽與混賬。第二種設想,沒有太多表演成分,我毫無顧慮地打開門,然後把鑰匙遞向一臉驚詫的對方,說,看吧,一周前我用我家的鑰匙誤開了你家的門,這件事情困擾我很久,整整一個禮拜,我精神恍惚,但你卻不知道,依然吃嘛嘛香,憑什麼呢?
憑什麼呢?
當然,我沒有機會說出這幾個字。因為301的屋內一片寂靜,我把那幾個字像安定片一樣噎回肚裏,兩種設想出現了落空狀態,我這才想起,301的作息時間恰恰跟我相反,因為整個白天,樓上都會很安靜,直到晚飯過後才聽到鞋底與地板的摩擦聲。
我沒有立即退出門外,因為有些不甘,積壓了一肚子的話不能傾巢而出,於是站在距門兩三米的地方,窺視著。這種感覺相當不壞。
僅幾分鍾,便感覺到一雙眼睛也正窺視著我。轉身,果然,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來自牆上的一張照片,或許隻是一張海報,範冰冰?李冰冰?周迅?趙薇?都像,又都不像。大眼睛專注地看著我,臉上有微微的笑意,不深不淺,不濃不淡,有些客套,又有些生分。照片掛得稍高,於是那目光便顯得居高臨下。
我將屋子迅速掃視一遍,然後在那雙眼睛的目送下退出了門外。
這次的事情並沒有對一周來的恍惚有任何幫助,相反,倒是更加嚴重。我會在半夜突然醒來,想起那雙眼睛,在頭頂上麵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然後隨著我身體的移動而動,我去洗手間,我去廚房,我給自己煮麵,甚至坐在馬桶上時,那雙眼睛都會尾隨而來。
次日我在QQ上繼續群發了信息:我又一次走進了301。
這次回複的內容更是差強人意,一個說,201,301,你二三不分了,真是二了。一個說,肯定鬧鬼了。還有說,你丫要麼把門鎖去維修部檢查一下,要麼把自己的腦袋去醫院檢查一下。北京男友也及時回複了,他發來的文字頗多,基本接近一篇千字文的數量,他先提出了問題:為什麼再次走進301?然後就此問題做了充分論證,結果得出,因長時間住在二樓,不接地氣,導致腦袋混沌。之後又用五百字闡述了解決方法,概括地說,搬家,搬至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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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搬至接地氣的一樓,甚至都沒有跨出門去。這一個禮拜,幾乎沒做任何事,也沒寫文字,多數時間是將自己和筆記本一同扔在床上,我努力去想象301的模樣,然後那雙眼睛便會穿過樓板直射下來,我勇敢地迎向它,與它對視良久。對視累的時候再把腦袋轉向電腦,QQ裏人頭閃動,兩個編輯都發來熱情洋溢的催稿信息:親,要交稿了哦,親,加油哦。再點擊另一個頭像,一個常光顧的網店主人:親,東東收到了吧,親,給個好評唄。
北京男友也會對我說“親”這個字,但他大方多了,一口氣就是四五個,他說,三兒,來,親親親親。這是我們每天臨睡前必做的功課之一,他說,三兒,我的屏幕初吻就這麼的給你了。為了讓這個屏幕初吻落實得更具體點,數天之後的某個早晨,我就收到北京男友快遞來的語音小熊,小熊是棕色的,脖子上煞有介事地係著一粉色領結,很逗,在屁股上摸兩下,小熊還會發出聲音,三兒,來,親親,親一個嘛。聲音是北京男友錄進去的,原汁原味的京腔,很渾厚,很遙遠,很皇室,隻有擁有紫禁城和天安門這樣的牛逼城市才配得上的聲音。
那天的陽光極其明豔,照得人睜不開眼,我幸福地目送快遞員和他的小電驢消失後,才抱著小熊上樓。剛入樓梯,便遇上了那雙眼睛,眼睛的主人被包裹在毛衣裏。她的位置比我高,從台階上一級一級往下走,於是,那雙眼睛便跟照片上一樣有了俯視的意味。經過我身邊時,她的目光落在小熊身上,嘴角輕輕牽動了一下。天!我敢確定,那個輕微的嘴角變化,雖然隻屬於我懷抱裏小熊的,但它絕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微笑。
我沒有回家,而是抱著小熊徑直進了301,這一次我幾乎沒有思索就打開了那扇門。世間的許多事情是經不住深思熟慮的,隻有勇猛地一頭紮進去,所以,漢語裏有一個詞叫做“衝動”。現在,我正享受著衝動這個過程,我的心跳得比任何一個時候都迅猛,過於激烈的體內循環導致手心也沁出了汗珠。301應該是去上班,從北麵窗戶還能看見她離去的身影。這也許是她無數上班日子裏的任意一天:出門,買早點,等公車,然後在擁擠的公車上享用早點,可能是雞蛋餅,可能是一隻茶葉蛋,總之溢滿幸福的熱氣。
多麼生活的畫麵啊。我被自己的想象感動得有些熱淚盈眶,我想起自己剛畢業的那會兒,就是這樣,每天早晨跑步,買早點,擠公車,然後在擁擠的人群裏展開雞蛋餅,腦袋裏還想著剛剛還在鐵板上嗞嗞作響的雞蛋和翠綠的青蔥,心中升起無限美好,於是,一天的幸福生活便從一隻雞蛋餅開始了。
離開北邊窗戶,我又去看那張照片,短暫的想象後,那雙眼睛,竟然覺得親切了幾許。我把小熊抱在懷裏,然後在一隻淡綠色的沙發上坐下,我甚至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竟然感到心安理得,我想起了小時候常常睡在小夥伴家,半夜裏會被尿憋醒,摸索著解完手便躺在被子裏對著屋頂發呆,四周很陌生,門簾、窗欞、床單、蚊帳,到處散發著陌生的氣味,然而這種陌生並不可怕,因為身邊睡著最好的小夥伴,她細微的鼾聲使這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此刻也是這樣,一看著那雙眼睛,我就會想起我的小夥伴。
這樣坐了一會,我從茶幾上拾起一份雜誌,隨意翻看。雖然並不打算長坐下去,但下意識裏卻找了一個最舒適的姿勢。一封信突然從扉頁裏掉下來,某個銀行的對賬單之類的吧,封皮上的收信人寫著三個字:向小晚。
這是她的名字。當然,我這話不是疑問反問設問,而是感歎。我想起我的小夥伴,她的名字叫劉美紅,我也想起了我的北京男友,他叫李大勇。都是人名,漢字在他們名字裏竟然沒有一丁點兒詩意。
許多天後,我再回憶起那個上午,都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我在淡綠色的沙發上一直坐到昏昏欲睡,沙發散發出來的氣味使我想起了小時候,那些夜晚我和劉美紅睡在一起,我們把腦袋蒙在被子裏,然後用一隻手電照著對方說話,劉美紅會講起她的爸爸媽媽,那對睡在我們隔壁的工人夫婦,她說經常在半夜的時候,隔壁會傳來怪異的叫聲,那個聲音裏摻雜了太多元素,叫人分辨不出喜怒哀樂。睡在牆板這邊的她也會隨著那些聲音心情變化,劉美紅說完這些就把臉側過來,用手電照得手指頭紅瘮瘮的,然後意味深長地感歎一句,大人的世界真是複雜。
這句話最先是從我嘴裏說出來的,在我父母鬧離婚的那段時間,他們像在拍賣會上一樣,為了爭奪我的撫養權,把價格抬升到令人望而卻步的高度,使我覺得原來他們離婚,是因為對他們來說我是那麼的珍貴,世上越是珍貴的東西都不能與人分享。我父親最終使出了殺手鐧:寫信。這也是他征服所有女人的方法。我的父親給我寫了足足十頁紙的內容,每一句感人肺腑的句子旁,都伴有一兩滴矯情的眼淚。信末的地方,我的父親請求我跟他一同生活,並且暢想了那樣的日子將是多麼的美好。我選擇了父親,雖然他不是個很好的行動家,至少他是個演說家。然後我在信紙的空白處簽了名,並歪歪扭扭地補上一行字:你們的世界真是複雜。